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稍稍掩了门,斜倚在贴满漆皮印花纸的粉墙上看热闹:“你拿那个灰的干嘛?跟你身上的西服差了十万八千里。”
佣人把衣服送进来的时候还是一个锅配一个盖,秋原试了几套后,就全乱了。
他找了半天没找到想要的,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卢照拉过来帮忙:“你帮我看着点,黑的白的灰的,红的蓝的绿的,长的短的半长不短的……结个婚而已,太太像是要把我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做齐了,平白累我翻来找去。”
卢照随手掏了一条长F递出去,笑道:“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哪来的脸哩。妈中午还说要请我们吃饭,我看也不必了,左不过你这个女婿,是一点也不体恤她辛苦的。”
秋原OO@@穿上F子,自己先往椅子上坐下,后才把卢照拉到他腿上坐着。从去年他求婚开始,这个人就这样没脸没皮了。
可卢照的话,他却真听得进,也不像刚才那样嬉皮笑脸:“太太的生活太过沉闷,唯一惊险的一天,就是在水果里吃到了虫子。那天她倒活蹦乱跳,逢人就讲荸荠里生活着胖圆胖圆的肉虫。”
富太太的生活,就是这样了。丈夫在外面高谈阔论,儿女们大了,也各有各的事业,都不再需要一个中年女人的关怀。卢太太现在就是想围着谁转,竟也不成,所以她总盼着有个孙子,才好打发无聊。
卢照想起来也是无奈,她同意跟郁秋原结婚,目的也不在生小孩,她母亲的心愿,始终是要落空的。
“她没有人作伴,”卢照微微侧脸,叹息道,“因着爸爸的缘故,各家夫人小姐对我们家总也有顾忌。有几家关系近些的,妈又嫌弃她们小门小户,上不得台盘。娘姨们约出去听戏打牌,她总拿腔拿调,日子一长,更没人跟她来往了……”
卢维岳在江苏商界大权独揽,底下多少人看他不顺眼,周以珍出门交际,一句话没说,先攒了一大堆仇人,她哪里还愿意抛头露面。而肯主动赴炎附势的人家,想也知道心思不纯,更没人耐烦应酬她们。
由此进入恶循环,卢太太越不出门,就越孤独,越孤独,就越不爱出门。只好一辈子这样孤独到死。
谁也没法改变的事。秋原只轻轻扣了卢照的背,关切道:“早上不是说厂里还有事情?太太留了你吃午饭,下午还去工作么?”
卢照点点头:“自然还去。谁跟你似的,清闲大少爷。”
要说别的,秋原还有辩解的余地,可要说他清闲,他却只有笑着认下:“钱庄里都是老爷的得力干将,我去了,他们也不正经派活给我,还总拉着我在办公室里吃酒打牌。阿照,你知道我的,我一向不喜那些,着实无趣。”
但这也是卢维岳默许的。
老头子对他这个半养子似的女婿,说到底还是不放心。郁秋原要想在某个领域大展宏图,也不是不行,但头一条就是不能坏了卢家的上下尊卑,不然卢维岳肯定是要弹压他的。
这么多年都一样,卢维岳从没放下过戒心。卢照早已习惯,只轻轻吊了秋原的脖子,话里安慰居多:“人家又没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不想喝酒就不喝,不想打牌就不打,你是我卢照的未婚夫,一般人可欺负不到你。”
他们两个人的手刚好缠到一块,卢照又说:“你等等我好么?既要当夫妻,我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泥足深陷,你信我这一回。”
这应该算是,这一个月以来,卢照对她和郁秋原夫妻关系深入思考之后得到的结论。他们的婚姻,虽说不上自由恋爱,但也不是完全的旧式。郁秋原某些地方还是值得别人对他好的,他自有可怜的一面,鉴于此,卢照就觉得,她权且可以尝试着对他好一点。
如果以后郁秋原办了坏事,那再另当别论。
秋原还没来得及答话,佣人小月先上楼来请吃饭。她从门缝里就觑到小姐姑爷腻在一块,怕撞破了难堪,也没敲门,只似是而非地尖叫一声:“太太在楼下叫了好几遍开饭,你们的耳朵怎么不管事哩?”
