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以为我要悔改了吗?
那是不可能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彼得,我更不是柳循礼,我对你们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你们非把我扣在这儿,我不认你不是很正常吗?
惹得父亲拿起藤条就要抽他。
与之前的小吵小闹很不一样,那一次循礼挨了好多下打,直至被关进书房反思,依旧不曾服软。
“有本事弄死我,我不是循礼,不是就是不是!”
斯昭一直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心想他才读了一点书就这么会气人,等他脱离文盲水平,还不知道会怎么把人气死呢。
儿子气老子,爹打兔崽子,阖家安康,幸福到永远。
反正跟他无关。
话是这么说的,但等到晚上父亲出去赴宴,斯昭走进循礼的书房,告诉他现在可以出来了,晚上父亲不会回家,等他回来就会把禁闭这事儿忘了。
循礼盘腿坐在椅子上,脸被藤条抽了一下,右边脸肿得老高,倒是有几分像尼安德特人了,斯昭心想。
地上放着他的包,拉链敞开来,能看见里面塞了几件衣服,一小沓现金,还有父亲收藏的小件古董玉器。
包是第一回 见他时,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破破烂烂的书包。还是一样的破烂,只是周姨洗过后,没有那么脏了。
“你要上哪儿去?”
“回四川。”
“然后继续在街上做小流氓?”
“关你屁事。”
“等你满十八,就有去处了。监狱地方够大,够你住的。”
“这里比监狱还不如,我宁愿去蹲牢房也不要在这住了。”
斯昭和这个弟弟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只是觉得他年纪小,脾气倔,人很愚蠢,这倒不是什么坏事,这样子也够他在柳家继续过下去了,外面比他更蠢更笨的富家子多得是。
怎知他忽然说了句让斯昭改观的话,“你知道的吧?你的命是我给的,你是靠我才活下来的。你爸未经我的许可,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未经我的许可,拿我当工具一样救了你的命。你活了,我就没用处了。
不是我欠你们,是你们欠我。所以我拿这点钱和东西不过分,都是我应得的。现在我要走了,你别拦着我。
我走了对你是好事,我一直呆在这里,说不定今后你爸死了,我会来跟你争家产呢。”
不过中学生的年龄,这些事竟都让他弄清楚了。他们家里不会有人把事儿放到明面上说,那么这就是他自己观察到的。斯昭知道他有些低估这小子了。
“那些古董你是卖不出去的,非要卖也是贱卖。”
“管它呢,能卖个一千是一千。又不是我的东西,我心疼什么。”
“真是没志气没见识的东西。”“千”后面加个“万”才是它的原价。
循礼站了起来,“我救了你的命,是我对你有恩,你少在我面前摆谱。”
“活出个人样对你来说就那么难?有好好的路放在眼前,你不往上走,非得做小偷,骗子?”斯昭真动了气。他如果是个货真价实的蠢蛋就算了,人蠢,那就不会想太多,思太多,日子反倒好过。
可是这个弟弟有脑子,他的观察力和思考力远超同龄人。既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寻找一条对自己有利的路不是最好的吗?
“两年前,我妈走了,就是今天,除了我没人记得她。如果她知道我吃这家人的饭,在这个家里过好日子,舍弃了她给我取的名字,她肯定觉得我忘了她,会骂我是小白眼狼。”循礼拿起那个破包,“她怀我的时候,梦到一头红色的老虎,所以我是丹虎,不是循礼。我要走了。”
这是斯昭最不想看到的,他发现他的弟弟不但有思想,更有很多的情感。他们的家事悬浮在一层尘埃之下,禁不住擦拭回想,越是聪慧敏锐,便越能感知到最大的苦楚。这是斯昭给自己的解决办法,不要去想,弟弟尚且没有找到控制痛苦的诀窍,那么他只好帮他一次,用一个谎言。
“循礼,也许未来有一天,在合适的情况下,我会把名字还给你,但不是今天。我说话算话。”
第17章 日记(下)
国内的最后半年,斯昭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头发太短一些,外人看不出他生过一场大病。
秋天一到,他就要去美国念大学。
循礼目前的水准到底够不够格读初中二年级,很不好说,但父亲觉得在家再呆一年也未必见好转,不如送去学校体验一下正常的群体生活。
父亲有意把循礼送进学校住宿,一周回来一次。大抵是受不住他了,这小子一身铮铮铁骨,骂不怕骂,打不怕打,急了还会说一些把人气到心梗的话。
此逆子是父亲亲自找回来的,斯昭又想到了一个很不恰当的歇后语——请神容易送神难。
没地方送,不留级的话,至少还要再忍四年才能送他出去念大学。
好在循礼已渐渐习惯南市的生活,如果一个人对自己没有太高的要求,心里在乎的只有吃喝玩乐,那么他已经摸到了纨绔子弟生活的窍门,他在吃穿用度上不可能被亏欠。
