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的珠宝,嫣红璀璨,跟妳一般美。”
“海?那又是什么?”
“妳没见过海?”你诧异。
“我没离开过崑仑山、没离开过这片荒漠。”
“随我走,我带妳去看海。”
“我怕。”
“别怕,跟我走,我会守着妳一生一世,永远对妳好。”
我随着你来,离乡背井,见到的却是苦海。想回头,却已经见不到岸。
你在哪里?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下了床榻,全身软弱。窗外月光淡淡,这儿不是荒漠,是你的宅邸,离我的故乡有千里远。
仆人走过庭院,手中拿着一叠衣物,上头搁着一双鞋。
“老爷回来了?”我攀住窗棂,急切询问。
“没有。”他不耐的说道,又想走开。
“不,他肯定回来了,我认得那双鞋,是我中秋才新纳的一双鞋,老爷远行时,我亲手放进行囊中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你离开那么久,这才回来,我欣喜若狂。
仆人脸色古怪,半晌后才回答。
“是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先前要骗我?
“他在哪里?”
你在哪里?何时回来的?回来了,怎么不来看我?
我好怕。
“爷在琢玉,他新近得了一块美玉,正忙着呢!”他说着这句话时,窃窃一笑,笑得好诡异。
“让我见他。”
“爷琢玉时,不许人靠近的。”
“让我见他!让我见他!”我哀求着,撕抓窗棂,用力过度,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为什么不让我见你?我分明是你的妻。
“疯女人!”仆人厌恶的说道,飞快逃离。
这宅院又变得冷寂,只有我嘶哑的低语回荡其间。
玉匠总是在找最好的玉石,寻到一块璞石,全心全意的去爱,细细琢磨。磨成器了,便再去寻另一块璞石。
我是雕琢后,被舍下的玉石吗?
我怕。
别怕,跟我走,我会守着妳一生一世,永远对妳好。
我好怕。
知道吗?你离家的这些夜里,那声音夜夜都来,有女子的呻吟,跟男人的喘息。远远望去,南厢那帘纱窗之后,人影重叠,交缠、起伏。女人的笑、男人的喘息……
喘息里有我熟悉的嗓音,曾在我耳畔,说着诱人的情话。
妳穿红衣,好美。
告诉我,妳的名字。
那,我替妳取个名字。
知不知道,为我取了名,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你在哪里?为何不来唤我的名?
珊瑚。
以后,就唤妳珊瑚。
连我的名,都是你给的。
海里的珠宝,嫣红璀璨,跟妳一般美。
妳没见过海?
随我走,我带妳去看海。
苦海,无边。
别怕,跟我走,我会守着妳一生一世,永远对妳好。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我还未老,你还未死,先前的许诺,还算不算数?
南厢角落,那声音又来了,我摀住耳,不愿听。
食指刺得太深,双耳都淌着血,却仍旧听见,那声音一阵又一阵,如波如涛如浪,不断鼓譟。
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别喊了,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
“啊——”
屋内有人在叫,声音好凄厉,近似泣血,声嘶力竭,如动物的痛嚎。
谁呢?是谁在哭嚎?
“啊——”
纱帘纷飞,被褥冰凉,十指陷入其中,我撕了又撕、扯了又扯,非要将它碎尸万段。丝线陷入指尖,割划血肉,鲜血四淌,染得周遭一片艳红。
我的血是凉的,暖不起来。
丝线漫天,剪不乱理还乱。满天满地满心,都是乱。我还听得见那声音,女人的吟哦,男人的低吼……
放过我、放过我!
丝线缠在肌肤上,勒出无数血痕。我低下头,鲜红的液体滴落,濡湿肌肤臂膀。
已分不清,那是泪,或是血。
天色,微明。
我蜷曲在地上,卧在冷冷的红色汪洋里。红色的丝线、红色的碎绸、红色的血迹。
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步履迟疑,在破碎的丝幕后方探看。晨曦在那人背后形成暗影,隐约是男子的发束模样。
是你吗?是你吗?你回来了?
我盘身而起,扑上前去,急着要回你怀抱汲取温暖。你知不知道,我好冷、好怕,恐惧了一整夜。
“啊!”惊慌的惨叫声,那人连退数步。
是仆人。先前捧着你的鞋,走过我窗前的那个。
他脸色惨白,想退想逃,却被我纠缠住。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躯,在他身上绕了几圈,柔软得难以置信。
我靠得好近,能看见他的双瞳,因为惊愕恐惧而放大。他张大了嘴,出气多,入气少,瞪着我逼近的脸,全身震颤。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他?”我低声问,靠在他的颈边。
他答不出来。
我伸出双手撕扯那人的肌肤骨肉,像撕扯丝幔。他嘶喊哭叫,四肢百骸在我的手下残破。终于,哀嚎静止,他沈默了。
四周都溅了温热的、腥甜的液体,我轻轻抹去,望着满手的鲜红。
踏出屋外,宅邸中一片沈寂。
人都上哪里去了?