这话像是在说卢照与秋原,又像是在说家里的猫猫狗狗。卢太太有只短毛英国猫,小月喂猫的时候也这样说话。
小月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跟着卢太太陪嫁过来的,在卢家做了一辈子的工,没嫁过人。卢照和秋原从小做了坏事就要看她的脸色,这时候也不敢还嘴,两个人稍稍整理了仪容,下楼陪周以珍热热闹闹地吃了午饭。
饭后卢照就没怎么耽搁,赶着往厂里去了。秋原不至于无事也忙,还跟着送了送。
一直送到办公室门口,卢照才不耐烦地赶他:“你快回去罢,里头有人看着呢。”
星期天哪还有什么人,秋原不信这话,抢先一步拉开办公室的门,还真跟临窗一位学生打扮的男青年四目相对,两个人都颇为吃惊。
永宁水泥厂本是秋原惯跑的地方,以前也没听说办公室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又见卢照十分客气地把提包放在青年学生对面的写字台,甚至还从家里带了茶叶分给他,两个人有来有往地寒暄。
随后卢照才拉起秋原的手,把他引到门口。
“跟你说了的呀,我们办公室里有人的,你稀里糊涂闯进去,把人吓坏了。”
秋原很不服气:“是他吓我好不好。星期天也不休息,专跑这儿来吓人。”含沙射影地,终于回到正题:“他谁啊。凭什么吃我们家的茶?”
卢照笑得不可自抑:“他叫林振民,是厂里新聘的技术员。还在上学,只星期六星期天过来帮忙做些测算工作。上周刚来的,你没见过。”
秋原还是有些不信:“才一周而已,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短短一周时间,就能跟女孩子互赠礼物,郁秋原还是觉得这个青年男学生不简单。
卢照又解释:“上回闲聊的时候无意间说到了茶道,他说有一味茶总没亲见过,我们家刚好又有,顺手拿给人家尝尝,不过分吧?”
秋原对此的反应是,勉强说得通。可卢照到底是来厂里做正事的,他也不好一直抓着男学生不放,继而又动了歪心思,想在楼廊里弯腰吻人。卢照偏过头不让他亲,他虽有些愤愤不平,还是知趣地走了。
等家里的汽车轰鸣声消失,卢照才重新拉动门把进屋。
郁秋原豪门赘婿的名声本就不大,见过他本人的就更少。林振民不太看得懂卢照跟郁秋原的关系,见前者独身进来,便问:“卢小姐,那位是你先生么?”
时下的人,但凡女性在外主持工作,大家都会笼统地叫一声某小姐,这仿佛是一种尊重似的。看面相,眼前这位卢小姐倒不至于嫁做人妇,但私下的事,却又全然未知了。
林振民进厂晚,跟同事们还不太熟,只有卢照跟他工作以外的闲谈略多点。他不想得罪人,于是又挠挠头:“你别见怪,我只是随口一问。”
“没事,没吓到你吧?那是我未婚夫,他人过于鲁莽,我代他向你致歉。”
林振民没有感受到鲁莽,他只觉得那位先生看他的眼神过于幽怨。一听是卢照的未婚夫,更不好当面说什么,只是笑:“敢问那位先生贵姓?”
卢照正从书柜上拿书,听到了林振民的问话,也没多想,顺口就答:“姓郁,郁秋原。”
林振民家里还算富庶,但离真正的望族却又差得远。在他的认知里,海陵是没有郁姓大户的,一时间,他连卢照都看轻了去。起身帮着取下最高一阁的技术指导书,递给卢照后,林振民连笑也真心些:“什么时候办婚礼哩?”