只是玩这一点,他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儿。打网游或是游戏机也不行,父亲不许。父亲一直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觉得循礼今后迟早会长成斯昭的样子,学业非常优秀,会两种外语,SAT接近满分,有擅长的运动和乐器。比赛拿奖是常事。
只是需要一个过程,如果用养育斯昭的方法养育循礼,他也会变得这么出色。
这小子和自己到底差多少,斯昭都懒得提了,哪怕排除智商因素,他们的秉性是南辕北辙的,循礼的生活目标接近尼安德特人,只要能够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再活得舒服点,就很好了,够够的了,他不可能用自律的方式去完善自己,立下目标达到比任何人都要卓越的成就。
虽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血亲兄弟,斯昭和他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如无必要情况,不开口说话。没什么好说的,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实际情况很难这么操作。
中学临近期末,循礼在学校和人打架,被学校老师叫家长了。父亲在外出差,人回不来,派秘书去学校见老师。
秘书上午去了一趟就回来了,通知柳总,赔钱能私了,循礼在学校打人了。他上的是国际学校,里面学生非富即贵,彼此之间家境相仿,处理不好落了话柄,事情会变得麻烦。
无论是打架、打人,还是被打,斯昭都对此毫不惊讶。只是学校老师再三要求,家长要到位,要面对面开会,不要派秘书或者保姆来,否则起不到教育的功效。
斯昭怀疑父亲就算在国内也不会亲自去学校,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事儿来回转了一圈,最后竟落到了十八岁的斯昭头上。
小阁楼书柜事件之后,斯昭和循礼一个多月没说话。此番无论是搭救者,还是被救者,他们都是相当心不甘情不愿。
学校的会议室里,五个半大的小子老老实实坐在那里,每个人脸上都带伤,循礼的颧骨青了一大块。
事情的起因是口角矛盾,循礼第一个动手打人。
尽管班主任说了不要秘书和保姆,但他觉得这些家长里面的非直系亲属还是占了大多数,有孩子的小姨小叔小舅舅,尽管如此,斯昭依旧是最年轻的一个“家长”。真正的父母都忙事业忙到不可开交,而且拉不下脸子来参加这种家长会。
“一对四?”斯昭冷不丁冒了一句。
“不......三对二。”班主任正在细数打架行为的恶劣之处以及后续的广泛影响,被斯昭打断了一下,又继续往下说。
赔钱不是什么大问题,斯昭来就是为了赔钱。只是到了要道歉的环节,除了犯事的学生,家长也要低头道歉。
斯昭顿时不想干了,早知道他也不来了。
循礼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听着班主任细数他行为的恶劣和大胆,感觉今天的事已经盖章定性,没什么好说的了。
接着看到哥哥忽然说,“不行,不能就这样解决。”
“那您是要怎么样?”
“调监控,从头到尾地看。”
“的确是柳循礼第一个动手打人的,他自己也承认的,这还要看监控吗?”
别的家长也不乐意起来,打人还有理了吗?
“三对二的打架,总得有个由头,说是口角,到底怎么口角?”
斯昭骤然紧抓不放起来,让班主任有些为难,“我问过了,说是男孩子之间的攀比,谁有新的玩意儿,谁没有,只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场打架来得比斯昭预想中的要迟很多,他以为循礼进了学校,三天就要闹得喊家长,没想到一直到快期末的时候才惹出事。
要么是他彻底转性了,要么他自己有意识在控制,少惹点事。
逼不得已才打的架,理由不至于让斯昭感到过于难堪,他就赌这么一次吧。
“事情不弄个一清二楚,我们不道歉,也不讲和。不该担的罪名,我弟弟不担。”
打架的五个学生,分成两派,三个挨打的坐在一起,循礼和一个精瘦的男孩在一块。精瘦的男孩叫侯子诚,他家是妈妈亲自来的。
这男孩已经认了打架的罪名,他妈妈从始至终都对他怒目而视,连戳带骂,已准备按着他要他给人道歉了。他畏畏缩缩地低着头,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
而自己的弟弟呢,一派淡然,无论别人说他有罪无罪,给他按上何种罪名,他都岿然不动,若不是清楚他脸上是打架打出来的淤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昂然不屈的斗士呢。
“除了要看监控,我建议把五个人分开,一个一个审,问问看吵架的话头到底是什么,如果五个人的口供不一致,那就是有人在撒谎,事情还没完。”
斯昭年纪轻轻,处理起事情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老练。尽管别的家长都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扛不住他的步步紧逼。
