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今宵别梦寒【完结】
时间:2024-07-24 14:34:04

  柳斯昭这种广撒钱的做派却让盛文斌充满期待起来,仿佛看到了大笔款子已经在天上飞了,只差落在他怀里。
  一晚上吃饭,他就没离开孙子山的话题,历数这座山有多好多好,地势、气候、土壤环境,甚至风土人情,都是南市一等一的。
  他说得越起劲,珠玉越是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后彻底放下筷子,提着耳朵注意她爸的酒后狂言,偶尔往嘴里塞几粒花生米。
  她爸和三姑爹对着猛灌酒,脸膛早就醉通红了。陈凯跃跃欲试要敬柳斯昭的酒,珠玉就拿眼睛瞪他,不许他这样。
  “就一杯,少喝点,意思意思嘛珠玉姐姐。”陈凯保证自己不会像那天一样喝得烂醉。
  珠玉打心底里觉得柳斯昭并不是多么平易近人的人,她还记得几天前他对故交旧友那一点不留情的样子。
  陈凯再劝他的酒,她就要拿手指头戳他了,“你还敢沾酒,不记得那天喝成什么德行了嘛。”
  “怎么可能一杯倒啊!我怎么也能喝二两啊!”陈凯嚷了起来。
  “我管你能不能,是他不能喝!”珠玉要起身拿走陈凯的酒瓶。
  柳斯昭却朝她笑了一下,举杯敬她,而后仰头把那杯酒一饮而尽了,他喝得是那么干脆,珠玉都来不及劝。
  实际上他比她想得更社会人,他跟她爸爸、三姑爹说话时,对答圆滑,进退有度。盛文斌赞美山景之美,他摆出一副倾听姿态,十分认同。
  “孙子山呢,究其历史,是我从我老哥哥、也就是你爸爸,手里接过来的,你也知道,叔叔没用,这几年经营不善,什么都不剩下了,手里就这么一座山。这个呢......如果谁能在这个时候把山接过去好好经营,假以时日,必定能把这里搞成南市休闲旅游第一胜地,只是啊,我老了,没有这个精力和能耐继续这个了不得的事业了。小昭啊.....你既在麓镇住着,为何不考虑考虑.......”
  都这个份儿上了,这人怎么会不知道爸爸的意思,只是不想接罢了,珠玉只恨不能堵住盛文斌的嘴,不要再说了,再说就是......自取其辱了。她两手合在一起,扭头不愿瞧自己的爸爸,鼻尖因气愤冒出了汗珠。
  柳斯昭喝酒有些上脸,眼眶下面渐渐有些泛红,他放下酒杯,“盛叔叔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有一件事,叔叔大概有所不知,目前我已从豫升集团卸任,投资事宜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会把这事儿放在心里,回头会联系一些有意向投资山水的合作伙伴,向他们推荐孙子山.......”
  盛文斌得了他这话,猛拍大腿,“有你这话,我心里有就有底了!唉,贤侄,你不知道我之前都快愁死了.......”
  有时候珠玉觉得他们这一家,爸爸和她,真的很像小学课本里的一课,《我的叔叔于勒》。主人公一家每周都去海边栈桥上散步,去等待一个能够救全家于水火的有钱人,只要那个人回来,就会对他们慷慨解囊,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他从哪个方向来,但他们就是确信,这个善良的救星肯定会降临。
  类似的飘渺希望支撑着她爸爸,让他总是对未来充满希望。女儿与父亲却是截然不同的,珠玉从来没有对这美梦倾注过期待。
  这几年说要来看山的人还少吗?大多是来了两趟,后面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她还在加拿大的时候,她爸爸无论是发信息还是打视频电话,总是津津乐道地和珠玉讲述,这周某某老板来了,可惜他的钱现在都压在生意上,只要年底收账,咱们的事情大有眉目,大有眉目,从年头说到年尾,一年过去了,某老板的故事仔仔细细说了几十次,钱的影子都没见到。
  也许重复故事的过程,对她爸爸来说即是一种无形的安慰,包含着对未来的期望,小火苗似的期望,只要还在说,还在陈述,这簇火苗就不会熄灭,他也就还能支撑下去。诸如此类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了,与其说不信,不如说憎恶,她憎恶那些随口开支票的人。全是骗人的。
  在珠玉看来,柳斯昭这个话同属于空头支票,都是面子话,何必要说,何必要给人期待?
