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却摆摆手,“在外头用过了。”低头便捧起了茶。
见状,贾敏稍显犹豫,问道:“近来见老爷总是格外忙碌,还时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遇着什么难事儿了?”
“确是有些棘手。”林如海长叹,却突然转移了话题,“听闻前几日京城又来信了?可是岳母又念叨上了?自打孩子们出生,太太便再落不着个空闲的时候,算起来迄今也有十几年未曾回去瞧瞧了,她老人家必定惦记得很。”
二十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妻,彼此之间早已默契十足。
听他这样一说,贾敏顿时就心头一紧。
“老爷……”
眼看她的脸色都白了,林如海忙伸手握住她的,沉声安慰,“太太切莫多虑,没什么了不得的,你只管放心带着孩子们回京探亲。”
“老爷快别糊弄我了,若果真没什么了不得的,你又岂会着急忙慌地想将我和孩子们都打发走?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老爷如此。”
说着,贾敏的眼眶不由微微泛起了红色,神情紧张焦虑不已。
倒并非是她太过胆小撑不住事儿,实在是林如海所处这个位子太过要紧。
巡盐御史这个职位,说白了就是挡人财路来的。
要么与人同流合污一道吃肉快活,最终被朝廷抄家灭族收场。
要么坚定不移清正到底,最终遭人记恨花样暴毙。
例数历朝历代,坐过这张椅子的人就没几个是安安稳稳得以善终的。
总而言之,说要命是真要命。
林如海向来沉稳,不是那轻易咋咋呼呼的人,眼下既然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证明事态已然十分危急,叫她怎能不担心不惶恐呢?
“只将孩子们打发走便是,我若走了谁来照顾老爷谁来打理家中琐事?便是我再帮不上什么忙出不了什么主意,好歹总能顾好后头,好叫老爷安安稳稳的没有后顾之忧。”
“你与孩子们都走了才真正是叫我没有后顾之忧呢……太太不必再多言,早前我已上奏天听,不日便会有人秘密前来接你们进京。”
贾敏瞬间哑然。
好歹是读过不少书的,这里头的意思她还不至于不明白。
此举既是寻求朝廷的保护,却也是表立场表忠心的人质。
所以,她和孩子们一个都不能少。
“太太放心,圣上仁爱,不会放任危险不闻不问的,此次必定还有暗中保护我之人一同前来。”
贾敏这才略微安了安心,适逢梁嬷嬷进来添热茶,她便闭口不提了。
随后正欲离开之际,林如海却突然出言阻拦,“就留在屋里伺候吧。”
转而对着贾敏说道:“梁嬷嬷的年纪也不小了,此次进京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恐怕难以承受,不如就将她留在府里罢,也好代替你帮着打理些家中琐事。”
闻言,贾敏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微微变了。
梁嬷嬷却还不明所以,犹疑一番之后竟隐含喜色,一派跃跃欲试的架势。
一片沉寂之中,贾敏笑得勉强,“梁嬷嬷打小就跟在我身边伺候,半辈子过去我早已习惯了她,不如我将素心留下罢,她向来周全稳重,打理一些内宅事务不成问题。”
林如海点点头就这么应了,仿佛不过只是随口一提。
紧接着却突然站起身来,“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太太先歇着罢。”
“老爷……”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有匆忙离去的背影。
贾敏登时失神跌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委屈愁苦之色。
身侧早已被掌家权占据全部心神的梁嬷嬷却急不可耐道:“太太为何不肯叫奴婢留下?素心那丫头到底年轻浮躁些,哪儿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呢?
况且终究也不似奴婢打小跟着您,又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出身,最是忠心不过……太太此去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万一叫那等下贱坯子钻了空子可如何是好?远的且不说,那后院还住着两个正儿八经的姨娘呢,太太将奴婢留下盯着些多好。”
贾敏转过头来,目光幽幽,半晌嗤笑出声,“蠢货。”
“太太?”
“但凡沾着点钱权事就叫你挪不开眼了,亏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竟还如此目光短浅愚不可及,可见真真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劣根。
还真当老爷想叫你留下掌家呢?心里是否还埋怨我坏了你的好事呢?真真是个蠢东西,我那是救了你一条性命!”
梁嬷嬷大骇,“太太何出此言?”
“你自个儿也说了你是打小跟在我身边的,既是年纪相仿,怎么你偏就成老爷口中那般七老八十折腾不动的老货了?摆明就是随意寻个由头罢了,可笑你竟还听不出。
今日你若果真胆敢留下,待我前脚一走,后脚老爷就能将你往郊外庄子上随手一扔,任凭你自生自灭去!”
扑通!
梁嬷嬷竟吓得当场跪下了,满面惶惶,茫然喃喃:“怎么会?好端端的老爷为何要这般对我?”