“别说是轻伤了,哪怕是重伤我也要追究到底,不会赔钱和稀泥。小孩儿打架不犯法,顶多进少管所。我弟弟如果做了坏事,我第一个把他送进去。但如果做坏事的是别人,还想撒谎抵赖,瞒混过去,我能在这里代表我父亲表态,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是这斯斯文文的青年进会议室后,第一次明确地表态,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不但让班主任哑口无言,其他学生家长亦是如此。
称得上是铁面无私,不留私情。而且他把他父亲搬出来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谁家的孩子。
“把这些小孩儿带出去审吧,还有监控,我就在这慢慢地看,打了多久我看多久。”
有这样一位气势汹汹的同盟者在场,侯子诚也许感觉找到了靠山,此时忽然开了口:“是他们先说我是暴发户,还说我没见识,穿的鞋是过季的款式,土气。循礼是我的朋友,他......出来帮我说话,然后他们都去骂他,说他是私生子。最后就打起来了。”
在场的大人脸色都变得很微妙。私生子这个事,小孩能知道,那肯定是大人在家里说的,让小孩听去了,又到学校来传播。
斯昭有点意外循礼竟然在学校是有朋友的。看来秦桧都有三个朋友,这话没错。
“王老师,这算人身攻击吧?我弟弟才十四岁,这话会给他的内心带来沉重阴影的,我现在非常担心他的心理健康,更何况学校都有流言蜚语了。其他人挨的是拳头,我弟弟受到的是心灵创伤,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我需要其他人给我弟弟道歉。不然我们会和学校打官司。”
“他明明是私生子,我爸说的,他认识柳循礼他爸.......”挨揍的男生不服气地嚷起来,让他叔叔捂住了嘴。
这就是循礼那天的遭遇。他以为家里没人来给他开会,结果他哥哥来了。那天打架打的不过是糊涂架,没人会给他断公案,他也根本不指望。一人做事一人当,该骂就骂,该罚就罚,他随便。
没想到柳斯昭那天硬气到底了,而且这个人确实诡计多端,他竟然把所有人说服了。循礼不但不用给人道歉,甚至还成了“受害者”。他是没懂他的心理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但是他哥哥坚持说他有重度抑郁症,上星期才在医院检查过的,一定是同学的流言让他得了抑郁症。
“柳循礼不是私生子,他要是私生子,我还会来给他开家长会吗?我们是亲兄弟。”斯昭临走前对着那些男生说,“好好记下来,再四处传一传,传到你们爹妈那里去。我们家的事还不至于做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离开南市的最后半年,斯昭和循礼又恢复了邦交,尽管话题仅限于斯昭的学习辅导,动辄勒令他不学完不许出门。
循礼没再撕书耍横,即使不爱学,不想学,他也慢慢拿起了书本,一张试卷上能写出两题了。
斯昭的日记,草草书写了生病到病愈的过程、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新弟弟,直至最后离开南市。大抵就是这些事。
每一页的字迹都非常潦草,他很少描述自己的心情,仿佛只是为了把生活里发生的事全部记下来。也许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不会活下来,留下的一本日记,是仅有的自己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的证据。
他没有想过将这本日记留给谁,父亲就算了,母亲更别提。
当珠玉在第一页看到这样一行话时,她不禁用手指轻轻摩挲那因时光而淡化的墨水痕迹。
Morituri te salutant,是一句拉丁语,意为“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向您致敬”。在古罗马,角斗士们进行殊死拼搏前,会对皇帝说这样一句话。
他比自己想得要更加洒脱,更加英武。
第18章 卖身契
“你就是珠玉呀,总是听你爸爸提起你,说你聪明、漂亮、能干,关心爸爸,专门从国外赶回来给家里的生意帮忙,是个一等一的好孩子。阿姨今天总算见到你了,果真和你爸爸说的一模一样,真漂亮呀!”
珠玉有一种想后退一步的冲动,她忍住了。
面前这位是她爸爸......嗯......正在交往的女士,珠玉喊她于阿姨。她就是那位传闻中的中年富婆,早年暗恋盛文斌许久,可是他有妻有女,也并不曾知晓她的情意。等他一落魄,此富婆全心全意照料起他,恋爱也就水到渠成了。
珠玉今天第一次见于阿姨,感觉她和自己想象中的形象不太一样。她以为爸爸的恋爱对象会是一个比较彪悍的,甚至可能有点凶的女人,一个女人创立一个企业,总要有点脾气的。
实际上于阿姨外形端庄柔美,穿一件黄色连衣裙,举手投足间温温柔柔。三嬢嬢说她五十多岁,有两个女儿,小女儿的年纪比珠玉还大。
富有的女人年龄是个谜团,至少从外表是看不出的。珠玉感觉爸爸赚大了。
她克制住了拿于阿姨和自己妈妈做比较的念头。妈常年火气极大,手里有钱,但是不注重打扮,说是给爸爸帮忙做生意,其实一直私下里转移爸爸的财产。办公楼卖掉之前,她把楼里面的空调都找人拆了卖了。妈妈好像一直把钱看得顶顶重要,手里有钱,她才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