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容家是谁掌权,只要容伽礼记起那两年生活在宜林岛的全部记忆,记起为何险些丧命在那片红树林海滩。容九旒哪怕是为了不继续伤及父子之间的情分,也得做出让步。
他知晓路汐这个女孩,如同自己唯一的独子精神上剔除不掉的顽疾,这辈子都自愈不好了。
保镖迅速开车往六榕路6号的路线行驶,与此同时,容伽礼坐在后座很久没有动作,只是垂着双目,视线落在屏幕上,定格住的画面是路汐穿着脏兮兮的白裙,双手纤细抱膝躲在角落头里的过分消瘦身影。
随着容伽礼僵硬的长指终于移动了下,封密多年的这幕,犹如卷轴里的故事被展开。
路汐开始动了。
她已经在火车站躲藏了一整天,体力消耗殆尽,靠免费的水来补充能量,可喝了能解渴而已,全凭借着看似易碎实则坚韧的意志力支撑着,要等到容伽礼来找到她。
想到容伽礼,路汐就忍不住想到了他经常给她投喂的美味可露丽。
路汐轻咬下唇,食指沾了一点水,在地上勾描出了长得像教堂里天使铃钟的甜点,水迹干了又重新描绘上,咽着口水的齿间默念着:“这是焦糖口味的,这是巧克力的,芋泥……”
到夜晚,她不敢冒险踏出火车站,外面更无处可藏。
只能独自躲在女厕隔间,紧锁着门板上小小的卡扣,有光的地方,让路汐暂时有了安全感,脑子里没有去想什么自幼耳熟能详的深夜红衣女鬼故事,她觉得,此刻自己这一身狼狈模样就很像女鬼。
屏幕上的画面一转,时间跳到了第三日。
这时黎书适宜地开口说:“路小姐中间不知是躲哪里去了,完全避开了摄像头四十八小时。”
他心思通透没有去盯着容伽礼的神情去看,毕竟这个火车站视频谁看了能不动容,哪怕是他这个局外人,都无法带着一贯得体的微笑去看路汐的经历。
路汐重新出现在监控里,是她那身很脏的白裙已经洗过了,可能是用公共卫生间的劣质洗手液清洗的,没晾干就往身上穿,而看上去除了清瘦得易折外,她手心竟有了几枚硬币,避开人群的关注,走到车站的店铺购买了一包小小的话梅糖。
她给自己买糖,肚子感到很饿挨不住时,就往唇内含一颗,连话梅核都咽下去了。
屏幕上折射出来的幽蓝光线照进了容伽礼黑眸,很深很重的情绪压抑着,随着画面又一转,很快就能从视频里得知了路汐怎么会突然有硬币——她在夜深人静时游走于火车站也不睡,是在捡报纸卖。
她捡其他的,会遭到一些流浪的人士恶言警告,又或是孤身被盯上。
路汐不光生的漂亮,也同时具备一颗聪明的脑袋,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她捡到几张就会停下来,认认真真地看上面新闻,直到第六日,忽然眼眶红红,静在了饮水机旁边,手指握着张皱巴巴的晚间报纸开始发抖。
“绑架案。”路汐眼睛的视线被浮现的泪意晃个不停,却将头版的字迹辨别得清清楚楚——【谢氏家族双生子在宜林岛遭遇绑架,亡命歹徒开价二十亿美金,疑是受到白城江氏总裁幕后指使。】
为什么会被媒体报道成豪门绑架事件?
为什么跟江氏集团有关新闻一起出现的是毫无干系的谢家双生子?
容伽礼呢?