“为什么?这么快你就忘记昨日的事了?”贾敏冷冷地看着她,眼神讽刺至极,“你以为你私下里在我跟前搬弄是非就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了?这府里上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老爷呢?”
说到这儿,她只觉满嘴苦涩四溢,“老爷他……早就不信我了,这是生怕我犯糊涂伤了他的宝贝女儿,处处防着我呢。”
今日拿了梁嬷嬷出来作伐子,或许果真是有心想处置了这种坏事的奴才,或许只是想警告一番另其收敛收敛。
但无论如何,敲打她的意思却显而易见,更加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了他的失望。
心里一疼,眼泪不由自主地便落了下来。
那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亲生女儿,她难道就想这样吗?
怨就怨那丫头的长相随了谁不好,偏与她那恼人的婆婆十分相似。
后院杵着的那两个小妾时刻都在提醒她,她原本完美幸福的爱情已经有了抹不去的瑕疵,而这一切正是拜老太太所赐。
叫她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每每想起来她的心都似针扎一般,日日夜夜如鲠在喉不能释然。
面对这样一个与其十分相似的女儿,搁谁心里能够不犯膈应?
更何况,就因为那丫头在肚子里太过霸道的缘故,才害得黛儿出生便体弱多病,幼时甚至几度病重险些养不活。
她心里有怨很难体谅吗?她又不是圣人。
越想,贾敏就越是觉得委屈极了,眼泪扑簌簌地掉,哭得不能自已几乎要背过气去。
等次日一早来请安时,姐妹二人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双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的红肿憔悴。
“母亲这是因何缘故?”林黛玉当即就脸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关心。
林碧玉也紧跟其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关切,相较而言就略显冷漠了。
贾敏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叹道:“不过是想起你们外祖母罢了,十几年未能得见,乍然想起便止不住眼泪了。
老爷见我思家心切,便叫我索性带着你们姐弟三个回京探亲去也罢,顺道儿还能散散心。这几日你们抓紧收拾收拾行李,咱们估摸着得在京城呆上不少时日,别落下什么要紧的,省得到时候处处不习惯过得不舒坦。”
林黛玉愕然,直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林碧玉则本能地皱紧了眉头,暗骂一声“孽缘”。
如今贾敏都还活得好好的,竟还是躲不过要去一趟荣国府的命运?
想到这儿,眼睛便不由得瞟向了妹妹,目露迟疑不确定。
这些年私下里她可没少说道那块破石头,妹妹也的确反感起来,但……今日这突如其来的荣国府之行却总叫她感觉剧情过于强大,似非要将这二人拴在一起般。
“叽――”
才踏出门槛,原本悠闲挂在屋檐下的小画眉就扑棱棱飞了过来,落在她的肩上好一顿叽叽喳喳。
见状,林黛玉忍不住笑起来,“姐姐你瞧它这小嘴儿忙活的,看起来像不像在跟你说话?”
自信一点,将“像不像”去掉。
林碧玉但笑不语,眼底深处划过一抹深思。
“见过两位姑娘。”
“梁嬷嬷?这一大早就忙活去了?”林黛玉微微冷了脸随口寒暄一句。
正在这时,原本立在林碧玉肩上的那只小画眉却突然飞了起来,直奔对面之人的头顶上方。
本能被吸引了注意力,梁嬷嬷就抬头瞧了一眼,却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糊了一脸。
下意识伸手一抹――温温热热的,稀里哗啦的。
“咦……”
姐妹二人及一众丫头婆子皆反应一致,齐刷刷捂住口鼻连连后退。
嫌恶的眼神之下,却是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大快人心。
第3章
“这么晚了父亲还忙着呢?看来是愈发棘手紧要的时候了,整日忙得竟都难得见上一面。”
林如海从一堆公务中抬起头来,摇头失笑,“果真什么都瞒不住你。”
上前几步,眼看碗里的茶水早已见了底儿,林碧玉便顺手拿起尚还温热的茶壶又添了些,“真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为父不过是未雨绸缪尽量以防万一罢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连才九岁的那块小土豆子都意识到不对劲了,父亲竟还妄图拿我当三岁稚儿糊弄呢?”
林如海这会儿也不知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孩子若生得愚钝些总不免遗憾忧愁,但这孩子太聪明了却也叫做父母的时常头疼不已。
更何况,他家还不是独独一个鬼灵精。
姐弟三个是一个赛一个机敏聪慧,难对付得很呐。
心里头忍不住暗暗嘀咕起来,垮着脸唉声叹气的好似愁得不行。
但他却并不知晓,自己此时此刻的眼神是有多骄傲多满足。
“父亲倒也不必绞尽脑汁寻那些哄人的话来宽我的心,我并非是来劝父亲临阵脱逃的。在其位谋其政,这是父亲的责任,亦是父亲的抱负,我懂。
我只希望父亲能够竭尽所能保护好自己,该怂的时候宁可怂一些迂回些,又没什么丢人的。可别还学着那热血沸腾的毛头小子去,毕竟您也不希望自个儿的爱妻改嫁、孩子管别的男人喊爹吧?”
