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有人特意前去报了信儿?若果真如此倒是咱们的罪过了,耽误了宝兄弟的学业可如何是好。”
贾宝玉微微红了脸,连连摆手解释,“哪里来的人给我报信儿,妹妹想岔了,本是我自己呆得烦了才提早回来罢了。”
“原是如此,那我就安心了。”林碧玉抿唇笑了起来,似是如释重负。
一旁的贾敏却又再次皱了皱眉。
贾母眼尖地瞥见这一幕,登时心中一紧,拉着贾宝玉上下打量,“往日里也不见你如此,今儿怎么就突然这样了?莫非是身子不适?还是哪个欺负你了?”
偏贾宝玉是个“老实人”,压根儿就没听出来老太太找补的意思,闻言就老老实实摇头,“老太太别担心,我好着呢,就是呆得烦了。老太太是知晓我的,素来最不耐烦那劳什子的仕途经济,简直俗不可耐。”
眼看老太太变了脸色,他仍不明就里,只当是自己不喜读书才惹得她老人家不快,当下就本能地往她怀里一钻,拱来拱去扭着麻花儿撒娇卖痴。
“老太太莫生气,我就是想多多陪着您才逃学回来的,下回再是不敢了,您就饶我这一回罢。”
贾母哪里受得了这,脸色肉眼可见的就缓和回暖了,习惯性搂着他在怀里满眼宠溺无奈,“你这孩子也太任性了些,叫你父亲知晓必然又少不了你一顿板子伺候。”
“那别叫他知晓就好了。”
贾敏和林黛玉林怀瑾三人皆看傻了眼。
十三岁的男娃,说大不算大、说小却也不算小,搁一些大户人家甚至屋里都可以安排丫头伺候了。
这人倒好,竟还能窝在祖母怀里扭麻花儿?
看这祖孙两个再是顺手自然不过的动作,再看旁的众人一脸习以为常的神情,足以见得这样的状况绝对再是稀松平常不过。
贾敏下意识瞧了眼自己的儿子,可巧就见他正一脸牙疼打哆嗦呢,顿时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再看贾宝玉时也不禁流露出些许怪异表情。
她家瑾儿五岁启蒙,自那之后老爷就将他挪去外院住了,也再不肯叫她搂抱亲香。
偶尔看见瑾儿赖在她的怀里撒娇卖痴必定板起脸一顿训斥,严重之时都能直接上戒尺伺候。
贾宝玉这样的,绝不符合老爷心目中对女婿的期待。
当然,也不符合她的。
无论是他娇滴滴的性情还是言语之中对仕途经济的厌恶轻蔑。
可惜了。
贾敏不免有些遗憾,同时又有些头疼烦恼。
老太太可不好轻易打发……
又闲聊一阵过后,贾敏便叫人将自己给众人准备的礼物抬了进来。
上到贾母下至她老人家跟前最得用的几个丫头婆子谁也不曾落下,就连相看两厌的王夫人都得到了一套华丽精美的头面。
可谓面面俱到大方得体,出手之阔绰更叫人惊叹连连。
屋内顿时喜气更胜三分,人人都喜笑颜开玩笑声不断,暴涨的热情几乎叫性情相对内敛的林家姐弟三人无所适从。
不知不觉间,外头的天色已然昏暗。
忙活了一下午的厨房恨不得将一张硕大的圆桌都填得不留一丝空隙,飞禽走兽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丰盛到堪称奢华。
“打小就听母亲说外祖母家是如何如何豪富,今日可算是见着了,这排场竟是离满汉全席也差不多少了吧?京城里的豪门勋贵都是这样可怕的?”林怀瑾不禁咂舌。
“不过这菜式丰盛归丰盛,却是个个重油重盐,打眼一瞧竟没两样是咱们能吃的啊。”
林碧玉睨他一眼,眼神依旧温和淡然,却似隐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林怀瑾立时就闭上了嘴巴,歪过去的身子也随之恢复端正,乖巧静坐等待长辈动筷开饭。
坐在另一侧的林黛玉瞧见这一幕忍不住低头窃笑,随即伸出两根手指头轻轻捏了她的袖子摇晃,蚊子般嗡嗡的声音小心撒娇,“咱们该不会要长住这里吧?姐姐,我吃不惯……”
“姑且捡几样素材对付一番,回房我给你拿点心吃。”林碧玉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小手,安抚道:“咱们究竟因何而来你也知晓,京城里的老宅必定未能提前收拾妥当,估摸着暂且还是得在这儿落脚一阵子。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母亲还能不了解咱们的口味吗?定然会想法子的。”
抬眼一瞄,果然就看见贾敏关心的眼神。
林黛玉顿时就笑了。
眉眼弯弯好似那天上的月牙儿,能甜进人心里去。
也看呆了不远处的某人。
“大姐姐就会偏心!”林怀瑾气鼓鼓,扫了眼那姐妹二人藏在桌子底下的小动作,更气成了河豚,“你们女孩儿家就爱整天黏黏糊糊腻腻歪歪,肉麻死了。”
不想看,眼睛疼!
