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城志卷三 神龙
作者:典心
简介:
雪山一战,两败俱伤。
公子被烧得破碎支离,匿了踪迹;
姑娘的伤则悄悄的、慢慢的,浸淫日广,
化作砚城的伤。
许多外来的人与非人,相准她此刻休养生息,
呼朋引伴,成群结党,堂而皇之入了砚城,
有的只求栖身,但更多是居心叵测。
于是,外患成了内忧,平衡再不复存。
唯有浓得化不开的憎爱情仇,
仍执着的在城内缱绻徘徊……
第一章 、成真
冬去春来。
贯穿城内的沟渠河道,在清澈冷冽的雪水上,凝着的那层冰,随着春风的到来,悄悄的发出细微的声响,从距离雪山最远的末端崩碎。
这一开始,就止不住了。
冻住整个冬天,静默无声的冰层,从末端开始骚动,一道接着一道、一声连着一声,起初是窃窃私语,随着密如蛛网的冰裂,从小沟入了大渠,接近城中的四方街时,冰层已是喧哗大响。
裂痕在冰上窜行,从九入三,由三成一,来到城北处的一汪深深水潭,当最后一块寒冰瓦解,响声嘎然而止,水边荡漾,涟漪触及岸边,那棵千年栗树的最高枝头,冒出嫩嫩的、绿绿的一片新叶。
春日渐暖,砚城里的人与非人,憋了一整个冬季,总算盼到春天,都忙着勤劳走动,买货卖货,往来言笑的打招呼,到处都热闹得很。
只是,不论聊得多快意,来到木府附近时,每张嘴都会不约而同的闭上,深怕会有所惊扰。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代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男的称为公子,女的称为姑娘,不论是人或是非人的事情,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现任的主人是个看似十六岁的少女。
但是,前有未有的,木府主人在日前受了伤,重伤。
初冬时听见这个消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连妖也揣揣难安。人与非人送上各种珍贵药物,在木府外排得满满都是,连住在深山里的千年人蔘,都化身为白发老翁,跪在外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求,坚持要躺进药锅里,熬了自个儿给姑娘补身。
好在是远近驰名、一言九鼎的马锅头雷刚,很有耐性的把老人家劝住,说姑娘婉拒好意,虽然受了伤,但有专精医术的左手香治疗,大伙儿不必担忧。
为了让姑娘安心休养,人与非人都散去,只敢在心里惦念,连提都不敢再提,就怕多提一句,就会影响姑娘的伤势。
木府外头安静,里头也静谧无声。
梅花开得前所未有的灿烂,不论是单瓣的、重瓣的,月色般的白、少女肌肤般的粉、胭脂般的红,还有嫩叶般的淡绿,竭尽全力的绽放,争抢着要让姑娘看一眼,只求让她赏心悦目。
淡雅的芬芳,染在绸衣上,沁着她的体温。
大多数时候,姑娘都在睡着。
娇小的身躯躺卧在暖暖的床缛中,长长的眼睫覆在看似十六岁,却又不是十六岁的粉颊上,唇色略淡,那柔弱憔悴的病容,让人看得就要心疼。
原本在木府里头,勤劳走动的灰衣人,因为沾了水,或者沾了油,一个个陆续化为灰纸,难得姑娘醒着,动手剪了一批出来,却都没先前利落,还不时会软软倒下。
力求表现的信妖,把自个儿分化为数十个部分,有的是伶俐的小丫鬟,有的是高壮的门卫、有的是洒扫内外的仆役,维持木府里的事,桩桩件件有条不紊,没出半点儿差错。
每隔两个时辰,热烫的汤药就盛在白如玉、薄如纸的瓷杯里,由丫鬟小心翼翼的捧着,送到姑娘休憩的地方。
姑娘休憩的地方,虽都在木府内,却并非是固定,好在姑娘歇在哪处,那儿的梅花就开得最是眩丽,丫鬟才能趁着药汤还热烫,顺利送来汤药。
今日,趁着春日暖暖,雷刚抱着姑娘到庭院里,坐在雕工精致的木圈椅上,高大的身躯护卫着她,犹如护卫着无价珍宝,动作轻之又轻,舍不得扯疼她刚刚痊愈的伤。
他低下头,亲吻她的额。
每到喝药的时候,他就用这种方式唤醒她。
澄澈乌黑的双眸睁开,望进雷刚眼里,软甜的一笑,之后才看向四周,有幸见证到她醒来的梅花,因为太过激动,纷纷落下地来,铺满木圈椅四周。
“春天到了。”她低语,声调暖甜。
雷刚点头,单手端起瓷杯,凑到嫩嫩的唇边。
她低头啜了一口,才又抬起头来,用脆脆的声音问道:“这个时节,你该带领马队,去采购春茶了。”
“今年不去。”他说得轻描淡写。
自从担任马锅头后,不论是活前为人,或死后为鬼,他年年都骑着枣红色大马,领着马队出城,带回珍贵的春茶,以及各种高价物品。唯独今年,他推却商户的请托,首次缺席。
姑娘自然懂得他的心思。
