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吗?
黑龙心神紊乱,狂喜难熄。
之前有多么心痛,这时就有多么欣喜。
是她吗?
这些红色的鳞。
是她回来了?
她回到他身边了?
潭水因为黑龙的喜悦,翻腾得象是滚沸一般。
可是,为什么只有鳞?
她呢?
焦急的左看右看,都看不见那艳红带金的身影。
她如果回来,怎么会没有来到他身边?是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她?他有那么多话要跟她说,放眼砚城,有什么人、什么事胆敢阻碍他跟她之间?
对,他想到了!
一定是姑娘!
那个令人生厌,看似无害,甚至带着一丝稚气的小女孩,只有她这么爱管闲事,也只有她有能耐,能阻挡他跟梦魂中的艳红带金身影相会!
黑龙飞腾破水,化作人形,用最快的速度往木府奔去。
他收紧身上的药布,覆盖摩擦出的伤,知道她看了那些伤,会很伤心很伤心。他不要她再伤心,再也不要、再也不要。
走得这么凌乱仓促,什么都不顾及,谁都挡不住他。
谁能挡得住一心一意的龙神呢?
他比风还要快。
就算没有姑娘的召唤,他也擅自闯过灰衣人守卫的石牌坊,踏进木府里飞奔,执意要向姑娘讨要那个,他在好多日夜里始终惦念的红鲤鱼。
这次,姑娘要什么,他全部给!
都拿去、都拿去,他只要红鲤鱼回来。
信妖看见黑龙奔来,脸色从纸的米色,褪得象是雪那样苍白。
“泥鳅!你怎么来了?姑娘没有找你。上次我看到你的伤都——啊啊啊,不要跑得这么快啊——”
纸片黏在他肩上,缠住就不放,在他耳边嘎啦嘎啦吵个没完。
“你要去哪里?啊,那里是药楼啦、那是放钥匙的地方、那是花园、那里是天井、那里是庭园、那里那里那里那里我我我我我我也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啊啊啊啊啊啊!”
太吵了,又甩不掉,但是他没空停下来,他要见红鲤鱼。
“不行,臭泥鳅、笨泥鳅,不能进去大厅,”信妖喊得很大声,语音惊恐,落地抓住砖石固定,用尽力气拖住黑龙的冲劲。“不可以,不可以!姑娘在休息,绝对不可以去打扰!”
他不肯听,知道姑娘在大厅,就执意要进去,迫不及待。
信妖拖不住,连地上的砖都一路被掀开,抓耙出一道歪七扭八的无砖路,在景致美轮美奂的木府里,显得格外突兀。
大厅的门,有一层结界,但是被他轻易就一撞而开,他踏入大厅,望见躺卧在雷刚怀里的姑娘,双眼再急速搜寻,扫过褪色的墙、褪色的砖、褪色的桌、褪色的椅,却没有看见艳红带金的身影。
信妖滚进大厅,还在嘎啦嘎啦的叫,声音却变得很小。
“姑娘病得很重,不可以去打扰啦——”
“她在哪里?”他劈头就问。
为什么看不见?是姑娘把她藏起来了吗?
“不要藏住她,让我看见她!快!”他大步上前,逼得很近,直到雷刚神色严凛的伸出一指。
“别动!”
只是个人——不,只是个鬼,怎么能阻止他?
但,不可置信的是他竟真的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力量?
他是堂堂龙神,雷刚只是个鬼,为什么能够阻止他?这力量是来自姑娘,还是雷刚本身?有什么玄怪之处?
这不重要!
“她在哪里?”这才重要。
姑娘睁开双眼,竟跟大厅的墙、砖、桌、椅一样,都褪色了,甚至褪得更多。
“我没有要你来。”脆脆的语音,比往昔严厉。
“她在哪里?”他只关心这件事。
“谁在哪里?”
他浓眉紧拧。“不要再跟我玩游戏!”
“谁跟你玩游戏?”
该死!
懒于口舌之争,他松开药布,抛出一枚红鳞。这是证据,有了证据即使是狡诈的姑娘能不能否认。
红鳞被雷刚接住,摊开掌就在掌心泛着红,没有靠到姑娘脸旁,清丽的容颜比冬季的花更憔悴。
“你是睡得太久,连眼睛都睡坏了吗?”她罕见的没有戏弄他,指着那片鳞,轻喘几口气,才能再说:“这不是鱼鳞,是蛇鳞。”
他全身僵硬,药布全都松开,珍藏的红鳞都落下,在脚边铺开一圈,像柔软的、难以挣脱的绳——不,是蛇!
真的是蛇鳞,红色的蛇,不是红鲤鱼的鳞!
他盲目得可笑,堂堂龙神竟连蛇鳞跟鱼鳞都分辨不出,还急匆匆的赶来要人,脸都丢光了。
只是,神魂都不在了,脸面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人死了就死了,你还要念什么?”姑娘的语音冷淡,象是冰锥似的,戳进他没有防备的心。
误以为红鳞是红鲤鱼归来的证据,消弭的怒火,这时再度冲涌溃堤,他咬紧牙关,龙火却从七窍喷出,想狠狠的咬碎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或是魔,或者是最最最硬的雪山都好——
现在,他最想咬碎的,是冷言冷语的姑娘!
