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今宵别梦寒【完结】
时间:2024-07-24 14:34:04

  卡车雇了两辆,一车的树满了,就往山下开,果木商人的基地在隔壁区,不算远,大约一个小时能到。
  有二十个工人在这里干活,到了中午,三嬢嬢送了二十份盒饭上来。给珠玉的是她亲自做的饭菜,放在保温盒里,上层是饭菜,下层都是蹄花汤。
  珠玉同别人一样,直接坐在树底下的阴凉处吃饭。
  “姑娘家家的,风吹日晒地干活,明明读过那么高的书,怎么能干这些事.......都怪你爸爸。”三嬢嬢看着珠玉的脸,刚回来的时候白生生的,现在明显晒黑了,皮肤变成了浅浅的麦色。
  “我不累,也不嫌晒。”她往嘴里扒拉饭菜。
  哪有让女儿风里来雨里去地干活,自己舒舒服服躲起来的?三嬢嬢很埋怨盛文斌这一点。
  但她不知道,珠玉就希望爸爸别来,他来一趟,就要指手画脚一趟,说一大堆不沾边的话,和工人唠个没完,纯粹拖累工作进度。
  按照约定,工人们干到五点结束,果园人来人往一整个下午,人骤然走了,这里忽然空了下来。树木也少了一些。
  珠玉在工人离开之后,在果园又坐了一会儿。他们原本招呼她一起坐大卡车下山,珠玉摆摆手婉拒了。
  她拿起散落在地上的铁锹,试探着挖了一把土,是挺重的。
  初秋的天是透明的蓝,天上的云白得寂寥。果树的叶子此时还是青绿的,只是比起盛夏时节,枝叶稀疏了一些。
  其实她也不想把果园卖掉,这果园刚种下的时候,她还是初中生,那时候她十分期待果树快些长出水蜜桃和大雪梨。等去了加拿大,和爸爸发信息的时候,她总隔三差五地问,咱们家的果园长出果子了吗?还没有吗,那什么时候长出来,还要多久?
  那时候,一切都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无论是刚种下的果园,还是爸爸的生意,或是她在大洋彼岸展开的新生活。像树一样越长越高,全都应该像树一样朝上走,似乎应当是这个道理。
  谁能想得到最后亲手把果园拆掉的人会是她。
  珠玉坐在大树下一一摸过横倒在地的树木根须。契诃夫的《樱桃园》里,瓦莉雅家的樱桃树最终要被砍伐殆尽,新主人将在土地上建上新庄园。她能做的并不比瓦莉雅更多,但还好,她的树木不会死。也仅仅没有死而已。
  所以那个下午,天上开始飘小雨丝的时候,看着被从土地中剥离出来的果树,她去吴爷的铁皮屋走了一趟,屋子里有好些防水油布,她想把这些树都盖起来。果园地势低,雨下大了就会积水,裸露着的树根泡在水里恐怕会被泡烂。
  吴爷已经搬去山下住了,果园都要没了,山上也就不必留人看守了。
  珠玉拖着油布回来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沉重的雨点子打在油布上劈啪作响,她从头湿到了脚,心情竟变得有些愉快起来。
  她的手机放在铁皮屋里,因此没有收到家里人发的信息,三嬢嬢见她这么晚了不回家,外边还下着雨,一连打了一串语音电话。无人接听,只好把信息发到另一个人手机上。
  果园附近只有一户人家,所以当柳斯昭收到三嬢嬢的信息,顶着伞走到珠玉面前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淋成落汤鸡的女孩在雨中铺盖大树。
  “麻烦你跟我三嬢嬢说,我晚点回去!”珠玉向他挥手,“再见!”
  他顶着黑伞站在雨中,没动。
  “你湿透了。”
  珠玉将贴在面颊上的湿发拨开,朝他走过来。他们一个穿戴整齐,清爽干燥,一个被大雨淋得像从湖里爬出来一样。
  她越走越近,脸上是纯然的愉快,然后在那把黑伞遮盖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知道。”
  “谢谢你来找我,我不会有事的。”她的双眼明亮得像晚星。
  他挪动雨伞,想要遮盖她一些,她却后退一步,依旧站在雨里,“你喜欢晴天还是雨天?”
  “没有想过.....”
  “我喜欢雨天。”她伸出手掌,不一会儿手心就积了一捧水,“就是现在。”
  雨实在太大了,冲刷过她的睫毛,这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柳斯昭那时没有思考,兴许是暴雨已至,雨丝构成了一个虚空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比,这个瞬间让他们可以不受现实管辖,只要那么一会儿就好。
  他伸出手,替她抹去了睫毛中沉沉的雨水。珠玉微微笑着,又指着自己的鼻尖,他的手指向下移动,像是流连在一张柔软的宣纸上。猝不及防地,珠玉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如果咱们俩不是小昭和小玉,而是在纽约某个酒吧偶然相遇的,柳先生和诺玛,我会请你一杯酒。
  那天,我对你不好,请你别怪我。我们只是,站在不合适的位置上。”她在雨中大声说话,和响亮的暴雨对抗着。
  他们是什么都明白的成年人,情意蓄在目光中,指尖的触碰中,压低声音的笑谈中。他们你来我往地前进,停下,前进,后退,直到现在,终于触碰到了彼此。
  “我不明白。”待他再要走向她,试着握住她的手,她却松开了。
  “是小昭和小玉,难道不好吗?”