哪想目光收回随意一扫,却刚好瞧见贾宝玉正一脸痴汉表情直勾勾瞅着他家二姐姐。
“……”林怀瑾恼了。
反倒是不声不响没了动静,只隐约似乎瞧见一抹冷意飞速划过眼底。
搭配上他那张白白嫩嫩还有些婴儿肥的稚嫩小脸儿,显得格外诡异}人。
……
不出所料,这一大桌子菜压根儿就不可能吃得完,甚至直到众人全都吃饱喝足撤下去时,绝大部分菜式也才不过动了一两筷子,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
而这些最后自然也都是进了府里奴才的肚子。
要么怎么说荣国府的奴才轻易都不肯离开呢?这样的神仙日子上哪儿寻去?
荣国府垮得也是丁点儿不冤,这样铺张浪费奢靡成性,便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挥霍几年的。
林碧玉仔细漱了漱口,眼角余光注意到贾敏的情绪早已不似最初那般高涨,反而时时皱眉心事重重的。
可见也是看出了不少东西。
“院子已经收拾好了,还是姑妈当年在家时的住处。”王熙凤先是瞧了眼老太太,又笑盈盈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老太太始终也不肯动那院子,里头一应摆设布置都还是当年的样子,如今正正派上用场了。
只不过姑妈回来得突然,匆忙之间恐怕不免有所疏漏,还请姑妈切莫责怪。今儿且先将就一晚,待明日一早我就打发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再拾掇一遍,屋子里头有什么要替换的旧物件姑妈只管开口就是。”
贾敏心中感动不已,看向老太太的眼神里都闪烁着泪光,拉着王熙凤的手左右打量连连点头赞道:“往日里老太太的书信中除了宝玉以外夸得最多的就是你,只恨不得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那时我还只笑老太太夸张呢,却哪想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个顶顶好的,琏儿能娶到你做媳妇可见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哎呦,姑妈快轻点夸我,不然一会儿我这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几个大人凑一块儿热络着,循着机会,早已按捺不住的贾宝玉悄然摸到了林黛玉的跟前。
第6章
“我瞧着妹妹总觉得好生眼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少女略歪头看他,黛眉缓缓蹙起,眼底划过一丝奇异不解。
素手轻抚胸口,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姐姐。
目光交汇之际,莫名悸动不安的心刹那便安定下来。
遂嘴角微微扬起,笑盈盈地指指旁边不远处的三春姐妹,“你瞧瞧她们,眉眼之间可是与我母亲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说还没察觉,骤然将她们与贾敏放在一块儿比着,就看出些意思来了。
说不上究竟有多像,但同为贾家的女孩儿,眉眼多少总有些相似,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神韵都显出来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
“才一见我,老太太就说我与母亲生得最是相似……这回你可是明白了?”
“都是嫡亲的一家人,容貌自是相似的。”听见他们对话的探春笑了,“况且血脉亲缘自来奇妙,表面看不过是头一回见着的生人,但骨血里却最是亲近,会觉得熟悉亲切才是人之常情呢。”
迎春和惜春虽未说话,却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看林家姐妹二人的眼神具是好奇腼腆中带着亲切的。
都这样说,贾宝玉也就将信将疑了,又问,“妹妹可曾读过书?”
不等正主儿回话,林怀瑾就抢先回道:“表哥不曾见过我父亲,想来有所不知,我父亲最是重视读书的一个人,哪怕身为女孩儿不能参加科举,却也从不肯松懈半分。
是以大姐姐二姐姐与我皆是一样的待遇,五岁便开始起早贪黑跟着先生读书了,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哪一样都不曾落下,课程皆是比着男孩儿来的,若是功课做得不好了照样得被先生打手心、被父亲训斥。”
“竟这样严苛?”探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拍着胸口咋舌道:“跟你们这样一比,咱们家中的先生倒更像是在哄着咱们玩儿似的。”
教授的内容多是女德女戒、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女子“该”学习的,且也并不严厉。
当然了,这也怨不得先生,先生的态度取决于家中长辈的态度罢了。
寻常有点什么大小事,老太太也好二太太也好,嘴皮子一张就能叫她们先中断学习歇上几日。
譬如今日这般。
更甚至……哪怕没有什么事儿,仅是宝玉烦了闷了无趣了,都能叫她们放下一切哄着他玩闹去。
过去不觉得有什么,但眼下林家姐妹放在跟前这么一比较,其中微妙就赤。裸。裸地显出来了。
几个小姑娘皆是那钟灵毓秀之人,当下面面相觑沉默无语,看向林家姐妹二人的眼神却是难以掩饰的羡慕。
就连一直表现得端庄得体的薛宝钗此时此刻似乎也触景生情,刹那间眼底似有泪光闪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独独贾宝玉眉头紧锁面色发白,满眼都是不赞同,“整日里被强压着读那劳什子的书有个什么意趣?两位妹妹和瑾弟弟实在可怜。所幸如今你们来了我家,再不必受林姑父管制了,也能尽情玩乐好生松快些。”
林怀瑾撇撇嘴,咕哝道:“读书是为着自个儿好,哪里就是被强压的?父亲虽严厉,却从不逼迫咱们姐弟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更不知表哥这句‘可怜’究竟从何而来了。”
贾宝玉虽觉得他言不由衷,但对于长得好看的人他向来都极其包容谦让,故而也并未再就这个话题与其争辩什么,只满脸堆笑连声道“瑾弟弟说得是”。
随即,便又粘着林黛玉尬聊起来。
眼看自家弟弟被气得险些要翻白眼儿,林碧玉不禁低头拿帕子掩了唇,遮住那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
贾宝玉这人着实有些意思,也不知究竟是脑子一根筋太过天真无邪,还是有什么特殊技能可以随心所欲屏蔽掉自己不乐意听懂的话。
旁人委婉的弦外之音他是当真丁点儿都意会不到啊。
所谓“对牛弹琴”怕也不过如此了,瞧给小土豆子气的。
正端茶听乐子呢,耳朵里就传来那句,“妹妹可有表字?”