“她是为我而死的!”他痛吼。
“那又如何?”姑娘质问。“她活着的时候,你看过她一眼吗?她死了就变得重要了吗?”
“我爱她!”他吼的更大声,震动整个大厅,墙被震得碎裂,斑驳的纷纷落下,原处只剩虚空,幻象濒临消失。
姑娘剧烈咳喘,单薄的双肩抖动,惨白的嘴里咳吐出鲜血,沾在绸衣上淡开成花,落到地上也成了一株花,但花色都很淡。
木府在震动、砚城也在震动,许多力量也蠢蠢欲动。
雷刚拍抚着姑娘的背,万般不忍。
“别说了!”
姑娘摇摇头,擦拭着唇瓣,半撑起身体,发鬓都有些乱。即使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她也不太能支撑了。
“公子作乱后,我休养虽然已经数个月,但是始终没有痊愈,最是需要你。”清脆的声音愈来愈衰微,泄漏她隐藏的虚弱。“但是,这些日子里,因为你怠惰,卖羊的苏家,全家人都成了真菌宿主;
乌贼骗去土地与房屋,原本的人与非人都失去住处;
做纸的蔡家媳妇小婉,被鹦鹉妖拐走,如今不见人影;
盐妖作乱,许多男女被夺去内脏骨骼脑与肉,只剩一张皮;
玉匠方毅家的妻子珊瑚发狂,吞吃方毅了几个奴仆,邪风趁机窜入砚城,到处散播疫病,许多人与非人都病倒,你还蠢笨到把蛇鳞当鱼鳞,到我这儿来吵闹!”
一连说了许多话,姑娘喘息不已,脚边的花无声凋谢,绸衣的花也融化,汇聚到衣角流下。
信妖咬紧了嘴,不敢出声,但因为忍得太用力,心思反倒都浮现在身上,不断反覆流动,一句一字很清晰:
可、可是——
那些事情,并不是因为臭泥鳅才发生的啊啊啊啊,这样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唉,姑娘真的伤到底气了,才会事事都怪在黑龙头上,还好我很乖。
还好还好还好,我很乖我很乖。
姑娘这会儿,比面对公子时还动气呢!
“人死了就死了——”比先前虚弱的脆脆嗓音重复。
雷刚伸出手,轻点姑娘的唇,不赞同的摇头。
“见红不是人,是妖。”她停了停,虽然改了口,但竟然再说得更刺耳:“妖死了就死了!”
他从来不曾如此气恨!
龙啸涌出口,尖锐破空,双手恢复成龙爪,恼恨的要往这可恨的女人身上猛划,切划成碎片,直到变成看不见的粉末。
“你要对我动手?你想对我对手?”姑娘纤细的、苍白的手,握着那块墨玉,手却有些抖。“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的龙鳞全都粉粉碎碎,从此真的成了泥鳅!”
他冲动的真想一拚,就算玉石俱焚都没关系,反正现在活着,也是沉溺在梦境中,死了倒是比较干脆,还可以拉上这个可恶的女人当垫背!杀了姑娘,木府会怎么样?砚城会怎么样?他全都不在乎了!
电光火石之间,额上的红鳞暖烫起来,象是急急的提醒。
红鲤鱼生前,他没有听进她的一言半语。如今,红鲤鱼死后,他不能不听这残余的念,留下的一丝劝。
猖狂的怒火,逐渐平息下来,他收回龙爪,恢复成双手垂落在两侧,不恼怒、不气恨了,却也了无生趣,但知道这条命是红鲤鱼牺牲,才换来的,所以不能死。
姑娘还在说着,声音愈来愈弱、愈来愈断续。
“算你识相。但是,罚你这段时间的懈怠,到每个出事的地点去巡视。每到一处,就剥下你身上的一片鳞,埋下来当惩罚,由、由——由信妖、监督——”
黑龙去了这段时间出事的地方。
苏家的人动也不动,连羊都僵立着,不叫不跳不跑不逃,眼瞳都是全黑。他剥下一块鳞,埋进土里去。
之前他收拾乌贼的地方,虽然是间漂亮的房子,现在挤了很多人与非人,都是住所被骗走的。他剥下一块鳞,埋在照壁下。
山麓上的鹦鹉石,旁边还有间屋子,空空的看不见人影。他剥下一块鳞,埋在鹦鹉石的下方。
盐妖开立的酒店,已经空无一人。他剥下一块鳞,埋在破落的楼房角落。
方毅家中,有许多碎散的红鳞,都是蛇鳞,里面有笑声,也有哭声。他绕了一圈,无心多管闲事,红蛇为爱发狂,他也陷溺在思念中,各有各的痛苦,一时之间有些理解。他剥下一块鳞,埋在方家门前。
至于满城乱窜的邪风、满城飘散的红鳞、满城流传的疫病,他就一处一处的去剥鳞,再埋下。
信妖在一旁看着,急着嚷嚷:
“太多了太多了,笨泥鳅,不要埋那么多,你真要成泥鳅了啊!你疯了,这样处处是伤,血都止不住了啦!”