  她摇了摇头,“走吧,小昭哥哥,回去吧。”
  他们都这么年轻,聪明,漂亮,遇到了怎么会不多看彼此两眼,长久地交谈后,怎么会不欣赏对方?是的,也许比欣赏还要更多一些,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喜欢。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的情感可以发生在这个世界任何角落,尤其在城市里,甚至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并不稀奇,也谈不上珍贵,他们可以控制住这种情感,别让它继续流淌下去,界限不应该在小昭和小玉之间被打破。
  她背对着卡车,弯腰蹲下,将地上最后一角的油布包裹在树的根部。
  他松开了雨伞,走进了倾盆大雨之中。珠玉感觉有人站在她身后,俯身压住了她,一股沉重的力道从身后那人的身上传递到了她的身上,她吃了一惊。
  工人们走得早,不知道今天要下雨。因此没有将卡车上摞在一起的树用绳子捆起来,在大风和暴雨的作用下,一棵树从上面滚落了下来,差点砸到珠玉。
  “你还好吗?”她猛地回过头,明白是柳斯昭替她挡了这一下。
  还好不是什么苍天大树,只是碗口大的果树,痛肯定是痛的,他又不是铁人。但柳斯昭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眼忍痛,一张俊秀的脸甚至溅上了泥点子,他倒在了雨天的水坑里,雨伞早就被大风刮飞了。
  珠玉跪在他身旁,摸他的后脑勺,怕他被砸到头,又要掀开他的衬衫,看他后背有没有被砸出血。
  “好了,我没事,不用看,别掀了......”他按住她忙活半天的手,不得已转移话题,“你喜欢雨天,是喜欢淋雨吗?”
  珠玉知道他没事后,守在旁边望着他,像他给她擦拭睫毛上的雨水一般,她也用指腹去擦拭他脸颊上的泥点。
  “被雨淋,不错吧?”
  他们的衣衫湿透,对望着彼此。
  “确实很特别,如果下一次再有人问我,我会说我也喜欢雨天。”
  她想绷住脸,不要再冲他流露任何表情,可是这很难。
  “不要说‘也’。”
  “什么?”
  “如果你说你‘也’喜欢雨天,别人就会问还有谁喜欢雨天?那解释起来可麻烦了。”
  “不麻烦,我会说第一个喜欢下雨天的人是小玉。”
  “小玉又是谁?”
  “小玉是我很久以前就认识的女孩,是现在,我一直在注视的女人。”
  她用食指捏住中指,像一朵小巧的兰花,在他的眼前轻轻弹了一下,“不可以,不许再注视我。”
  他也在她眼前弹了一朵水花,“那可难了,你说你有什么办法能管得了我?”
第13章 油画
  刚刚下雨时,人们会慌不择路找有遮盖的地方避雨,而雨水彻底浇透行人时,他们反而会在雨中畅快地行走。
  就像从二十多岁回到了十多岁,甚至可能更小。
  “你害怕闪电吗?”珠玉走在柳斯昭的身旁,扯着嗓子问道。
  话音刚落,一道锐利如裂帛的闪电就照亮了天际,雷鸣轰然而至,持续了半分钟,一下不停。
  柳斯昭仰头看着,珠玉亦如是。这两个人没有一个害怕电闪雷鸣,哪怕他们就站在户外。
  那一刻,整座山好像活了过来,它们应和着风雨雷电,在雨中招摇,山林呼啸,草木摆动,雷电劈了下来,就一定会有一个落脚处,也许就落在山的深处。这座山丝毫不畏惧雷电的到访,过来吧,过来。暴雨之后,它将会长出更丰饶的野草,将河道堵塞,将人的足迹掩埋,空掉的果园会被野草取而代之。
  人类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他们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际,任凭雨水浇灌全身。穹宇高远,山川辽阔,他们俩身在其中,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像两个淡淡的影子。
  “你害怕吗?”柳斯昭低头看着珠玉。
  “不怕,我猜你肯定也不怕!”
  她十五岁的时候觉得,柳斯昭和自己在某些方面很像,他们都喜欢一个类型的书籍,他在书上留下的注脚,往往是她心里想的话。这个概率已经够小了,没想到这个人和自己一样,雷暴天敢站在户外。
  他却摇了摇头,“你应该怕,我也应该怕。”
  推门进小洋楼时,珠玉仍旧追问闪电的问题,“为什么要怕?”