上赶着讨喜酒喝的,卢照还是第一次见。她模棱两可地应道:“快了,到时候请你。”
得了这话,林振民更觉得他跟卢照是一路人了。
但这也不能怪他,谁让卢维岳从来也没在外人面前讲过他的掌上明珠在哪高就。永宁水泥厂算是股份制的公司,卢维岳担大股东,但责任人却不是他。卢照的出身,除了厂长刘平伯,就是几个地位高一点的职员还听见些风声,余下的人,就都蒙在鼓里。
想到刘平伯,卢照又抬头问林振民:“刘厂长今儿不是说要来一趟的?怎么又不见了?”
林振民答得很漫不经心:“上午来过,没多久又走了。咱们不是跟莲静庵那群小尼姑谈收购竹山?那群比丘尼见钱眼开,说什么也不肯让价,厂里就请了邻近各乡镇的话事人并警察厅的警官过去查封山林。这下倒好了,几波人拉来扯去,闹出了枪杀案,厂长过去料理了。”
警察枪杀贫民,被他这样稀松平常地说出来,卢照的神情就有些不自在:“死的是庵里的道姑吗?”
“怎么会?”林振民的语气逐渐雀跃,“死个把老尼姑谁会在意。具体的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这次警察厅带队的是总务科科长,厂长上午听电话,好像说死的也是他。”
警察厅要真死了人,这事的严重性可就大了。
卢照在心里琢磨一会儿,还是决定亲自去事发地看看。她不一定要帮上什么忙,就跟着长长见识也好,要想真正理解、懂得并掌握一个行业,总要事无巨细身体力行才说得过去。
她用厂里的电话拨回卢公馆,她母亲刚接起,秋原也正好到家。
他什么事都不清楚,只知道卢照上班的时候从没往家里打过电话,从卢太太手里接过听筒,就听见那头略显急切的声音:“秋原,你下午有事么?”
郁秋原的神情逐渐警惕:“没,出什么事了?”
卢照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厂区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倒出来。秋原听话听音,当即就明白过来,问:“你想去南岸郊区看看?”
卢太太许多事都不清楚,听说要去郊区,还以为是出去玩,隔老远就嘱咐秋原他们晚上要早些回来吃饭,经过田野的时候要小心蛇虫鼠蚁。
卢照最后道:“嗯,陪我去那边看看吧。死了人,我于心不安的。”
第9章 .月沉
卢照他们坐家里的车到了郊区,先去了闹出人命的莲静庵,一路上还算顺利。
永宁水泥厂几个高级职员对卢照的家庭出身或多或少都有猜测,就算不甚清楚,至少也能判断出她是刘厂长的私人。于是卢照跟秋原一到地方,就有认识的人把他们往刘平伯讨价还价的地方带。
刘平伯,卢照私底下会礼貌叫他一声“刘叔叔”。只那时候他一个头两个大,实腾不出手来接待外客,象征性地笑一笑,就算互相致意。过后,他又唤来听差的在最末处另加了两座蒲团,这样卢照和郁秋原才有地方坐。
死了的那个警察,尸体就摊在大院里,因是前胸中的枪,血腥味是极浓重的。卢照在屋内都闻到了,她有些反胃,端起手边颜色发黑的酽茶喝一口,胃里更翻江倒海得厉害。
秋原知道她从小娇生惯养,便耳语道:“要不你先去后院的禅房等我,我在这儿听他们说话,回头告诉你。”
卢照却不依他:“那像什么话?一遇到事就往后缩,不是我的脾气。”
秋原知道她从小就是这么个不依不饶的性子,也就知趣地闭上嘴了。
他们俩不再窃窃私语,屋内的吵闹却一刻也没停过。可卢照他们想象中的唇枪舌剑却并不存在,有的只是女尼姑们断断续续的哭声。
这本是个仅能容纳十余人用餐的斋堂,如今却被挤得满满当当,连同那哭声也是,密密麻麻的,直往人耳朵根里钻。
厂里派了专人出来,本是为了收购竹山,现下四方人马齐聚,却不见有人提收购相关的事。当真怪诞。
刘平伯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剩下还有附近几个乡镇的议员、族长并警察厅的警员们,挤挤挨挨十来个人,都紧绷着脸。
偌大一个斋堂,只有女人的哭声,此起彼伏。
卢照觉得奇怪,便主动上去问了刘平伯:“刘叔叔,怎么还不开始?既是来谈收购的,咱们这边先开个价,才好往下商洽不是?”
