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上的好像不是普通的学校,聊的运动项目和校庆活动都是珠玉从没听说过的,棒球、戏剧排练、夏天的毕业晚会,大考结束后到底应该去美国的还是英国的夏校?
他们从小认识,熟稔无比,只有珠玉是新来的,一开始,他们也会问她一些问题,发现她一问三不知后,也就渐渐不和她说话了。
她对这种冷待倒是适应得很,可以自在地发呆,不必参与对话。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她今天都惹出了不小的麻烦,坐在这个闹哄哄的客厅里,她竟然获得了奇怪的平静。
直到有个人从庭院走进室内,争闹嬉笑的少年少女们立刻声音小了,客厅竟变得有些安静起来,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敢和这个略年长的男孩打招呼,“小昭哥哥,下午和我们一道玩儿吗?”
那男孩的脸很苍白,显得眉毛和眼瞳异常墨黑,他瞥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
他们便又吃起水果点心,继续他们的谈话了,只是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
周姨择完了菜,又往客厅茶几送了一碗红提,忽然一拍脑门,“哎,我这记性,小礼那儿还没有水果呢......”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要再端一份新鲜红提亲自送上楼去。
此时名叫小昭的男孩慢吞吞走到客厅茶几前,从玻璃盘里拣了颗红提塞进嘴里,珠玉远远看着,觉得他的手指白得像玉。
“周姨,你别去。”他忽然出声。
周姨脸色微微变了,有些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今天有外人在,这对兄弟俩可别又闹出什么事儿。
“小玉妹妹,你去,楼上右手第二个房间,把书包带上。”
珠玉冷不防被点名,只得站起来,接过水果盘朝楼上走去。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非要她端盘子?
等她起身走上楼梯后,柳斯昭坐到了她原先的位置上,客厅里的少男少女立刻和他攀谈起来,珠玉听见他们问他,“哎,那个女生是谁啊,怎么之前没见过?她是不是帮佣阿姨家的孩子?”
珠玉觉得她好像找到了原因,小昭哥哥让她端盘子,因为在他眼里,她就是佣人家的孩子,佣人的孩子天然也是佣人。
小礼是谁,她大概知道,她爸爸在家说过,柳斯昭的父亲还有一个儿子,叫循礼,之前一直住在很远的地方。
等敲门进去,她才发现这个叫循礼的男孩似乎和楼下那些少男少女不太一样。那男孩的书桌上摆满了讲义和书本,但他只是把东西摊开,纸张上干干净净的,他一个字都没写。而他本人则是穿着球鞋踩在地毯上,脏兮兮的足球上下翻飞,他正在练习颠球。
“周姨让我给你送水果。”她把果盘放下,书包也放了下来。
小昭哥哥让她带上书包的意思,大概是要她呆在这里吧。她便找个椅子坐下了。
循礼吃红提的方式是,提起一串,举在眼前,从下往上拽着吃,籽儿随随便便往地上吐。几分钟内就吃完了一串,又拿起下一串,丝毫没有问珠玉要不要的意思。
但他不经意地一抬眼,发现她露出一种惊诧又恼火的神情。
“怎么,你想吃啊?”见她摇头,他又吐出一颗籽,“想吃我也不给你。你怎么还不走,你不到楼下跟那些小兔崽子一起玩,赖在我眼前做啥子嘛?”
“你不要往地上吐!这房子里的清洁工作是我阿婆做的,你知不知道要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她拿过桌子上的餐巾纸,真弯腰擦起了地板和地毯里的葡萄籽。
她把垃圾桶推在他脚边,盯着他不许乱吐。
循礼面上讪讪地,“你不是跟那群少爷小姐一伙儿的啊。那我勉为其难让你再坐会儿。”
珠玉很快发现这家伙纯属无脑又无心的那类学生,说了不学就是不学,再多的作业和书本堆在那里,他也不动如山。
“出去?我想出去啊,但我出不去,病秧子说我不写完,一步不准迈出大门。”他继续颠足球,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那你不如写两个字呢......这是在参加什么耐力赛吗?
