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他双手乱挥,焦急的喊叫,却看见父亲坐在桌边,母亲则是站在厨房的炉灶前,炉上的大锅早已烧干,冒出阵阵黑烟。
他一手抓住父亲,一手拉起母亲,一时却觉得父母沉重不已,彷彿地面有股强大吸力,再一用力那股力量却消失,他惊险的踉跄几步,差点跟父母一起摔跌在地上。
把父母带出门后,他拿起井边的一桶水,回厨房往发红的铁锅倒水。铁锅象是活物般,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喷冒出白烟,才渐渐冷却。
确认安全无虞后,他抹着汗水,走到屋外,想开口询问爹娘,为什么放着铁锅烧干,锅里的汤料都烧糊了,黑得看不出是肉还是菜,却看见爹娘都站得直直的,双眼比浓墨更漆黑。
莫名的,苏安只觉得毛骨悚然。
虽然大声叫唤,爹娘还是有反应,但都慢得惊人。妻子取代母亲做饭,不论煮得多丰盛,爹娘都不为所动,各自在家里,一停就是大半天,就算强拉到餐桌旁坐下,两人也吃得极少。
苏安虽然爱说谎,倒也还有一片孝心。
他一开始思索着,要去城里找大夫,请到家里来瞧瞧爹娘,是不是得了某种疾病。但是,谎话说多了,这会儿进城里,别说是请大夫,只怕还没开口,就会被轰走。
再说,爹娘虽然吃得少,容貌跟身体却都没有衰老,这种病症颇不寻常,一般的大夫可能也医治不了。
想了许多日,就连夜里他也辗转难眠,扰得妻子同样难眠。
那夜,他思索许久,终于说出决定。
“不如,我到木府去求姑娘。”这该是最好的办法。“姑娘虽然受伤,但左手香可是好好的,她肯定能救治爹娘。”明天,他就去木府前请求。
向来有话必回的妻子,难得没有回应,背对他侧身躺卧,长长的黑发披散在床铺上,柔润得像上好的黑丝。
“喂,”他伸手轻推妻子。“妳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妻子还是没有答话。
“睡着了吗?”这可真难得,妻子睡得浅、睡得迟,自从新婚之后,每晚都是苏安先入睡的,他从未见过妻子的睡相。
好奇心使然,他悄悄坐起来,探身弯腰朝妻子的脸看去。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吓得魂都要飞了。
只见妻子双眼一眨也不眨,空洞的直视前方,呼吸变得极慢,呼出一口气后,要过许久才会吸气,症状跟爹娘一模一样。
苏安惊叫一声,吓得摔下床,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极为缓慢的,侧卧的妻子微微一动,披散的发丝一根根,自有生命的嵌进床铺,将背对他的妻子慢慢的、轻轻的扯过来,直到最后那张空洞的脸,终于翻了过来。
这漫长的时间里,苏安始终坐在地上,手脚吓得发软,一动也不能动。
“相——相——相公——”妻子叫唤着,发丝朝前探来,隔空射入他的手臂,一吋吋钻探入里,在肌肤下蠕动,却没带来半点疼痛。
脸色苍白的苏安深吸一口气,接着张大嘴,发出魂飞魄散的惨叫。
第二天清晨,四方街再度传来哭喊。
“魔来了!魔来了!”苏安连鞋子也没穿,半夜就冲出家门,一边跑一边跌,好不容易来到四方街,急着向众人报信。
这次,他说的是实话。
“魔物占据了我爹、我娘跟我妻子,现在就要爬进我身体里了。”他掀开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绺长发。那是他用尽力气,才从妻子头皮扯下来的。“谁帮帮我,快把这魔物取走!”
他又哭又求,在石砖上猛磕头,直到额头都流血,却还是没有人理会。
往来的商人忙着买卖货物;客栈里外热闹得很,掌柜的招呼客人吃饭喝酒;商家门口的店员朗声介绍,店里新进了哪些日常用物,或是奇珍异宝。
鬼拿着冥銄,跟石匠商量,要换掉残破的老旧墓碑,换个式样新颖的,碑上的题字最好是东街王夫子的,因为王夫子的字迹饱满,看着就喜庆,不像西街陈夫子的字那般太过清瘦。
人与鬼都不理会他,就只有妖聚过来,在苏安身边围了一圈。
“你这谎话都说多少回了,怎么不改改呢?”狐妖掩着嘴,毫不留情的嘲笑,即使苏安额上的血,都溅红她的衣裙,她也不当真。
鱼妖笑得太用力,衣衫一小片一小片剥落,落地就化为晶莹的鳞片。
“傻子,你以为谁还会上当?”他们都被骗过数次了。
苏安绝望的哭喊。
“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你每次都说是真的。”衣衫艳丽的鸟妖提醒,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这次倒是特别卖力。”
“是怕骗不过咱们吧!”
“喔喔,瞧,头都磕破了。”
群妖的嘲笑此起彼落,苏安哭哑了嗓子,懊悔谎言成真,他却早已没了信用,不论人与非人都不肯信他。
“我、我有证据。”他泪流满面,伸出手臂,让群妖看见手臂上的乌黑发丝。那绺长发变得比先前短,有一大部分已经钻进他身体里。
狐妖娇笑着,望了望四周,率先问道:
“谁信呢?”