但他不管,先前得回来的鳞片,现在全都剥得没有了,露出伤口、流下龙血。
本来他最在乎颜面,也以英俊的容颜为傲,从姑娘手中得回鳞片,最先就贴覆到脸上,刚开始时,鳞片不够,只能贴覆一半,他还做了个精致的银面具,遮掩裸露的另一半张脸。
现在想想,实在很愚蠢、自私,那时心里只想着自个儿,要恢复容貌、恢复能力、恢复自由,却忽略了一直守在身旁,尽心尽力奉献一切,痴情的红鲤鱼。
如今,鳞片都没有了,他只留着额上那块红鳞。
没有了龙鳞,他还是龙。
一条悔不当初,心心念念着梦魂中身影的龙。
埋完鳞片后,他回到黑龙潭旁,沉浸入幽冷的潭水中,再度闭眼做起梦来。
梦中,才有他的红鲤鱼。
他的见红。
第八章 、白鸟
有个叫商君的年轻男人,住在雪山的山麓。
他的父亲是有名的猎人,每年可以打猎好几千只狐狸、水貂,不论再狡猾的狐狸,也会落入商父的陷阱,或者被射猎。
猎来的狐狸,就由商母去杀,必须当天就宰杀,利落扭断颈子,在从脚部慢慢往上仔细剥下皮毛,一寸寸很小心,不能有稍微破损,一旦破了价格就不好。
剥去皮毛后狐狸或水貂,再去除内脏,下锅煮成汤,夫妻都这样吃,知道很滋补,利用得很彻底。
商家剥的皮毛,丰润柔软、毛锋细密、光泽迷人,所以到砚城里卖,都会有很好的价格,连邻近城镇的货商,也会先付出许多银两,预定商家的皮毛,商家于是就变得很富有,在砚城的四方街附近,也买了很多房子。
但是,虽然愈来愈富有,商母却一直没有怀孕。
商父东西奔走,不论再贵重的药材、再难得的药方,全都不惜重金买来,但努力许久,夫妻二人都年过四十了,却还是没有孩子。
实在很想要有孩子的商母,于是去木府前跪下,日夜不分的恳求了许久。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通常都很年轻,男的称公子,女的就称姑娘。砚城内外要是遇上难解的事,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虽然她很诚恳,还带上最好的貂皮当礼物,但是跪了好几天,公子都没有理会,倒是夫人知道了,很是不忍心的求情,公子才召商母进木府。
容貌俊逸非凡的公子,穿着一身泛着光华的白衣,冷冷的说道:
“妳害得夫人担忧,实在罪该万死!”
商母听着,觉得自己那瞬间就要死了,完全无法呼吸。她终于懂得,当初在她手下被杀的狐狸与水貂们,被折断颈子的感受。
是柳眉弯弯,肌肤柔润如玉,双眸象是美梦的夫人,走上前去,一手轻抚公子的胸膛,轻声说:
“你别生气,这样会吓坏她。”夫人很温柔。“她想要孩子,所以很努力,你要体恤她,就像体恤我。”
最骄傲、最冷淡的公子,只有对夫人深情,呵护着疼宠,这才平息怒气,说了一声。
“好。”
这字的声音听入耳,商母就恢复了,能够呼吸自如,没有一点的不舒服,刚刚的窒息感象是不曾存在过。
“妳跟丈夫杀生太多,所以才没有孩子。”公子淡淡的说,用最珍惜的姿态,牵握着夫人的手。“要停止杀生,把赚的钱财都还给狐狸与水貂,这样才能怀孕。”
商母频频磕头致谢,恭敬的送上貂皮,要让夫人做冬季的衣裳,穿着就不会受寒受冻。
“有我在,冬风不敢冻着她!”公子脸色又变了。
是夫人再度替她解围。
“有丈夫的保护,我从此就不会冷,所以用不到皮毛。”夫人拿起貂毛,珍惜的抚摸着。“这皮毛好软好美,活着的时候,应该更好看吧!”
公子于是笑了。
“这有什么难呢?”
他举起温润于玉一般的手,打了个响指,说:
“活。”
皮毛们砰的胀大,被吃掉的肉、丢弃的内脏与骨爪,转眼就通通恢复,变成好几只活生生的水貂们,毛蓬蓬的窝在夫人脚下,乖驯的磨蹭讨好。
夫人很惊喜,蹲下来跟水貂们玩耍,公子面带微笑,看也不看商母一眼,食指轻轻一挥,商母就被推移到木府的石牌坊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奔回家,跟丈夫说这件事。
于是,夫妻二人从此不再杀生,把得来的房产财富都变卖,用来守护山里的动物们,要是看到别的猎人,补抓了猎物,就花费银两去买下,然后放生回山野。
这样把银两都花费尽了,夫妻住在雪山山麓的老家,终于有了孩子,生下来很健康,是个眉目清秀的儿子,两人都很高兴,希望儿子能当个君子,所以取名为商君。
商君从小就有善心,很疼爱山林里的动物,奇妙的是动物们也不怕他,他父母不在的时候,就有动物会进到他家,蹲坐在他身边,静静的陪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