子陵认为妻子的做法有些操之过急,所以言语间总是躲闪居多:“三哥总不在家,爸爸今明两天又预备往上海去,我们要是也搬走了,光剩一大家子老幼妇孺,家里不就全乱套了?我在想,搬出去这个事,咱们是不是可以徐徐而图,不用这样火急火燎的?”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王颐正忙前忙后地收拾行囊,看也不看侧躺在床上的丈夫,“你母亲总是刁难我,你自己有眼睛可以看,不消我多说。她倒还罢了,我总忍得受得……可现在,你父亲……总之,我非走不可。”
这些天因为二少奶奶生的那个小孩,家里就不大不小地闹了好几回,子陵在外面的事情本来就多,回了家还要断案,实在心力交瘁。王颐在一旁来来回回地走,像一个松石绿色的魅影般神出鬼没,子陵不禁皱起眉头,恳求道:“好歹再等一阵子,就当是为了我,行么?”
冯曼生的那个小男孩儿先天不足,很爱哭,王颐午后抱着哄过一回,那感觉就像抱一坨软趴趴的猪肉,她到现在都觉得手上粘粘糊糊的,一种血油混合感,怎么洗也洗也不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王颐停下翻箱倒柜的动作,一屁股坐到皮沙发上,又说,“你还想等到哪一天?等到我也像二少奶奶那样,替你生一个弟弟出来?到那时候,你会替我主持公道么?还是跟现在一样,冷眼相看,坐视不理呢……严子陵,我真后悔……”
子陵知道王颐在后悔什么,其实他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家里还有这许多出人意料的腌H事,他就不该娶妻。
他痛苦地嘶喊起来:“那你要我怎么办呢?我母亲疯了,拜我父亲所赐,我的哥嫂妹妹,他们连起手来打造了这个荒谬的家庭……你是我的妻,我真心求娶的太太,你问我讨要公道,我上哪找给你?”
王颐听不进去这些话,她强打精神站起来,随便收了几件旧衣裳,就高声喊小丫头叫来一部汽车,她坐上就走了。
四少奶奶这样明晃晃一走,严家的人,除了子陵,全都不明就里。佣人们又爱嚼舌根,一件事颠三倒四地说,最后面目全非,就变成了四少爷和四少奶奶婚姻进行不下去了,两个人决定协议离婚。
家里面听风是雨,外头的人更是以讹传讹,没多久,严子陵和王颐过不下去的消息就在他们那个圈子里热热闹闹地传开来。
卢照近来忙着衙门里的事,倒不怎么关心这些流言蜚语,子陵夫妻俩闹得满城风雨,她还是跟秋原闲谈的时候听说的。
“那家里的事,我隐约听伊文提过一两句,是有些离谱。但这到底怪不到严子陵身上,六小姐要是跟他置气,最后夫妻情绝,倒是可惜了……那样合适的两个人……”
卢照认认真真地分析别人家的事,秋原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句话不说,只是笑。
笑了一会儿,他感觉闲得发慌,就打开卢照的琴,随意按了几个键。他没正经学过这个,只记得一首很简单的乐谱,弹出来的调子也有些滑稽,但到底也还能称作一首音乐。
所以卢照就没有急着纠正,夫妻两个紧挨着在琴凳上坐下,秋原在前面弹一些乱七八糟的,卢照就在他后面,弹一段悦耳动听的。
这两种调子,演奏手法截然不同,艺术造诣却难分高低。他诉说他的心事,她回应他的心事,音乐的好坏,反而没什么人在意。
“卢照,我们来南京很久了,你一直很忙……有时候,我觉得很幸运,你忙完还会回家。有时候,我又觉得很孤独,因为你只有忙完的时候,才会回家。”
秋原在银行的职位很清闲,他又变成最开始那个无所事事的郁秋原,而卢照,她却一天忙似一天。他们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清静静地说过话。
卢照放下弹琴的动作,转过身去拥抱她那位只顾着弹琴的丈夫。
不用再多说,他们自然而然地亲吻在一起。秋原把他那位年轻太太拦腰抱起,压到琴键上,屋内叮叮咚咚一阵脆响,但这一对年轻夫妻浑然不觉,他们忘情地拥吻,衣裳散乱一地。