群妖异口同声的回答:“不信!”
说完,众妖散去,抛下痛哭不已,拚命想把发丝拔出来的苏安。他在原地跪着,哭到日落时分,哭声愈来愈小,间隔的时间也愈来愈长。
最后,当发丝完全钻入他体内,从外头再也瞧不见异状后,他用最缓慢的速度,摇摇晃晃的起身,表情不再悲戚。
他双眼空洞,拖着脚步,在无人理会下,用慢得出奇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走去。
之后,城内就再也没见过苏家的人。
绿绣眼说到这里就停了。
听到一半时,就闭上双眼的姑娘,看似睡得香甜,但抱着她的雷刚,知道她并没有睡去。
“要不要我去瞧瞧?”他主动问道。
“不用。”姑娘睁开双眸,微微一笑。“让信妖去就好。”
话音刚落,一只米色蝴蝶就翩然落下,落地时化做一个年轻男人,毕恭毕敬的跪在姑娘面前。听见姑娘提到自个儿,信妖即刻就赶到,就怕有所耽误。
“我这就去苏家瞧瞧,肯定快去快回。”就连声音,它都调整到极为悦耳。
姑娘挥了挥手,年轻男人这才敢起身,往木府外头走去,在梅花掩映之间,很快就看不见身影。
直到傍晚,喝过今日的最后一碗药后,信妖才回来,恭恭敬敬的报告。
苏家四口人都变得迟钝,羊群不知何时都逃走,在草原上四散吃草。虽然,苏家的人还能动弹,但动作很慢,一个个都站在屋外不动,大声叫唤后多少有些反应,但看那状况,肯定只剩下人的外形,内里不知是被什么占据了。
信妖剪下苏安的一绺发,回木府之后,聪明的先将发丝送到左手香那儿,问出一些端倪后,才兴冲冲的来到大厅里头,眉开眼笑的回覆。
“姑娘,这是一种真菌,冬季时会寻找动物当宿主,然后缓慢蚕食,直到夏季时,死去的宿主虽然外形不变,但其实已经成了植物。”它喜孜孜的说道:“左手香说,这东西特别滋补,是不可多得的药材。”
听见有好药,姑娘却意兴阑珊,没有要信妖去看守,更没有在夏季时采摘回来,入药补身疗伤的意思。
“这东西是外来的?”她轻声问,神态若有所思。
“是,左手香说,先前只曾耳闻,如今才亲眼见着,她还取了一些,预备用虫子当宿主来培植。”信妖说得仔仔细细。
听完之后,姑娘静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又开口。
“我知道了。”她说。“你下去吧。”
满怀困惑的信妖,不敢多说半个字,悄悄退出大厅。
姑娘卧在雷刚怀里,轻轻吁出一口气,绸衣上的颜色渐渐淡去,绿意浓缩再浓缩,最后化为一滴绿水,染绿大厅的一块砖。
砚城四周有结界环绕,只有人类能自由进出,非人者不能擅闯,也不能离开。但是,早在前任责任者公子归来时那一战,结界就有了裂缝,导致砚城内开始有不速之客。
而入冬之际,那场争夺山药的大战,不但让她身受重伤,万年积雪不化的山巅裸露,也暴露山药的位置,这将会引来更多来意不善的非人。往后,当恶意的非人愈来愈多,势力愈来愈庞大的时候,砚城会有什么变化?
她闭眼思考着,嘴角似笑非笑,想着绿绣眼说的内容。
言语说出就有咒力,苏安说了一辈子的谎,每个谎都倾尽心力,尤其是最后一个,因为说得太逼真,于是谎言就成真。
魔,来了。
第二章 、乌鰂
春暖的那日,油菜花开放到鼎盛。
薄薄的黄嫩花瓣、浅绿的茎、深绿的叶,遍布在砚城以东的草原,就连雪山山麓较低的地方,也看得见油菜花的踪迹。
春日时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人们爱在这时出城踏青,观赏嫩黄的花瓣,在油菜花丛间嬉戏,有情男女们想避开人群,就躲在花丛深处,轻声互诉甜言蜜语。
这一日,木府里也开满油菜花,处处是鲜妍的薄黄色。
以往,雷大马锅头总会骑着枣红色大马,带着姑娘出门游玩。
但是姑娘冬季时,与公子一场恶战,受了重伤还需要休养,不能出木府,更别说是去郊外踏青。
油菜花们商量后,决定让开放得最美的那些,进到木府里去绽放,好让姑娘能在雷大马锅头陪伴下观赏花景。
虽然油菜花有心,但是这件事情原本在木府里的花木们是不同意的。毕竟春日里百花争艷,个个都想讨姑娘欢心,要花木们暂休一日,让油菜花独占春色,花木们哪里会肯?