年轻人初入社会,不晓得办事的规矩,刘平伯也不同卢照多说什么,只叫她稍安勿躁。
卢照悻悻坐回原位,秋原却拉了她的手,疑惑道:“这地方总有些怪怪的,怎么收购竹山这样大的事,庵里的住持都不露面?”
他这样一说,卢照也发现问题所在,除了嘤嘤哭的两个年轻女尼,场面上竟然一个莲静庵主事的人都没有,难怪大家都在这儿干等。
众人又这样等了半个多钟头,才有一个年轻貌美的俏尼姑进屋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卢照尖着耳朵听,那尼姑的语气总有些玩世不恭,嘻嘻道:“原是我来晚了,各位好等。”
一身缁衣难掩风情,王婉秋一进斋堂,就感觉男人们的眼睛直往她身上钻。她把那两个低声抽泣的小尼姑撵到一边,自己翘着臀坐在一个年轻议员的腿上,环视一周,而后才笑:“有什么事冲我来,底下都是些毛孩子,只晓得哭,大伙儿见笑了。”
要依这世道,尼姑庵未尝不能是风月场。王婉秋这样的作派,便是卢照也看懂了,她这哪是潜心修行的女住持,分明是惯看秋月春风的交际花。先前迟迟不来,说不定就是在后院应酬哪位达官显贵,一时脱不开身……
卢照心里的那种憋闷,更重了些。在她看来,一群商人这样大张旗鼓地跟出家人做买卖,本就有欺负人的嫌疑,那出家人还是做皮肉生意的可怜人,岂不更是一桩罪过?
秋原知道自己这个未婚妻偶尔是有些痴的,就在这时捏了她的手心,悄声道:“你别瞎操心,先看看具体是个什么事。”
见人都到齐了,刘平伯才清清嗓子预备讲演。第一句话也不谈收购,反而扯到那个死了的警察身上:“敢问王小姐,今日上午市政警察厅有一位警官中枪身亡,你可知情?”
王婉秋的脸上总洋溢着笑,语气十分坦诚,甚至有些俏皮:“枪是我开的,人已经死了么?”
早上一群警察来查封竹山,王婉秋虽有些不明所以,但态度上还是配合居多。莲静庵本就是个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她犯不着得罪任何一个三教九流,要不是那个臭警察欺人太甚,王婉秋不会朝他开枪。
这时候对簿公堂,王婉秋也不怕,又把刚刚抱在一起哭的两个小尼姑喊上来,要她们另抬了一具盖着白布的女尸放在斋堂门口。
王婉秋捻起兰花指,指向门口那个死人,十分通情达理地说:“谁的命不是命呢?是,我们长三堂子的人是不及你们外面的人金贵,可也不能任人打杀罢?说难听点,那死警察也不过就是个嫖客,床上霸道些也就算了,怎么翻脸无情就要杀人呢?他能开枪杀我的人,我怎么就不能杀他?刘厂长若要跟我论公道,这便是公道。”
海陵市政衙门对公务人员的管理一向粗疏,警员们出警的时候做些私事,到花街柳巷大烟馆转一转,并不稀奇。
本来简简单单只是生意人的买卖,成与不成,都好说。如今闹出人命来了,这生意显而易见是很难再谈下去。
刘平伯是个合格的商人,一辈子只认钱,工厂要扯上人命官司,到底名声不好。那个死了的警察既然是嫖妓出的事,哪怕是办公过程中嫖妓,跟永宁水泥厂的干系也不大,干脆就让王婉秋自己跟警察厅扯皮好了。
反正她也不缺这点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