路汐彻底没了主心骨,被冷意缠身,很快她又在失魂游走到火车站一楼大厅时,陡然听到上方的屏幕刚刚转播的一则社会新闻,也是跟江氏集团有关的,可她此刻已经听不进去其他的信息,入了耳朵的,是记者报道的那句:
江微死了。
她在那晚被人锁进铁笼子,沉在了灯塔悬崖下的深海里。
而警方打捞的同时,也将被海浪无情冲到岩石边上的赧渊给扣押了起来,这个度日清贫却充满才华的阴郁少年将面临被指控杀人,杀的是为江树明公司效力多年的秘书蒋华翰。
怎么会是这个结局。
路汐抱着怀里报纸,没有丝毫鲜活人气一样在高而空旷的火车站台,坐了整晚。
直到天光乍现时分,浓雾随着远方袭来。
她睫毛像是易碎的蝶翼动了动,是终于下定了心,从冰冷角落的地上爬起来朝前方绿色火车走去,脚步一停,风吹动了她洁白的裙摆和发尾,仿佛刹那间心生了某种莫名的心灵预感,像是有人召唤着什么,她茫然地回过了头,那双浸了悲痛的眼直直看向摄像头。
这一秒。
此刻的路汐并不知前路茫茫的七年之后——
正在这段监控录像后的容伽礼会与她,隔着错位的时空对视上一眼。
第53章
沈容昔周末都会给护理工放一天假,等提着菜篮子回到红砖楼别墅,一进门,就发现原本寂静无人的庭院来访了几位面孔陌生的男子,唯有容伽礼,她这双要戴老花镜的眼睛倒是给认了出来。
“既然来了,就帮我准备一下晚饭。”沈容昔语气平平,将披肩搁在摇椅上,穿着旧式的半袖旗袍往厨房方向走。
还无人敢这般冷漠态度使唤容伽礼,黎书下意识地解开这身纯白西装衣袖的扣子,想要顶替。
然而,容伽礼却迈步至厨房,不大的空间点了盏灯,洗手盆内被扔进了条白鲢鱼,此刻沈容昔立在炉灶边熟练地起火,说:“把鱼杀干净。”
虽然容伽礼毫无这方面厨艺经验,却刀法了得,不用她继续指点,缓步走到盆前思考几许,先将透着浓郁腥气的鱼过了一遍冷水。似是见他屈尊降贵地有所动作,沈容昔定定打量了半响,才撇开视线,又问:“你跟那孤苦伶仃一个人的丫头,会结婚吗?”
“嗯。”他慢慢洗净鱼身的鳞片,点头。
“我把她捡回来前,她像一个没人要的小动物,在外漂泊了很久。”沈容昔活了大半生,要看不出容伽礼登门到访是为何缘由也白活了,在短促的安静气氛里,继续往下说:“她把头发剪短得像被狗啃的,还抱着个很破的书包,身上除了几百块零散纸币和一堆过期的旧报纸外,什么都没有。”
容伽礼仍未开口,洗到鱼尾了。
沈容昔一句紧跟着一句:“我也是跟她朝夕相处了段时间,才知道她这些不值钱的穷家当,攒得很不容易,从白城一路过来,刚开始是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一家黑心理发店,把头发卖了换钱,跑去补完车票的钱后,剩余的零钱又让她撑了几日。”
撑了几日而已。
路汐哪怕睡火车站,吃得少,也有用尽的一天。
更何况,她还固定天天都要到路边报刊亭买一份早间的新闻报纸。
沈容昔说道:“她离岛时什么都弄丢了,没有补办身份证,找不到一份短期兼职生存,倒是去找过,人家店主说她看起来像十五岁,像未成年叛逆离家出走,还想叫警察来抓她。”
江树明会不会被彻底扳倒尚未可知,江氏集团背后的权势会不会为了掩盖疯人院真相,继续派人到处找她行踪,路汐还太小,能知道的真相也太少,本能地对抓这个字有无边的惧意。
于是就不敢冒然去找兼职,而是去医院卖血换营养费。
卖血换营养费——犹如刀刃狠狠地刺进容伽礼指骨。
他冷静垂目,杀鱼却不知要将其先击晕,右手拿刀刮鳞时,因沈容昔的话,锋利的刀尖罕见地不稳,沿着挣扎的白鲢鱼身垂直划破了他指腹的血肉。
猩红的血滴直落在了木质菜板上,顷刻间又晕开。
容伽礼紧按着鱼,连带修长腕骨以上,小臂的肌肉线条都在无声绷紧,一身深黑色的西装线条也绷直到了极致。
而沈容昔始终顾着做自己的事,开始剥蒜,随着扔进白玉碗的声响,说:“抽完百来毫升的血,她原本就营养不良的身体直接更低血糖,双手拿一张报纸都会无意识轻微发抖,为了补充糖分,她又吃不起奢侈的巧克力和红糖,就去买那种食品过期很久的话梅糖。”
路汐这具瘦弱身躯内的灵魂伤痕累累,茫然地游走于泗城界内,很细的腕间挂着透明塑料袋,一大袋里面装的话梅糖天天都在变少,直到快吃完。同时对外界一切感知异常敏感的她发现火车站到了后半夜就有黑色人影躲在不远处偷窥,便不宜久留,转而无意中闯入了破旧不堪的红灯窄巷,像是个被富贵迷人眼地界遗忘的地方。
窄巷里,有个衣着艳俗的年轻女人短暂的收留了路汐,但要付一日十元的房钱。
路汐在她简陋又潮湿的出租房栖身了下来,只借用靠墙根处的玫红色破皮沙发,瘦弱的身子慢慢缩成一团那儿睡,而那个女人从事着特殊职业,时常凌晨五六点喝得烂醉才摇摇晃晃回来。
好在,她没有带恩客回出租房的习惯,一进来,便往乱糟糟的床上横躺,紫色高跟鞋从左脚突然滑掉下来,一声沉闷的响,路汐为此而惊醒了。
那女人披头散发的靠在床沿,摸出打火机要点根烟,摁了好几下,被幽蓝的火焰照得化着浓妆的脸很青白,扯着路汐咬字不清的谈天说地:“朱艳芳是我给自己取得艺名,知道梅艳芳吧?我也要当大歌星,从这破巷子红出去!”