还好,蝴蝶耐心的居中调解,说这都是为了让姑娘高兴,伤病才好得快,花木们才勉强退让。
垂丝海棠心胸最宽大,让出绽放的日子。
当雷大马锅头小心翼翼的抱着姑娘,来到庭院里,在灰衣丫鬟摆设好的精致圈椅坐下时,油菜花们株株抖擞精神,开得盛之又盛,姑娘轻眨清澄的双眸,嘴角噙着笑,伸出粉红色的嫩嫩指尖,轻触一瓣油菜花,娇美的黄色就从衣袖开始染透,渐渐漫满素雅绸衣;茎的浅绿化为棉袜的颜色;鞋则是叶的深绿,鞋面的绣样,就是含苞的薄黄油菜花。
“好不好看?”她侧着头,凝望抱着她的男人。
“好看。”雷刚衷心说道。
“是衣裳好看?还是袜子好看?或者是鞋子好看?”“都好看。”
她还要再问。
“多好看?”
“很好看很好看。”他说。
姑娘心满意足,嫣然一笑,这才望着触目可及的油菜花们说:
“你们好看,都好看。”甜脆的嗓音,动人心魄。
油菜花们陶醉不已,更用心绽放。
就连木府里暂休的花木们,也觉得与有荣焉,觉得让油菜花入府,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蝴蝶化为人形,头戴金丝冠,身披黑衣绲红边,恭敬的走上前,脚步触地没有半点声音。她手里端着水晶杯,杯中浓液呈淡琥珀色,散发着香气。
“姑娘,这是油菜花蜜,滋味甜润。”蝴蝶细心筛选过这季的所有油菜花蜜,取得最好的一小杯献上。
“以往我也吃这蜜,只是现在还喝着药,吃什么都先问过左手香吧。”姑娘轻声说道,模样依旧娇美如昔,但的确还有些憔悴。
“是。”
蝴蝶恭敬退下,离开庭院后消失在回廊尽头。过了一会儿,黑衣绲红边才又出现,金丝冠低垂,神情很是高兴。
“回禀姑娘,左手香说,油菜花蜜性甘温,能清热润燥、散血消肿,对您的身体有益,是能喝的。”“那我就尝一些。”她说着,还没伸出手,雷刚已经把水晶杯接过来,递到她面前。
“来,先喝两口就好。”他吩咐,比谁都用心。“妳胃口小,现在不能整杯都喝,免得午膳吃不下。剩下的蜜,让妳喝药后,再吃些去掉嘴里的苦味。”“都听你的。”
姑娘唇上弯着笑,从水晶杯里,乖乖的喝了两口蜜,不多也不少。
眼里看着花、嘴里尝着蜜,身旁有心爱的人,她心情很好,依偎进雷刚的胸口,慢条斯理的说道:
“最近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粉嫩的十指纤纤,把玩着雷刚的发。
油菜花们面面相觑,实在不想坏了良辰美景,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什么事都能说。”姑娘很了解,露出有些无奈的笑。“毕竟,我仍是砚城的主人,事事都必须管着。”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既然是主人就必须管事,不论是人与非人、大事或小事,姑娘都会留意,虽然休养中不踏足木府之外,但是砚城内外的事情,她都要一桩桩、一件件处理。
于是,其中一株油菜花,说出砚城最近闹得最厉害的事。
春雪还没有融化时,砚城里出现一个女人。
她自称姓黑,名莹,是个寡妇,模样富泰,生得宽胖却动作灵活,衣衫虽都是一个款式,但颜色不少,有时是棕色、有时是褐色、有时是黄色、有时是红色、有时是黑色。
不过,黑莹的衣衫,不论是哪一件,两边都有宽幅,走起路来两幅摇曳,看来很有韵致。
城里有空屋,她就去找屋主,说自己能代为中介。
屋主看她是陌生脸孔,很是谨慎,但是她很殷勤,接连上门好几次,态度很是诚恳,屋主受到感动,两方签下合约后,就把空屋交给她处理。
黑莹先花一番功夫,把空屋打扫得一尘不染,还在门前种下鲜花,才在四方街广场贴上“吉屋出租”的告示。
有人来看屋,她就笑容可掬的带领,不但介绍屋子,还把周边的环境都说得仔细。
第一个人看了,虽然心里中意,但是想压低租金。
“租金有点超过我的预算。”那人故意说。
“是吗?”黑莹笑容满面,也没有气恼,仍旧很有耐性。“跟附近的房租比起来,这儿已经比较低了。”“那我回去考虑考虑。”那人说。
“好的。”黑莹送着他出门。
谁知道他才刚踏出门,就有第二个人来说是看了告示,要来看屋子,黑莹就领着第二个人进屋。
听了介绍、看了环境,第二个人问到租金多少,黑莹说出的数字跟第一个听到的一样。
“好,那我租了。”第二个人想也不想的说。
“谢谢,我这就拿租约让您看。”黑莹笑呵呵的,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租约,跟第二个人详细解说。
第二个人当场就签下租约,说好隔天就按照租约上写的,付半年的定金加第一个月的租金。第一个人站在一旁,看到中意的房子被租走,虽然懊悔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黑莹收到银两,扣掉中介费后就交给屋主。屋主知道她奔走得勤快,于是把手边两个空屋,也接交给她中介,果然很快的也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