珠玉还没搞懂病秧子是谁,房门就被推开了,小昭哥哥朝她招招手,让她去他的书房写作业。
门关上后,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因为她不知道哪间房是他的书房,又不好意思问,犹豫是不是要再敲门问一下。
不曾想,房内传出的对话,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不掉。
“你是不是碰了我的东西了?小阁楼上书架里的书。”
“记不得了。”循礼回答这个问题不超过三秒。
珠玉却心一坠.....她会偷偷从书架上拿书看,然后再放回去,她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今天房子里来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觉得是我拿了你的书?”足球砸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因为这里没人跟你生在长在同一种低劣的环境里。”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低劣了?我生来是穷人,跟你们有钱人不一样,我就低人一等?”循礼声音高了起来。
珠玉呆板地站在那里,小昭哥哥分明在和循礼说话,但在她听来这些话语如同落在她头上。
“是的,因为你没有抱负,懒惰成性,无论是英文还是历史,你都没有下一点功夫去学习,即使你碰了我的书,我的书在你手里也和废纸别无二致,你根本没有能力去阅读。”他的声音里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怒气,但越是那么平心静气,越是让听者怒意上升。
“我拿了就拿了,我还撕了呢!什么狗屁玩意儿,读书有个屁用,你读那么多书还不是要死的。等你死了,我把你一书柜的书都给烧了,你到阎罗殿还能继续读......”循礼在里面撒起野来,珠玉听到他真的在撕作业书本。
“你比我活得长,也不过是作为一个怡然自得的蠢货那样活着。你没有阅读和学习的能力,对这个世界没有更多的想象力,没有理性的自我意识,更遑论坚定不移的信念,你的精神世界是比荒漠更不如的贫瘠土地。”
珠玉听得出小昭哥哥语气里的鄙夷,“好吧,你继续偷碰我的书吧,但你得知道,你碰的是你不配拿的东西。”
在他推门出来之前,珠玉飞快躲进了隔壁的房间。
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等他下楼她才敢出来。循礼正在房内喘着粗气,额头直冒青筋,足球砸在水果盘上,盘子都碎了。地上躺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珠玉几个月前拿走过这本书,书太厚了,词汇艰深,她大部分都看不懂,便只挑了历史书上相关的地方看,遇上看不懂的单词就查字典,她用很慢很慢的速度阅读,一周过去才看完一小节,但那一节比更本书内容更丰富,更有趣。
今天被老师责骂,也是因为她在简答题里,用大段的篇幅写了那一小节的内容。历史老师上课时把这个有些出格的行为特意挑出来说,“离题万里,拿不到分。我上课不是说过了吗,重点就在那一段里。盛珠玉你自作聪明写那么多,不想要高分了啊?考试就是考试,不要给我标新立异那一套!”
珠玉站起来为自己辩解,她没有写错任何东西,为什么要扣分?
之后就是罚站。下课后一些男生跑到她面前学舌,模仿她的语气说:“世界上只有考试是最重要的吗?为什么要装作关心这段历史,但实际上却根本不关心,只要记得书本上的两行话,然后把空格填满就算是会学习了吗?”他们模仿她一边哭一边说话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她哭得好难看!”
珠玉当场拿书包砸了一个男生,放学被叫了家长。
当她看到被扔在地上的那本英文历史书时,她呆了几分钟,然后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地方,这个小镇,唯一一个能够读懂她的历史试卷答案的人,刚刚离开了这间房间。
那一刻,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感情,直到她二十五岁时,她都不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强烈得像是夏天的汽车轮胎擦过滚烫的地面,激起的火花有着让车胎爆开的危险。
珠玉捡起那本书,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她翻开这本厚书的第十五章第六节,然后把自己的试卷夹了进去。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似乎有人要乘车离开了,珠玉慌忙朝楼下跑去,她要在小昭哥哥离开之前,把书还给他,告诉他,书不是循礼拿的,是我拿的,所以不要骂他了,跟你的弟弟和好吧。
偷偷拿了你的书,我很抱歉,如果你生气,骂我一个人就好。我做得不对,我不应该这样。
但请你不要把我看成佣人的孩子,我并不低人一等。我也不愚蠢,我有自我意识、想象力、学习的能力.....
总之,请你看看我的试卷吧,我希望你能读一读,然后告诉我,我的理解是正确的。我写下的并不是标新立异的胡言乱语。
在糟糕透顶的一天里,她被这个偶然的念头调动起了全部的力量。
客厅的孩子们都奇怪地看着珠玉像一阵风似的跑向门外。
汽车发动起来了,驶离庭院,穿过大门,珠玉只看到车内小昭哥哥一闪而过的面容,余怒未消,眉头紧锁,原来冷静的话语只是表象,他也很生气吧。
手慢慢垂了下来,珠玉不知道他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即便他回来,她也未必再有今天的勇气和力量,敢走到他的面前,敢把心里的那一段话全部告诉他。
勇气就在那一刻,那一瞬间,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过后很久一段时间,她都觉得,也许没有做那件事才是正确的,如果做了,他说不定也会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不理解她。
“这就是全部了,是我以前很想很想告诉你,但没有勇气做的事。”二十五岁的珠玉在漆黑的夜色中对身旁的男人说道:“你记不起过去了,我还记得,你看不起比你阶层低的人,看不起穷人,你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我和循礼,没有足够的思考能力去阅读你的书。但你想得不对,去加拿大后,我高中开始选修历史,我学得很好,历史的平均成绩保持在A+,我是最好的。
是的,我曾经生活在一个很狭小很狭小的地方,像一个有点奇怪的异类,那时候我隐约觉得,你是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尽管我知道你鄙视我们这样的人,我想走向你,可我做不到,因为我对你充满畏惧。矛盾的是,我依旧看向你,并且希望你也看向我,这样我就可以舒一口气,啊,原来我不是唯一一个人啊,在这里,这个小地方,有另一个人和我共处在同一片精神世界。
我们都曾站在罗马帝国的180A.D.。
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再对你抱有那样的期望了。我不会试图改变你的阶级观念,时至今日,我又恢复成从前没有钱的样子,你不必念及旧情对我太过客气。我们终归是两类人,保持原来那样不太亲近的关系才是最合适的。”
第7章 山的主人
煮熟的菱角是深紫色的,形状像个元宝,两头尖角张牙舞爪,拿的时候要小心,否则会被尖尖的角儿扎到手。在紫菱角中间咬一口,把外面坚硬的壳儿咬裂,再用力一掰,里面雪白的肉就完整地露出来了,煮过的菱角肉吃起来是糯而软甜的,一吃就停不下来。
珠玉和琪琪在桌上一个接一个地掰菱角吃,三嬢嬢正在和人打视频电话,骂人骂得极其凶恶:“她张翠英一家子欺软怕硬的,揪着我的侄女闹,还不是看小孩子家的好欺负!有本事冲我来,我坐在家里等着她呢,到时候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我非得给她皮剥一层下来......”