  他一颗一颗地解衬衫纽扣,朝楼上走去,笑答:“你要什么都不怕,可就做不成普通人了。”
  珠玉不懂,他总爱这样,话说一半藏一半,叫人猜不透。对她来说,普通人的对立面不是人生赢家,而是大大的异类。不过他是人生赢家,她是古怪异类。
  楼上有两个浴室,一个大的在外间,柳斯昭的卧室里还有一个小的。这个家里是没有女装的,能找到的只有白色浴袍。
  当珠玉洗完热水澡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楼下泡好了茶。
  这人洗澡也太快了,除了短短的头发湿了点,他换了套衣服,又穿着得体起来了。提花针织套头衫看似随意,但她总觉得这他好像修饰过了自己。走进了,坐到他身边,珠玉抿住嘴角才没笑出来。
  他的古龙水是一种,青绿的树枝被折断后,散发出的清而涩的香气。
  她瞧了一眼叶子舒展开来的绿茶,冷不丁说了一句:“我喜欢阿华田。”
  柳斯昭泡茶的手顿住,“家里没有,下次买,希腊酸奶、阿华田,你还喜欢什么?”
  这是珠玉爱玩的把戏,她觉得很有趣,“我喜欢伏特加配橙汁,喜欢无花果,喜欢加了蜂蜜的pancake,喜欢软乎乎的阿拉伯椰枣,我喜欢所有甜的食物。”
  “你适合生活在城市里,这些东西乡下都没有。”
  “都没有的话,西红柿拌白砂糖也挺好吃的。不过,你在这里要修养多久,什么时候走啊?”
  “得有一阵子吧,你什么时候走?”
  两个人都是突然到访的外来者,此时反倒如同使用太极拳推手似的,你来我往地绕话。
  “我总得在你后面走。”珠玉对此十分肯定。
  “说不定是你先走。”他也绕出了趣味。
  “那你肯定明白,你和我迟早要分开的吧。我们应该谨慎一些,就不必......发展出一些浪漫的事了。”她的手臂搭在沙发上,侧对着他说话。
  “浪漫的事”,包含止步于此的喜欢,或更进一步的relationship,还有最简单不过的,露水情缘。三条路摆在他们面前,往哪里走都未可知。最简单的当然是露水情缘,最难的、也最不可能建立的,是一段认真的关系。
  哪条路都不适宜触碰,珠玉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
  柳斯昭也侧过身子看她,一本正经道:“我都行,看你。不过这个地方着实不大,任何一方没离开之前,咱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后面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客厅明亮的大灯没有开,一盏落地灯打在沙发边,光线昏昏黄黄,给他斯文俊秀的面庞镀了一层柔和的浅金。他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似是隐含一种意思,我是任你选择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触碰我。
  珠玉挪开目光,不去看他,转而打量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别墅,他好像把房子内部改造过了,以前是一种富贵的中式风格,属于上一代的审美。
  现在.......中西混合。
  “那幅画,是波洛克的风格。”她指着东面墙上的一幅画说道,深蓝色与血红色的线条杂乱无章地揉搅在一起,整幅画狂乱得惊人,却奇异地漂亮。
  他浅浅喝了口茶,点点头。
  在客厅摆这种画,让珠玉感觉挺奇特的,墙上的其它的画作大多都是这种风格,看久了人会晕眩。既不文雅,也不宁静,一点儿没有“家”的感觉。珠玉自己家以前虽然富裕,但她爸爸是暴发户,根本不懂画。
  她去过一些富裕的白人上司家里,少有人把房子装饰成这样的。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画不会是真的吧?”
  他的眼中忽然流露慧黠的光亮,“你猜?”
  珠玉把手收了回去,她刚刚走到那幅画前面,差点就要摸了。
  富有到这个级别的人,怎么会买假画挂在墙上......
  “好看吗?”
  “好看。”像精神分裂病人病情加重的时候,眼睛里分崩离析的世界。
  她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却鼓励道:“你再去看看,也可以摸。”
  “你知道吧?那幅画如果流通到拍卖行,拍出来的价能把我们家的山都买了,是——能买好几座山。”还让她摸?摸坏了怎么办。
  “这是我的画,你可以碰,去吧!”柳斯昭竟然催促起她来。
  于是她站回画框前,不解地回头瞄他一眼,却又得到一个鼓励的手势,请你大胆地看。
  这画确实好,好到让人看久了后背冒汗,血压升高,除了眩晕,还会不知不觉变得很焦躁。画画的人当时也许很愤怒,他用色粗野,手法狂放,人的动脉血管被匕首割破时,飞溅三尺喷溅在纸张上的样子,也不过如此了。
  她复述了自己的感想。
  他光是笑,而且笑得很得意,这倒是让珠玉有点意外,因为柳斯昭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忽又沉吟片刻,“你觉得画画的人,在生气吗?”
  “我觉得波洛克是一个脾气很大的男人。”有严重酒瘾的画家,郁郁寡欢,生活潦倒。
  “你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吗?”
  怎么变成教授对学生的提问了,珠玉语塞起来,“我没有修过艺术史,不是非常了解他的生平。”
  柳斯昭走到她的身后,手放在她的肩上,“你要是这个都知道,那我可就怕了你了。”
  他握住珠玉的手背,示意她十指张开,对,就是这样。从下至上,他拉着她的手,“啪”地一下,用力拍在这幅波洛克的油画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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