第11章 “非得。”
  对柳斯昭来说,猜度人心是一件没什么难度的事。生在富贵之家,从小到大多的是向他献媚讨好的人。古人早就说过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过如此。
  恨他憎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有极小部分的人生下来拿到的是大牌,多数人抓了一手小牌。即便是天注定的事,时运不济的人怎能不为此生气呢。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喜欢这些简单明了的人,讨好他,或是憎恨他,都是那么黑白分明,一目了然,用不着再多花一秒去琢磨。
  但也有让他猜不出的人。有句歇后语——南市六月的天,恰如小妹妹的脸,一时下雨,一时晴。
  只要前一天看天气预报,梅雨季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有的女孩子的心比这个复杂一百倍还不止。
  他十八岁的时候没明白过,到了二十八岁依旧云里雾里。这个女孩似乎长期厌恶他,就像他是什么社会毒瘤,坐下来聊一聊之后,她愿意暂时放下成见,有时还会对他笑笑,过了一阵子,又对他爱答不理起来。
  白天还好好的,晚上一顿饭吃完后,珠玉简直像对他生了恨意似的。
  他瞥了一眼正在开车的女孩,她手握方向盘,车开得很是平稳,但面无表情,一句话都不说。
  陈凯、三姑爹和爸爸都喝了酒,车子让给滴酒未沾的珠玉开,她得把柳斯昭送回小洋楼,还是那辆二手的破车,他们家没有别的车了。
  柳斯昭喝酒喝得潇洒至极,但实际上酒量马马虎虎。几杯后就上脸,再喝几杯,人就不行了。上了车就在副驾驶闭目养神。
  开上山路后,偶尔有些颠簸,珠玉没有减速,就那么直直开过去,这种颠簸两个人都要受着。
  柳斯昭睁开了眼睛,伸出手臂,手搭在珠玉肩膀上。
  还是没减速,车咯噔咯噔地开。
  珠玉感觉到他的手是温热的,酒气扑到了她的脸上。扫他一眼,柳斯昭的面孔变得煞白。
  “你怎么了?”
  他拧着眉毛,嘴唇紧闭,好似十分痛苦。
  “停车,快点。”
  刚停下,他就冲到路边,手扶着树一阵吐。
  吐半天,差不多把胃里的东西吐光了,珠玉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还有一包纸巾。
  “盛珠玉,”柳斯昭抹了把脸,后背靠在树上,她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平淡地瞧他,“好点了吗?”
  “把我颠吐了,你心里舒服点了吗?”
  “我不是故意的。”
  他晕眩的劲儿刚过去,加上酒劲,说话声音都虚弱得小了,“咱们敞开了说话吧,故意,还不是故意,一眼都能看出来。”
  “咱俩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我为什么跟你故意?”她站那儿不动,脸上有了点笑意。
  “真没有?”柳斯昭朝她伸出手。
  珠玉走近了,扶住他,往车里走,“真没有。”
  “你别骗我,我可是真信了啊。”他醉醺醺地呢喃。
  他是高个子,珠玉才到他肩膀,可这个女人扶着他的力气是真不小。
  “你看,那天,就是在这辆破车里,你拿大灯晃我。非要说故意不故意,那也是你先故意的吧?”她把两边窗户打开,拿空矿泉水瓶敲了敲皮都烂掉的方向盘。
  柳斯昭的手臂搭在车窗上,手托着腮,歪头看她,“你给我报个数吧,我拿大灯晃你一次,你要‘故意’多少次才能消气?”
  “你为什么总说我生气了?我没有生气啊。”她也手臂搭在方向盘上,托着下巴看他。
  “是不是我这个人在你眼前消失,你才能消气?”
  “这话说的,我怎么会这么想你啊?”
  “如果我喝醉后失去意识了,你抽我一巴掌,我不会知道,你说你是抽还是不抽?”他似是而非地和她胡扯着。
  “不抽呀,你喝醉了,我肯定好好把你送回家,还给你盖被子。”她笑容可掬地看他。
  “那我真是谢谢了,太体贴了。”
  “不客气,应该的。”
  他们俩之间你来我往的客套话,像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既坚韧又透明,把两个人分隔得泾渭分明。
  “我不能买那座山,我有我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我不能说。”他突然的一句话抛出来,猝不及防得让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变得凝固起来。
  珠玉收敛起笑容,“你以为我很想让你掏一笔大钱买山吗?我不巴结你,不上赶着奉承你,不求你大发慈悲掏钱,你就觉得我在赌气?”
  她说得是那么流畅,一秒钟不带卡顿,好像这话盘桓在她心里很久了,是她早就想说的话。而且这话裹夹着愤然而来,她说她对柳斯昭绝无成见,她自己都知道那是假的。
  “我没指望你巴结我,我也不希望你巴结我。”柳斯昭倒是对此并未讶异,既然他先戳破礼貌的表象,就预备好了听一些不好听的话。
  “柳斯昭,你别想得太多,觉得谁都冲着你的钱来.......”