林黛玉摇头。
就见贾宝玉登时精神一振,思忖一番拍手道:“我赠妹妹一妙字……”
铛――
茶盏落在桌子上发出的声音并不很大,但如此突兀却足够打乱一切。
周遭几人齐齐噤了声,投来目光。
只见林碧玉先是拿帕子轻拭嘴角茶渍,不紧不慢地说道:“宝兄弟冒昧了,家父尚在,此事可不敢叫他人代劳。”
虽语气一如既往平静温和,但在那淡漠的眼眸的注视下,贾宝玉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心中陡然生起一股莫名的惧意。
林黛玉更是小脸儿一变,眼看就要恼。
探春却眼疾嘴快,当即照着贾宝玉就啐了一口,“平日总嫌这个书无趣那个书庸俗,叫你读个书像是要了你的命,这会儿可是闹笑话得罪人了?真真是个蠢材。”
起表字之人只能是家中长辈、恩师,对于女子来说还更不太一样。
《礼记》有云:女子许嫁,笄而字。
由此足以见得其特殊意义。
便是不曾听过这句话,也不该不懂表字的重要性,这是常识问题。
贾宝玉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是个傻子。
但探春这样一说,倒是叫人不太好较真了,否则就显得得理不饶人似的。
当然了,本就是上门做客的,林碧玉也没想着要大闹一番如何如何。
没有任何意义,叫该知道的人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就成了。
故而眼看贾宝玉怯生生地赔了罪,她也就顺势揭过不再咄咄逼人。
恰好另一边的几个大人总算是热络够了,老太太大手一挥,大发慈悲叫大伙儿都各自散了去。
贾敏自个儿的院子她自是熟门熟路,不过为了彰显尊重,王熙凤还是亲自将她送了回去才作罢。
“姑妈且先好好歇歇,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丫头来告知我一声就是。两位妹妹和瑾哥儿也是,自个儿家只管张口,怎么自在怎么来,千万别整客套那一出,反倒该叫人伤心了。”
说罢就摆摆手潇洒离去,背影都透着股风风火火的爽利劲儿。
又听底下的婆子说,“咱们带来的行李都是自己人归置的,琏二奶奶都不肯叫贾家的奴才碰。”
“倒是个讲究人。”贾敏笑了。
环顾四周,一应摆设布置果真与她出嫁前并无不同。
梁嬷嬷不禁感慨,“掰着手指头算算,距离太太出嫁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这里却仍保存得如此完好……下午那会儿奴婢还来看过,院里院外连边边角角都是完好的,可见也时常修葺仔细维护着呢。
老太太待太太的心实在是天地可鉴,声声句句都在这其中啊。”
似又忆起了当年的种种,贾敏的眼中溢满柔情,“我们兄妹三人,母亲素来最是偏宠于我。”
罢了,冲自己的三个儿女招招手,“今儿晚饭不合胃口吧?我瞧着你们也不曾怎么动筷子,先就着茶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待明日我叫琏二媳妇将院子里的小厨房重新弄起来,往后咱们自个儿吃。”
姐弟三人的确都没吃饱,索性就鞋子一脱围坐炕上吃起来,边吃却也不老实,还边说笑拌嘴打打闹闹。
完全没什么形象仪态可言。
但这一幕落在贾敏的眼里却温馨极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在心底涌动。
“方才我瞧见你们姐弟三个似都有些恼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宝玉欺负你们了?”
哪想姐弟三个还没回话,梁嬷嬷就急不可耐地说道:“太太怕是误会了,宝玉那孩子多乖巧懂事啊,向来就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性子,瞧见弟弟妹妹们疼爱还来不及呢,哪儿能欺负人呢?”
林碧玉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放下欲要送进嘴里的枣泥糕,“故意欺负人兴许谈不上,不过不懂事倒是真的。母亲有所不知,那贾宝玉不知是抽了哪根筋,竟还妄想给黛儿起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