朱艳芳又告诉生了一副看似单纯好骗皮囊的路汐:“别学我啊,年纪轻轻辍学偷跑到大城市来误入歧途,你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了,要回去读书,别给人随便占便宜。”
说到最后。
被酒精糟践的身体令她逐渐支撑不住精神,廉价的香烟和打火机都随着手指松开,掉在了地上。
白天的朱艳芳又是另一副面孔。
她被这乌烟瘴气的压抑生活精神折磨得很割裂,暴露又颜色艳俗的廉价裙子成了这副身体唯一鲜活的色彩,傍晚在楼下打包了份豪华版麻辣烫回来,意外看到路汐平时的一餐只吃没有油盐寡水挂面,这顿倒是舍得放一颗小西红柿了。
朱艳芳把打包盒放在矮桌上,和她面对面坐。
路汐吃得很慢,握着反复使用的一次性木筷,细白腕臂的红色针眼很明显。
朱艳芳目光在她身上瞥了眼,随即也拆了塑料袋先吃东西,明明放了半瓶量的酸醋,却没什么胃口似的,筷尖在红油里挑挑拣拣了块牛肉片吃,突然毫无预兆问:“你是处女吗?”
容伽礼的面容顷刻间浮现,在路汐睫毛低垂遮住的眼底和心尖头,手指也无声地收紧。
朱艳芳将她视为恍若清纯的无知女孩,又像是随口一提:“我有个香港那边来的财大气粗老顾客,平时也涉及一些娱乐圈产业,最近腻了妩媚性感的,想换换口味,愿意出二十万,跟你做那事……”
空气诡异地静下来,朱艳芳继续搅拌着碗里的麻辣烫,将不爱吃的荷包蛋甩到透明塑料盖上,也溅了一滴红油在路汐白皙手背。
路汐抬起脸,白白净净衬得表情很诚恳认真:“我有男朋友的。”不做这种事。
朱艳芳没想她会回应,惊讶几秒,语气嘲笑道:“你男朋友不来找你?不要你了啊。”
路汐抿紧了双唇,没有在这上面争论个输赢。等窗外夕阳西下,朱艳芳顶着一脸的烟熏妆去上夜班后,她将矮桌上的餐后垃圾收拾干净,把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都放进书包,又拿出一张十元纸币的房钱放在枕头旁,然后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里。
“泗城这么大的地方,她踏遍了也寻不到你,却意外遇到了我。”沈容昔忆起当年与路汐朝夕相处的时光,神情许是被橙黄的光照得不那么冷淡,“在这住下后,她没把自己当个小客人小主人,一直都痴念着哪天你就出现把她接回家了。我笑她天真,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恐怕连容家大门都进不去,还想把那当家?”
路汐难堪地站在客厅,生生白了脸,而沈容昔非得打破她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为止,又说:“你要真这么渴望他关注到你,去寻死觅活吧,往天桥上一跳,上社会新闻了就自然知道你路汐这么一个小角色了。”
未曾想,路汐还真听进去,去学电视上那部叫什么情深深雨濛濛的女主角依萍,意图爬天桥去。
等在家中午睡的沈容昔接到交警电话,急匆匆地赶过去后,直接当众狠狠扇了她一巴掌:“路汐,你给我争气点,站天桥之上算什么,要站就站跟他一样高的位置上。记住老师的话,任何处境都不要让自己倒下去,倒在地上,倒在比地上更低的地方,你有大好未来!”
路汐在她呵斥的话里艰难站起身,有点晃,却很快稳住了单薄的身体。
沈容昔冷漠地问:“今天还跳天桥吗?”
路汐摇头,唇角被扇出血丝,说话很疼:“摔碎了,老师不好捡走我。”
……
“从那以后,她就把你当成像信仰一样藏在了心里,开始努力考上戏剧学院,又实在是懂事,怕给我添负担,除了第一年的生活费是需要我给外,之后的学费和日常支出都是她自己勤工俭学和靠参加舞蹈比赛的奖金赚的。”
沈容昔说完旧事,两菜一汤也烹煮好出了锅,端在了庭院中央的桌上。
不知不觉天际的夕阳已经被浓墨夜色覆盖,灯光和人影都被压得沉了几分,她对站在面前始终身形如直线的容伽礼最后撂下一句:“楼梯口有箱旧物,都是路汐那几年的,你要就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