“陪了我整个冬天,难道不觉得闷?”她伸出手,轻抚那张粗糙的脸。
他摇头。
嫩软的唇嫣然一笑。
霎时间,日光更亮了几分,变得更暖和些。
“你不闷,我倒是觉得闷了。”她将手抬得再高一些,绸衣的宽袖下滑,露出粉嫩的指掌。“来。”她说了一声。
一只绿绣眼飞落,诚惶诚恐的停在姑娘的指间,青羽绿如嫩叶,双眼周围环绕着一圈白色细绒。姑娘的绸衣,染上青羽的绿,却远比绿绣眼的颜色更鲜妍动人。
“说些事情来听听。”脆脆的声音下令。
荣幸之至的绿绣眼,丝毫不敢迟疑,即刻张开嘴,详细的说了一件,关于今年初春时,发生的一件奇闻异事。
砚城以北住着一户人家,世代以牧羊为业。
那家人姓苏,卖的羊奶香浓、羊肉鲜嫩、羊毛轻暖,往往一送到市集上,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就连邻城也有人来高价购买,商家们有时候还需要事先预定,否则根本买不着。
货物有好价钱,苏家也过得安逸,几代都没出过什么大事。
直到这一代,苏家生了儿子,名叫苏安。
虽然名为“安”,苏安却一点儿也不安分。不同于老实的家人,他有个坏毛病,就是爱说谎。
小时候,他跟着父亲到草原去牧羊,总会把偷偷摸摸的小羊藏起来,再跑回父亲身边,气喘吁吁的说:
“爹,不好了不好了,那边的草地裂开一个大洞,小羊掉进去就爬不出来,咩咩咩的正在哭。”他绘声绘影的说,彷彿也要哭出来。
焦急的父亲,在苏安的引导下,跑到那处草原,却瞧不见大洞,更瞧不见小羊,以为是儿子记错地方,连忙仔细追问。
苏安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先是说大洞明明在这儿,过不了多久,又说应该在左边,等父亲跑到左边,他又说应该在右边,直到父亲跑得满头大汗,在草原上兜了好几圈,他才无辜的说,大洞肯定是闭起来,把小羊活吞了。
直到父亲垂头丧气,挥赶吃饱的羊群,要回家的时候,有只母羊偏偏不走,对着草丛咩咩直叫,寻声找过去,才发现被藏起来的小羊。
母亲买回鲜鱼,预备煮了当晚餐,他就蹑手蹑脚,把已经刮除鳞片、挖去内脏的鱼丢进井里,再跑去跟母亲说:
“娘,不好了不好了,妳买的那条鱼,跳进汤锅里就活了,噗通噗通的直翻腾,在锅里一圈一圈的游。”
母亲到厨房一看,却见到汤锅里空空如也,不见鱼的踪影,只有煮滚的水直冒热气。没等母亲询问,苏安先大叫起来,信誓旦旦的直嚷,那条鱼肯定是妖精,复活后就逃了。
直到第二天,母亲打水的时候,从井里捞出那条死鱼,才知道又被儿子的谎言所骗。
这类事情数都数都不完,每次谎言被拆穿,总免不了一顿惩罚。
但是,无论是挨打,还是挨饿,苏安都不怕,长大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送货进城的时候,看见七八岁的可爱娃儿,他就蹲下来,笑瞇瞇的凑到娃儿的面前,悄悄跟娃儿说:
“你不是你爹娘亲生的。”
娃儿一听,惊得嘴巴开开,嘴里的糖都滚落地上。“你、你骗人。”才说一句,娃儿就快哭了。
“是我亲眼瞧见的。”他继续编造,把谎话说得像实话那么认真。“那年,你还是婴儿的时候,你爹用五头牛,跟人口贩子买了你。”
娃儿泪流满面,抽噎的扔下糖果,远远看见爹娘来了,吓得拔腿就跑,被双亲追上时,哭嚷的满地乱滚,直说要找真正的爹娘,花费许多时间,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小脸上沾满泥与泪。
问清楚原委后,娃儿的双亲火冒三丈,想要去骂苏安,他却早已卖完货物,离开砚城去了,沿途还哈哈大笑,乐得象是天上掉下银两,被他捡了满怀似的。
回到家里,妻子见他笑开怀,好奇的问了一句,他笑得更开心。
“我在城里遇见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决定要带回来当妾,现在先回来准备。”他翻出客人来时,才会用的被缛,放到客房里头,一边吩咐妻子。“往后,多个人陪妳,开不开心?”
妻子当场就哭出来。
爹娘闻声而来,知道儿子坏毛病又犯了,直忙劝媳妇别哭,又把儿子痛骂一顿,哄着媳妇到外头去,不理会还在铺床的儿子。
渐渐的,苏安恶名远播,砚城里的人只跟他买货物,不论他绞尽脑汁说任何谎话,全都置若罔闻,最多耸耸肩,露出嘲弄的笑。连砚城里的人都不信他的谎言,何况是家人?
日子久了,苏安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不怕打、不怕骂,唯一怕的就是谎言没人信。整个冬天,外头狂风暴雪,他坐在火边闷闷不乐,连话都懒得说。
说话不能骗人,那说话还有什么意义?