后来,时间很晚了,郁秋原还有些不知疲倦。房里的事,他一贯容易上瘾,可卢照却闹不动了。
她忍着腰酸背疼下地,弯腰找衣裳穿的时候又被抱回弹琴的地方,终于没忍住,低声骂道:“住手,小混账。”
郁秋原刚到卢公馆那一两年,瘦得跟小猴一样,跟卢照在一块的时候,还喜欢捉弄人,她有时候恼了,就会叉着腰,学大人的样子喊“小混账”。当然,年纪大一些了,他们之间就是客气的时候居多,再没这样的事发生。
其实,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多回忆的,郁秋原心满意足地笑了。
第24章 .月愁
上回郁秋原那么一打岔,严子陵夫妻俩的事,卢照到底没问出什么名堂。她如今在交通部一位常务次长的手底下做秘书工作,偶尔上头的事务交办下来,一阵一阵忙,也没空去关心别人家的事。交通部的情况,实际也要比卢照想象中更复杂,初来乍到,很多事情,她应对起来都会有一些吃力。
交通部有一位何正谊次长,他寻常有一个惯用的姓姚的机要秘书,一些重大文件基本都是由那位机要秘书负责。像卢照这样的少年新进,一个办公室里十好几个,多数时候都只闷头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这天,突如其来地,倒有一份机密文件落到卢照手里,上面的要求竟然还是重新起草,这已经完全超越了卢照的职权所在, 按理说,这样的工作纰漏是不该也不能在秘书厅出现的。卢照不敢妄动,只好去敲直系上司姚秘书长的门,问是不是收发处送错文书了。
姚秘书长,姚谦,也就是之前荐任卢照到交通部的同学。他入学的年纪虽是晚,但这个人本身却肯争气,这不,才刚过而立就成了机关要员,妥妥的青年才俊。
先有同窗之谊,后有知遇之恩,卢照跟姚谦说话,自然是怎么客气怎么来。
“秘书长,文件我先放您桌上了。”
姚谦的面相虽说趋于老成,但他的为人却一点也不古板。卢照把文件递过来,他抬起头,看也没看就笑:“听你说话,我好像是多了不起一个人物。说过多少次了,直接称呼我名字就好,就跟华南大学那时候一样。”
笑完,他又低下头去写今早何正谊次长交代的公开信,钢笔划纸的“沙沙”声,清晰无比。
那几年国内党争闹得很凶,经常都有这类笔墨仗要打。卢照见上司这样忙,便知趣地闭上嘴,转过身,预备回去她自己的写字台。
就在这时候,姚谦又说话了:“卢照,你现在看着,一点不比读书那时候健谈。”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是说,在机关里做事情,笨嘴拙舌可是大忌。”
其实,卢照跟姚谦,念大学的时候还是很暗昧过一段日子。一些陈年旧事,现在再追究固然无趣,可姚谦这样耳提面命,到底还算尽心。卢照就不拂他的好意,客客气气地笑:“多谢提点,我以后会注意。”过后就还是带上门出去了。
海陵卢家的独生小姐,姚谦这些年倒是一直都惦记着,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把人请到南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只不过卢照这样避嫌,他那些欲言又止的话,又完全说不出口,只得草草作罢。
有些事,尽管男女双方心知肚明,但过了那个时间,再旧事重提,也不是当年那个味儿了。
至于当年,当年卢照还真对姚谦心生过好感。姚谦那时候要更风流一些,毋庸置疑的英俊,现在还是无可避免地老了些许,音容形貌上或许不大看得出来,只有身上的“钝气”骗不了人,笨笨重重地,一望即知。
卢照念大学那会儿,则是公认的美丽。一个风流才子,一个凝香佳人,同级同班,一开始只是同学们起哄说天造地设,到后来,绯闻的两个主人公自己也当了真,互相在心里留意对方的一颦一笑。