  “我说了,我从没觉得你图我的钱。”
  珠玉扭过头,直视着前方,“我早说了,咱们这样的人,保持距离是最好的,走近了,反而恼。”
  他们之间安静了一会儿,半天没有人说话。
  “你不能总叫我这样冤屈得不明不白。”他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开车颠我,如果是因为我拿大灯照过你,这也可以,再多颠我几次总能还清。但问题不在这上面,我就猜不到了,你一天不说,我一天都猜不着。”
  珠玉看着他垂下头,按压自己的鼻梁,若是正常情况下,他神志清明,绝对不可能说这种话的吧。
  此刻的柳斯昭温驯得宛如一匹愿意套上马鞍的马儿。
  “你不应该跟我爸爸说,你会介绍客人来买山。你不了解他,只要这件事有一点点影子,有一个愿意联系他做这笔生意的人,他就会翘首以盼地等在那里,从年头等到年尾。反反复复地跟我说事情的进度,跟三嬢嬢、三姑爹说,有时候甚至会发信息给我妈妈报告详情,他们俩早就离婚了,我妈妈离开他,一个人飞去了加拿大。也就这几个人愿意听他的‘喜事’,因为他再没别的朋友了,过去的那群老朋友见他落魄,早就不理睬他了。
  就是这样一个,只能给自己造个梦,然后老老实实守在那里的人,你干嘛要给他虚假的希望?我知道你不会买山,上次我听你和那个叫彭东的人讲过话,我就全懂了,懂你是个讲究效益的人,不会为了情分白花钱。我也没指望你掏钱。
  就跟你敷衍彭东一样,我知道你同样在敷衍我爸爸,我不能接受是因为,那是我爸爸!我爸爸年纪大了以后,变得无能、糊涂,看不清现实,但我不想叫人欺负他。
  你懂不懂‘等待’的含义?”
  她本想心平气和地说这件事,可她不太能做得到,在说的过程中,她的手放在方向盘上,越捏越紧。
  “给我说说,行吗?”
  珠玉松开手,然后转过身子,将手心按在他的心口,“等待就是,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等待就是,骗一骗自己的心,告诉它不要怕。如果你真的很害怕,只要想着,我正在等待,而非坐以待毙,转机也许就快来了,千万不要中途放弃呀,我相信我最终会得救的。
  就是这样渺小又微不足道的东西,你不去管它,它也不会来打搅你。你为什么,要骗人呢?”
  柳斯昭按住停留在他心口的那只手,那只手比他的手小很多,手心和指腹都生着茧,那是亲手劳作留下的痕迹。
  “孙子山原本是属于我爸的山,我不能再把山买回去,但我说我会尽力,是句真话。”
  “我从来没指望过一个救世主从天而降,拯救我们全家的命运,我对你也没有这种期待,从头到尾都没有过。
  很久前我就想好了,我要尽全力还这份债务,冬天过去后,我会回加拿大,把爸爸给我买的房子卖掉,还有我那辆奔驰车,我全都不要了。哪怕这一辈子,这一生,我都在精卫填海似的只忙活这一件事,以至于不得不放弃其他的一切,也没关系。我早就决定好了。
  所以,你不要以这种救世主的语气跟我说话,更别说你想帮我们。”
  她抽回手,目光放到窗外。
  “盛珠玉,你非得这么有骨气吗?”柳斯昭凝视着她抿住嘴唇的侧颜,她的下颌线条清晰,轮廓优美,像冷冷的刀锋。
  “非得。”
  “你这一辈子,应该好好生活,吃一日三餐,过一年四季,而不是作为罗马帝国的殉道者,一生都奉献给苦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不得不走这条路。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不寄希望于别人,我也不会离开我爸爸。仅此而已。”
  柳斯昭直到这一刻,才确定盛珠玉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裘马轻狂的富家子,他们能够轻易地损害别人的生活,抑或损害自己的生活,放弃、厌烦、不爱、糟践,这些顺应喜恶、卸去力气的贬义词,实际上是最容易做到的。
  可有一种人,哪怕战线已经全面溃败,了望台早已倒塌成了废墟,覆灭的命运在顷刻之间即将到来,她驻守在那里不肯离开,发誓要将都城再次建立起来。
  这才是真的疯子,盛珠玉疯得让他哑口无言。
第12章 雨天
  人们是从初秋开始移除的果园。占据了一小片山林的果园被围在一片方形的栅栏里,建造之初,人们想用栅栏来防山林中的动物。偶尔路过的山民若是口渴了,和看园子的人要两个果子也是常事。
  这圈栅栏挡住了卡车的路,是最先被拆除的一道防线。
  果园里的树作为能结果的成树,卖价尚可,工人挖树的时候都非常小心,树根不能损坏,这样果树挪到新的土地里,还会继续生长起来。
  整个园子的果树大约需要十来天来能挖完,趁着雨水季节没来,珠玉想要抓紧时间。
  工头看着管事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一直在给她推销一种新型机器,只要五千多块,挖起土来又快又好,能把工期缩短一半。
  盛文斌本来不想挖树卖树,他觉得不着急,把果园拆了就跟自己抄自己的家似的,多不吉利,现在大兴土木的干什么呢?
  等工头给他发微信说机器的好处,他又动了心思,这玩意儿听上去确实不错。
  这就是她爸的德行,一时一个主意,没有一个确切的目标。
  珠玉没有完全拒绝工头的推销,只是说考虑考虑,你们先挖。她肯定是不想买的,但也不想跟人没完没了地扯皮。
  铲子沿着果树根部一圈挖下去,两三个人合力,要费大半天功夫,完全挖出来后,拿布把根须包扎好,扛到卡车上摞起来。
  收购树木的果木商人都联系好了,按照那边给的价目表来,满打满算果树全都卖掉,再减去人工费,到手也就十几万块钱。
  这点钱拿来不知道能补哪里的窟窿,但有十几万总比没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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