感动到一半的林如海顿时脸就绿了。
见他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林碧玉不禁嘴角一弯,满眼促狭。
稍顿一瞬后,她的神情又重新变得严肃正经起来,站在旁边用几乎是耳语的音量说道:“先前给父亲的那什么天山雪莲、灵芝老参之类的东西都还有吧?”
林如海微微点头,“这些年也就只有你母亲、妹妹弟弟用过几回,还剩了些仔细存着呢。”
说起这个话题,他的心里头一时间又不免五味杂陈。
太太总抱怨他根本一点儿都不能体谅她心里的痛苦纠结,埋怨他更偏宠长女对待次女及儿子未免有所不公……可她却不知,当年她病重几乎快要咽气之际,是长女悄悄给了他一株天山雪莲才将将救回。
还有次女和幼子,明明打出生就病恹恹的,任谁看都是一副养不活的模样,怎么就莫名其妙一日比一日好转了呢?养到如今连药都不必吃了,个个活蹦乱跳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都是长女弄来的那些花花草草的功劳啊。
不夸张地说,他们都欠着长女一条命。
这叫他如何还能体谅她的痛苦折磨?每每看见她区别对待长女,他这心里是当真难过,都恨不得替长女委屈死了。
尽管她本人似乎从不觉得多委屈。
“我有什么好委屈的?她是我的生母,我的这条命是她给的,那我还她一条命自然也是理所应当。明明是两清之事,何来委屈之言。
况且,她也并未真正对我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只是不曾给予我母爱罢了。”
这话乍一听似乎很豁达很宽容大度,但林如海却从中听出了冷漠决然之意。
两清之事……
心里一紧,林如海脱口而出,“不如将事实真相告诉你母亲……”
林碧玉却毫不犹豫拒绝了,“有任何意义吗?我顶着这张脸一天,她就不可能真正解开心结看我顺眼,既是如此我要那虚伪的感激愧疚又有何用?父亲,我不稀罕。
再者说,父亲虽从未深究过我当初小小年纪究竟是打哪儿弄来的那些好东西,却想必也知晓我有所奇遇。如此离奇之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咱们林家也并非无所不能。
我敢叫父亲知道,但她与父亲却不同,她的背后还有整个荣国府……姑且举个不太合适的例子来说,倘若有朝一日荣国府那位老太太发生意外需要什么天材地宝来救命,她难道能够眼睁睁看着亲娘去死也要保护我吗?她不会。
父亲心知肚明,若不然也不会一直死死瞒着她,这大抵是父亲与她之间唯一的秘密吧。”
林如海无力反驳,“是为父冲动了……”
林碧玉摇摇头,叮嘱道:“那些花花草草父亲有需要的话别不舍得用,兴许对旁人来说是那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但对我来说却实在不算什么。
甭管它是长在什么无人敢入的深山老林,又或生于几千米的雪山之巅,哪怕是深海之下我也总能有法子寻来,父亲就大可不必抠抠搜搜了。”
故作财大气粗的俗气模样令心情烦闷凝重的林如海忍不住笑了起来,虚点她,“你啊……真真是至真至纯至情至性。”
而对于这样一副性情的人来说,他方才冲动之下的念想说到底不过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从太太将她推开的那一日起,她的心里便再没有“母亲”这个角色了,这辈子也不会再有。
只叹有缘无分,造化弄人罢了。
……
距离那日也不过小半个月的功夫,一艘不算小的商船便悄然停靠在了扬州城的码头。
从上头下来一众年轻力壮浑身腱子肉的小伙子,片刻不停歇忙得是热火朝天,不断将岸边堆积的箱子往船舱内搬运。
虽箱子众多,不过扬州这边的码头本就繁华,无论是来往做生意的商船还是停靠补给的民船每日里都络绎不绝,这样的阵仗实在算不得什么。
莫说引人注意怀疑,便是多瞧两眼都不曾。
夜深人静,一串马车却突兀地出现在岸边。
周围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估摸着足能有几十号人从马车上下来,更诡异的是这么多人竟从头到尾未曾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动静,便连脚步声都轻了几分似的。
随着最后一道人影钻上去,早已准备就绪的船便立即起航,片刻不逗留。
“这就走了?”贾敏神色怔怔,蓦地落下泪来。
林黛玉也不由得红了双眼,却还强打起精神来努力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