等视频电话撂下去了,三嬢嬢站在客厅开始大骂儿子没用,两个姐姐今天都遇上事儿了,他怎么谁的忙也没帮上,“你打小松干什么?自己喝得歪歪倒倒的,不让人打就不错了!真正要帮的是你二姐姐,她都被人欺负成那样了,你在旁边醉五醉六的......”
陈凯醉倒在床上,嘴里嚷着想吐,头疼,让他妈别吵吵了。
同一时间,陈雨晶在楼上卧室大喊了一嗓子:“妈,在家能不能别提那个人了,你就当他死了!我再也不想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你呢,你又是怎么回事,别人打你 ,你不会跑啊,站在那里做什么?”三嬢嬢距离珠玉最近,她手指直戳她脑门,“愁死人了,愁死人了啊!”
“要不是柳家的小昭在,你都要被人欺负死了,简直羊入虎口啊,唉!”三嬢嬢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给自己顺顺气,侄女小时候还是犟头犟脑的,甚至会在学校和同学打架,怎么越大越过回头了,现在还不如小时候呢,他们外国人学校里不让人打架吗?
她喝着喝着茶,抬头看看自己的侄女,姑娘的额头饱满,下巴尖尖,柳眉杏眼,十分秀丽,刚回家的时候,她差点没认出来。
“小玉越大越像你爸爸了,是个美人胚子。”
珠玉有些无言以对,爸爸家的亲戚见她总说她像爸爸,她真要酷似一位中年男子,还能好看到哪里去啊。
“你和那个柳先生,从前关系很要好吗?陈家的人巴结他得不得了。”三嬢嬢知道他的来历,他是从前那个大老板柳晋的儿子,这阵子专程来山里修养。他去陈家做客,是被陈家全家当成座上宾礼待的。
这个极度富有的年轻人即便尚且没做什么大好事,没给这个地方花出一分钱,人们都愿意对他十分友善。但人要穷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在搞对象!”琪琪脆亮的一嗓子,差点让珠玉被食物噎住。
“没有!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只是小时候一起玩儿过而已。”人和人之间能够产生各式各样的关系,但是恋爱关系是她和这个人绝对无可能产生的一种。琪琪的这句话甚至让她起了鸡皮疙瘩。
三嬢嬢托腮看着她:“柳家的小昭那天愿意出手帮你,看得出是个有情义的好孩子。可惜了啊,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千万别说男未婚女未嫁这种事,珠玉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哎,一点陈年旧事,你爸爸在家里说过,我也记不清了.....”三嬢嬢转身去厨房继续煮菱角,这个话题就终止在这里。
珠玉庆幸她终于不说了。
下午她去了山里一趟,看看果园的现况。过几天找工人来,把当初爸爸种下的果园都变卖掉,这样多少能赚回点钱。
梨树和桃树是果园的大头,种下去到如今,大约有十年的光景,当初的小树苗已经长成了能结果的成树。
可惜的是,尽管梨子和桃子夏天结出了大果,由于盛文斌没来山里,三嬢嬢只得找人草草摘了,再低价卖给水果商,亏肯定是亏的,但总比果子掉地上、烂在泥里好。
说是果园,其实这一片无遮无拦,就像一片小树林。看园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大爷姓吴,常年住在山脚下。他会侍弄打理果树,据他说,不必多费心,这里的果子就能长得非常香甜了,孙子山的土地肥沃,种下什么都能长得很好。
她爸欠了大爷两年的管理费,珠玉掏腰包给还了。她不由在心里计算,她在这儿一路走一路还,问题倒不大,只是最后得留个路费,不然回加拿大的机票钱要掏不出来了。她妈那种冷血女人一分钱都不会给她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