不巧的是,这两个人才刚起了个恋爱的苗头,郁秋原又在中学里摔断了腿,卢维岳把他送到香港做接骨手术,天天跟卢照住在一起。秋原小时候话又多又密,经常扒着卢照的手一说半下午,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卢照心里的少女绮思就去了大半。
那段时间,姚谦倒是日日都递了情书来。头几天卢照还有心思从头到尾读,后来不是被郁秋原抢过去吃了,就是被他揉成一团扔出窗外。姚谦久久收不到回信,渐渐地,也就恢复了往日的静默。
一个夏天过去,郁秋原的腿恢复了个七七八八,等卢照抚慰完病人回学校,姚谦见了她,竟连招呼也不打,想是少年人伤了自尊心,再听不进去只言片语。卢照解释的话就在嘴边,奈何两个人的感情太过于无可挽回,许多话,只好久久尘封。
回忆起来虽是悱恻缠绵,实际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小到大,卢照什么都不缺,其中也包括男人。有些男人,她见过一两面就忘了,后来再也没想起。有些男人,她一直都记得,到死也不会忘。在男女之事上,她从不像郁秋原那样死心眼。
姚谦在其中,应该还是算难忘那一批,哪怕他们从没有真正在一起过。又或者,正是因为没有在一起,所以加深了那一份难忘?卢照懒得去想了,就现在而言,她不至于做对不起郁秋原的事。更何况,姚谦家里还有一位堂堂正正的太太,这样的男人,实在犯不上招惹。
到了黄昏时分,交通部的办事员陆陆续续都下班离开,卢照收拾干净写字台,也准备提包走人。只还不等她走出楼道,就隐约听见姚谦那间办公室里似乎有上级在使脾气。
姚谦算是交通部常务次长何正谊的私人,一般少有人敢为难他。能当着他面呼天抢地发怒的,除了部长李泓隽,再找不出第二个。只是,以前也没听说机关内两位要员哪处有不对付,卢照进来之前多方打听,外头的人都说,何正谊是李泓隽一手栽培的门生,何至于他二位今日会反目成仇?或者,单纯只是一个误会?
卢照想起今早上收发处送错的那一份文件,心里总觉得不安。偏偏部长跟机要秘书交办工作,一般人又听不得,卢照略在楼道口站了站,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坐车回家。阎王打架,她这等小鬼暂且说不上话。
退一万步讲,姚谦那里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就算要找替罪羊,应该也轮不到卢照,她资历太浅了,干什么都不够格。
想明白了,卢照就不像之前那么着急。不紧不慢地,又想起来前些日子帮郁秋原在一家英国人开的鞋店里订做了一双皮鞋,今天恰好是取货的日子,干脆就叫车夫把车停在巷口,卢照则独自去鞋店里逛了会儿。
她本意是想看一双皮鞋,回国这两年,穿绣鞋穿腻了。但鞋店里的女招待员一看顾客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穿着又体面,想也没想就摆了一柜台的绣花鞋供卢照自行拣选。那段时间,金陵的太太小姐们,在穿着打扮上,会更偏爱东方韵味一些。
不管什么鞋,反正都是穿,卢照不爱在小事上计较,就听招待员的话,皮鞋绣鞋,各买了一双。她这里正跟鞋店招待员办银货交涉,刚结清鞋款,就听背后一记温柔女声在喊她。那人仿佛不太确定似的,犹疑道:“卢小姐?是你么?”
卢照听这声音有点像王六小姐,也不太拿得准,回过头一看,可不就是王颐跟严子陵夫妻两个并肩站着。男的儒雅,女的明艳,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这一男一女瞧着是般配,就是跟外界的传闻相去甚远,夫妻俩同进同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们的婚姻哪里有问题。卢照觉得有些好笑,不禁打趣道:“外头人传你们夫妻不和,有鼻子有眼的,连我也信了……难道,都是你俩使的把戏不成?”