他吃不下、睡不着,一日比一日消瘦,家人急得团团转,故意假装信了他的谎话,却因为反应不对,被他一眼识破,惹得他更颓丧,熬到冬去春来时,整个人虚弱得只剩一口气。
家人偷偷拭泪,绝望得开始准备后事。父亲到城里头,买回白麻白棉、白衣白鞋,顺口提起砚城主人受伤的事。
猛地,只剩一口气的苏安,陡然跳下床来,甩着一头乱发往外冲,远远的还没跑进四方街,就一边跑一边大叫:
“魔来了!魔来了!”
四方街的人非人,脸色愀然一变。
“姓苏的,你又在说什么瞎话?”曾经被骗的人,一见到苏安,立刻怒气冲冲的责问,半个字都不信。
骨瘦如柴的苏安,喘着气猛摇头,只差没哭出来。“是真的,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妻子,还有家里的羊全被魔物吃了。我只被咬了一口,就瘦成这样。”他撩起袖子,露出细瘦得像枯枝的指掌。
这下子,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虽说苏安说谎成癖,但往常说得再夸张,也不曾咒过自个儿家人,原本不信的人与非人,不由得有些动摇,四方街旁的柳树,一棵棵疑虑得垂枝打结,刚冒出的嫩芽,怕得都缩了回去。
有人还要质疑,口气却不太肯定。“你别胡说,砚城里有姑娘在,哪会有什么魔物胆敢闯进来?”
“但是,姑娘不是受了重伤吗?”这句话戳进每个人心里,恐惧从被戳破的细孔,点点滴滴渗漏,连空气里都闻得见恐惧的气味。
苏安还在说。
“那些魔物,肯定是觑着姑娘重伤,才胆敢潜来祸害砚城。”他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愈说愈伤心。“爹、娘、还有我那如花似玉的娘子啊,你们等着,魔物就要来吃我了,到时候我们一家就可以团圆。”
听见魔物要来,人与非人吓得一哄而散。
商人扔下高价的货物,急忙往客栈里挤,直到被挤成薄薄一片的掌柜,连呼再也挤不进了。有好心的商家,收留无处可躲的商人;至于不好心的商家,也欢迎有人来躲,只是进门之前,必须交出所有银两。
鬼也害怕不已。
魔物会吃人,难保不会吃鬼。
鬼化做一缕缕轻烟,各自钻进石砖里,潜回坟墓里头,抓起往生被把头盖上,怕到整副棺材都抖,一座座也墓碑晃动不已。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妖也急急逃窜。
有的跳进水里,变成鱼游走;有的双袖一掀,化为鹰、化为鸟、化为蝶,匆忙飞离时,羽翼遮蔽天际,白昼有那么一瞬间,漆黑得如同黑色。还有自知跑不快的,索性自暴自弃,当场凝成石像。
热闹的四方街,转眼间变得冷冷清清,客栈跟商户的门窗紧闭,人、鬼、妖没了踪影,偌大的广场只剩苏安,脸上的泪水都还没干。
他环顾四周,嘴角咧得愈来愈开,悲苦的哭声变得模糊。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苏安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笨蛋,哪来的魔物?”回想方才人与非人,吓得躲得躲、逃的逃的情况,他就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成功、最得意的谎言。
瘦弱的脸庞,变得容光焕发,谎言得逞的他,趁大伙儿反应过来前,一边笑一边往城外跑,把咒骂声都抛在脑后。
这个谎言很有效。
毕竟,姑娘受伤是事实,利用众人的恐惧,苏安用这谎话又得逞了几次,得到的反应愈来愈差,他却乐此不疲。
说谎的成就感,比美食更能滋养他,让他觉得无比充实。纵使把人与非人都得罪了,他还是无法舍弃这种成就感。
只是,苏安的家人却起了变化。
最初是父亲。
虽说上了年纪,父亲的发丝却根根乌黑,体力也不逊青年,诸如剥皮宰羊这类活儿,做得比苏安更顺手,丝毫不见老态。
但是不知从哪天开始,苏安用过早饭,出门要去牧羊时,却看见父亲一脸茫然,站在门口就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双眼视而不见的看着外头。
“爹,我要出门了。”他说。
父亲没有反应,象是没听见似的,眼里没有半点神采。
“爹?”
父亲没动弹。
“爹!”
经过几声响亮叫唤,父亲才如梦初醒,很缓慢、很缓慢的吸了一口气,接着更缓慢的转过头来,慢到墙上的蜘蛛,都结好了一张网。
“爹,你怎么了?”苏安问。
嘴唇张开,老半天后才吐出一句话。“没——没——没——没事——”
“您饿了吧?”他猜测,父亲该是饿过头了。“快去吃早饭。要是觉得身子不舒服,今天就好好歇息,等我回来再宰羊。”
看见父亲的头轻轻点了一下,苏安拿起赶羊的鞭子,戴上斗笠就出门,赶着一大群羊到草原上去。
这样过了几日,有一天他牧羊回来,还没踏进家门,远远的就闻到一股焦味。他赶忙加快脚步,匆匆跑回家,刚打开门就被扑面的黑烟呛得直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