南厢听得见隐约的声音,是男女倦极睡去后,平稳的呼吸声。我走上前去,这次再没有人阻拦。
这是琢玉的房,摆满了玉器与璞石。解玉的沙,浸玉的水,裂玉的绳,躺卧在其间的你们,赤身裸体。
瞧,我没听错,这儿果真有声音。
“谁?是谁?”你被惊醒,睡眼惺忪,很是不悦。
我踏入屋内,痴痴望着你。你瞪视我,从我染血的衣衫,一路看到我染血的双手。我的脚边有一道蜿蜒的血书,鲜血仍在滴流。
你睡意全消,神情愕然,突然坐起。
你没认出我?没认出你结发的妻?
卧在你怀里的女子醒来,揉着眼问。“怎么回事?哪个不识相的奴才,竟敢来吵……啊——”质问转为恐惧惊叫。
“不要过来!”你呼号着,脸色惨白,伸手掷来一枚未琢的璞。
坚硬的璞石敲碎我的额,滴落的液体染得衣衫肌肤更加艳红。
你看,我满手满身都是艳艳的红。你不是最爱我穿红衣吗?你看看我、看看我,你喜不喜欢我的模样?
为什么不看我?
为什么还抱着那女子不放手?
那女人肌肤软润、温暖,跟你是同类。你是否也为她取了名?
是我遗忘了,你的一生一世,比我的短暂许多。你厌倦了我冰凉的肌肤,非要寻个温热的女体,躲在这儿日夜欢爱,还嘱咐仆人将我锁在屋里。
人类,如此善变且健忘。我愚昧得看不清,还将那些谎言,听成了诺言。
明明不能实践,为什么还要跟我海誓山盟?
你、骗、了、我。
妖比人忠诚,动物比人懂得从一而终。
我不做人了。
扑上前去,我骨节皆拆,四肢身躯都变得绵长蜿蜒,全身皆是艳丽的红。就连双眼流出的,也是艳红的血泪。
“啊!妖怪!”你失声狂叫,拾起手边所有东西,疯狂的攻击,亟欲将我至之死地。
是的,我是妖。
我不做人了。
闪过琢玉利刃的攻击,投入你怀里,这次换我拥抱你。紧紧的、紧紧的,我愈缠愈紧,谁都拆不开我给你的拥抱。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放开我——”你呼号惨叫,连连挣扎,在我怀抱中喘息。
跟我走,我会守着妳一生一世,永远对妳好。
还记得和阗吗?还记得那晚的月光吗?
“你说过,会永远对我好的。”我探出蛇信,舔你的颈项。以往,这个举动,能让你兴奋得颤抖,如今,你的颤抖是因为恐惧。
你张口,却无言。是想呼唤我的名吗?你还记得我的名吗?
我不要别人夺走你,你是我的,只该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收勒肌肤骨骼,紧紧绞住你、绞住你。
至死方休。
然后,吻你。
冰冰的蛇信舔你,而后盘绕。最深的吻,是啃咬与吞噬。只有蛇才最懂得,何谓缱绻。
温暖的肌肤、柔软的肌理,热烫的,是你的血。
我的血暖不了。
无法餍足。
一阵迷乱,把你吞没。
听得见你的身躯在我体内粉碎,耳边回响着碎骨的音韵。诡异的欢愉在腹中蔓延,销了我的魂,蚀了你的骨。
原来,吞噬与欢爱这么的相似,我同样都包容收纳了你。我吞下你,肌肤骨肉血,全咽得一干二净,无一遗漏。
宅邸,死寂,只有月儿看着。
女子赤身裸体,呆坐在一旁,吓得肝胆俱裂。死了。
我怀抱着充实的腹,拥抱你的全部,蜷曲在仍有余温的血海里,静静闭上眼睛,作起最深幽的梦。梦里,无人知道花落多少。
此后,世上再不会有谁唤我的名。没了名字,就再也不是人,我只是动物,只是妖。
我终于懂了。
让你存在我的体内,化为我的血肉,才能厮守终老。你不会老去,更不会离去,永远属于我。
这,才是天长地久。
第六章 、风邪
春风暖暖,吹得花儿开放、人们神清气爽。
这时候的风最是舒服,李翁穿着旧衣裳,在千寿桥上停步,深深闻嗅风的气息,觉得精神抖擞,才又往前走去。
他家三代住在砚城里,靠种植茶花致富。
因为茶花为他家带来财富,所以对茶花他始终心存敬意,栽种时格外用心,从来不假他人之手,每一株都亲自伺候,天热时多点水、天冷时盖些土,对茶花轻声细语,长得枝繁叶茂他就高兴、长得枯萎凋零他就哀伤。
因为很用心,所以他种出的茶花都盛开得很美。
不论玛瑙茶、宝珠茶、蕉萼白宝珠、杨妃茶、正宫粉、石榴茶、一捻红、照殿红、白芙蓉或美人茶。
也不论是单瓣、半重瓣、重瓣、曲瓣、五星瓣、六角形。花色红、黄、白、粉,甚至白瓣红点等。