夫妻分居可不是什么能当把戏使的好名声,王颐大概能想到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议论自己的,脸一下就红了。严子陵虽是镇定些,但也被卢照问得期期艾艾:“我已经一脑门官司了,你行行好,别火上加油了。”
这夫妻俩出双入对,不能说不恩爱,可各自的脸上,却又有难掩的黯然。卢照忽而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找补道:“不好意思……怪我多嘴。”
子陵自己的家事处理不好,他一点也不想带累卢照,刚想开口解释,王颐却一把按住他的手,抢先道:“我想跟卢小姐单独说两句话,你去帮我把鞋款结了,好么?”
子陵上下嘴皮无力地翻动着,还想说些什么,王颐却把他往外推了两步,又说:“你放心,我跟卢小姐谈话,绝不牵涉你。未必我们女人,离了你们男人,就没有谈资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已经很重了。卢照听到这儿才明白,这夫妻俩,是真闹了些不愉快。
王颐打发丈夫的时候怒气冲冲,活像个蛮不讲理的悍妇。可等严子陵一走,她再拉着卢照在试鞋的椅子上坐下,脸上就已经完全看不见怒气。平平静静的,分外柔美。
“这下完了,卢小姐被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不会说话了。”她不知从哪找了两双女鞋出来,递给卢照一双,自己试穿一双。
卢照以前只见过温良和气的王六小姐,像这样略微刁蛮的王颐,倒莫名地,又多了几分野性美,难怪严子陵宝贝他这位太太。
“六小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鲜活一个人物?”卢照试鞋试得有些累,就不愿意上脚,只用手拿着,翻来覆去地把玩。
王颐显然也没多少买鞋的心思,一双白色鱼嘴高跟鞋被她无聊地穿穿脱脱,招待员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她把鞋穿坏了又不买似的。后来,王颐被那招待员看得不耐烦,干脆就叫把她试过的都包起来。
做完这些,她才转过身子来回卢照的话:“我原来觉得,只要我够忍气吞声,没有什么事是我承受不了的。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想离婚。卢小姐,我想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而不会将我认成一个疯子。你比我有先见之明,没有选择嫁给他。”
“王颐,叫我卢照就好。”
两个年轻姑娘相视一笑,彼此心中都增长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默契。许多话,也就不用再往深了说,点到为止就好。
等卢照从鞋店里出来,天就已经黑了,想到秋原肯定在家里等得有些着急,她一路上都没敢耽搁,好不容易赶在小公馆开饭之前回了家。
今天晚饭有秋原亲自下厨做的蟹粉狮子头,菜还没上齐,卢照就先提着筷子把那盘狮子头吃了个七七八八。一面吃,还一面赞:“哟,郁先生的手艺真不是盖的,我卢照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口福?”
秋原似乎还带着气,脸上虽然不显,但语气却有些不对劲:“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外面忙些什么?今天下班我去你机关找你,同僚们都说你早走了。早走了又不回家,真不知道去哪鬼混了……你该不会跟老爷一样,在外头置了什么相好的,单瞒着我吧?卢照,我告诉你,你不可以那样对我,我没太太那么大度!”
他去接她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卢照不免有些汗颜。在他们这一段婚姻里,总是郁秋原瞻前顾后的时候多,这事从根儿上讲,会有一点欺负人。
卢照只好放下筷子,耐心解释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订做了一双鞋,我去取了,在鞋店里偶遇王六小姐跟严四少爷,多说了两句话,不是故意让你久等的。郁秋原,我这样说,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
秋原自己也知道,他几日火气大,也不全是因为卢照这个妻子哪里做得不好。是他自己的原因,他太患得患失了。他也不想这样,可身处一段身份悬殊的爱恋之中,他看起来就是攀附的那一方,他也是个人,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男人,他不可能不在意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