只要是李翁种植的,都生长得很好。要是有买了他的茶花去,种下后有得病的,请他过去医治,他一定急如星火,不分昼夜的奔去看顾,直到茶花恢复健康,再见鲜妍,他才放心离去。
他把每株茶花,都当女儿一般,又因为年老还没有娶妻,所以砚城里的人与非人,说他以茶花为妻、茶叶为子,他听了笑呵呵,捻着胡须直说这称呼他喜欢。
这日,照例先绕到木府的石牌坊前,搁下今早在家中园子里,开放得最美的一朵茶花,恭敬的叩首,喃喃自语:
“这朵花请姑娘笑纳。”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每任主人都很年轻,男的称公子,女的称姑娘。
这任的主人是个比花还娇美的少女,李翁因为献上许多茶花,花儿们开得很好,他因而有幸被召见进木府。
那是姑娘第一年来到木府时,硬眉硬眼的灰衣人,领着发须皆白,却身体硬朗的李翁,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走进一重一重的楼房,庭院里的景色很奇异,各季花木都争相绽放。
最后,他在大厅里见到木府的新主人。
姑娘容貌如十六岁少女,也像少女般美丽爱笑,说茶花们很尽责,不但赏心悦目,还日日替她的绸衣换颜色,都是李翁的功劳,赏给他一颗珠子,还跟李翁聊起关于茶花的事情,姑娘的见识让他惊奇,清脆脆的几句话,比养花、护花超过一甲子的他都精辟。
李翁回家后,把珠子缝在袖子里,从此不论去哪里,都能出入平安。
因为敬重姑娘,他从此每天把园子里开得最美的花,都摘下来特地到石牌坊前,慎重的搁下。
这样搁了一年多,有天来了一个衣衫像白芙蓉,粉里带着一点点娇红的美丽女子,神情敬重又有荣光,告诉他:
“夫君这么日日献花,姑娘很是高兴,所以再有赏,珠子多加一颗。”然后,她坐在地上,化作一株白芙蓉茶花。
李翁惊奇不已,摸着袖子,果然感觉到布料之间,珠子由一颗变成两颗,仔细看看缝线,并没有拆开再缝过的痕迹。
他从此献花更不敢懈怠,而那株白芙蓉茶花,他更是细心照料,特意为它搭了个棚子,冬季大雪隆冬时,更是搬进屋子里,有外人来求售,他都不肯,说那是他的妻子。
去年,砚城里人与非人们说着,姑娘因为公子的扑袭,受了很重的伤,他很是焦急,对着园子里的茶花们说出忧虑,本来就真红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的茶花,开得更是花繁艳红,深夺晓霞,他在凛冬时献上的花,比以往更艳美,希望姑娘看了花,能心情好些,也痊愈得快些。
做完一日的第一要事,他才迈着从容步伐,往回走过千孙桥,通过四方街广场,去到附近溢灿井附近,方家的宅邸去。
方毅是琢玉的能工巧匠,每块璞玉被他雕琢后,就栩栩如生,雕的花彷彿有花香、雕的龙彷彿要腾飞,而他最擅长雕美人。
他雕的美人远近驰名,许多人从慕名而来,捧着金银求他雕刻,但是他要找不到中意的玉,就算再多金银也不动刀。
有次,方毅离开砚城七八年,回来时带着红衣美貌女子,名为珊瑚,说是在外地娶的妻。
原来,他去了西北荒漠,在崑仑山下的和阗溪旁找寻璞石,不但找到稀世美玉,还找到稀世美人,人与非人都很羡慕。
方毅得了美妻又有美玉,家境也富裕起来,他把雕成的玉美人,放在四方街广场供人欣赏了一个月,人们都说像极了他的妻子珊瑚。
但是,方毅成家后,却继续贪恋美色,起先是在别处寻欢,渐渐的也没顾忌,竟把女子带回家作乐,奴仆欺珊瑚是外地人,联手隐瞒,对她很冷淡,甚至没有尊卑之分。
这些事传开,人们心中为珊瑚抱不平,但是到底是方毅的家事,外人不好插嘴。
李翁对花儿专情,对别人家事不过问,去年夏季时有人送他一块玉,大如方桌,他让方毅来看,想要雕成一个大花盆,把白芙蓉栽种在里头。方毅懂玉,一看就说是难得美玉,请务必让他来雕琢,彼此约定一季之后交付。
只是,入冬后砚城震荡,李翁也无心想到花盆的事,延宕到春季这日,他才来到方毅的宅邸前,想问问花盆是否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