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看见陈庆和杨兰一左一右护法一样坐在餐桌两旁,桌上琳琅满目摆着鸿门宴。
甚至还有红酒,陈庆给陈茉也倒了一杯,颇为明事理的样子:“来,坐下,你也不小了,我们像成年人一样谈一谈。”
坐下就坐下,陈茉心一横,把外套和包放好,坐下来先干了一杯,陈庆又给她倒上了,问她:“你觉得成年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负责任。”陈茉提着一口气抢先把话说了,“就是因为我要为我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我才不能在没有想清楚的时候贸然结婚。爸,我知道你实在担心你那套一环的房子,我也理解,所以我想清楚了,如果我不能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那我不要那套房子,反正也不是我的名字,那是你和我妈的共同财产。”
杨兰抿着嘴不说话,看了老公一眼,陈庆这次没急着敲桌子,心平气和地说:“你以为地球都是围着你转的,是不是?你没想好就不结,等你想好了人就都从地底下冒出来了?那时候你几岁了,还有人要没有?”
陈茉理所当然地说:“如果等我想好了却找不到合适的人结婚,那就不结,宁缺毋滥。”
陈庆猛然一拍桌子。
陈茉条件反射地跟着桌子震动抖了一下,陈庆嗓门提高,果然撕破脸:“老子就知道你在狡辩在糊弄!”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结婚,你要觉得亏了那我不要你那套房子总行了吧?”
“就你一个,老子不给你给谁?!我看你就是过得太舒服了,你以为我和你妈辛苦半辈子是为了让你躺着吃吃喝喝,为了让你享福吗?”
陈庆起身点烟,敲着桌子说:“给你创造好条件不是让你啃老的,是让你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给你创造了这个条件,你再找一个条件差不多的,两个人继续为下一代创造更好的条件,传宗接代,财富积累,不然我和你妈干什么这么辛苦?那我们也享受,也出去玩,一毛钱都不留给你!”
“我觉得可以。”陈茉说,“是你们自己辛苦奋斗得来的,你们的财产你们有权自己支配。”
陈庆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们都像你们这代人这么自私么?你现在说这种话,翅膀硬了觉得自己有几个钱能付房租能吃上外卖就了不得了,你小时候我和你妈要是也想着自己,挣几个钱全花自己身上,让你吃糠咽菜,你现在还硬气的起来?”
陈茉无力反驳,只觉得喘不上气来,拉了拉领子,低声说:“好,我活该,我一辈子欠你们,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陈庆干脆利落地下指令:“马上和那小子分手,端正态度好好找个合适的。”
陈茉不置可否,只说:“得给我一点时间消化和处理。”
陈庆下了最后通牒:“我给你半个月,行吧?这总够了,但是这半个月你们不准见面,下了班你就给我回家,哪也不准去。”
陈茉推开桌子起身,饭也没动一口,直接进了卧室把门死死关上。
陈家父母严防死守,陈茉短时间内不打算正面再起冲突,利用午休时间开始找房子,想要搬出去独立,再慢慢说服父母。
她每天下班被父母卡着点催着回家,因此有时候拜托夏莉去帮忙看房,而没有告诉周遇,夏莉热心提出程翊的房子可以给陈茉借住,但是陈茉婉拒了。
一方面是万一之后被父母找上门来缠斗,她不想牵扯太多人进来,另一方面是她实在对夏莉和程翊两个人感情牢固的信任度存疑。
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好,两个人正在筹备婚礼,刚付完婚纱照的定金,但是陈茉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忐忑。
将近一周没和周遇见面,陈茉本来想在周末找一个借口溜出门,却提前被父母截胡,周六一早就被拎出被子拎上车,被迫展开大龄亲子活动。
陈庆找了一个提供种田体验项目的农家乐,一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温室里的花朵,还以为大米是货架上自动长出来的,等你饭都没得吃了看你还讲不讲感觉!”
陈茉和人顶嘴:“说得像你真饿过一样!”
陈庆粗暴反驳:“放屁!老子小时候有你现在这条件吗?身在福中不知福。”
“嘁。”
虽然不常回老家,但是父亲的成长背景陈茉多多少少了解一些,陈庆是农村户口,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上面有哥哥和姐姐,年龄差将近二十岁。
他出生时陈茉的大伯和大姑都已经参加工作,开始补贴家用,在农村算很宽裕,所以陈庆反而从小读书为重,不用干农活,考上大学后分配进了单位,因此认识了陈茉的母亲杨兰。
杨兰虽然是城市户口,但是因为陈茉的外公早逝,外婆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杨兰作为长女从小帮着家里减轻负担,因此早早参加工作,学历也不高,反而吃了不少苦。
但是陈庆不这么觉得,二十年来都以自己是农村孩子苦出身自居,说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奋斗来的。
他看不起自己老婆的学历和工作,看不起自己女儿神经纤细敏感,今天的农家乐也是他安排的,并且向陈茉宣布教育主题为“忆苦思甜”。
陈茉有时候觉得她思维跳跃可能是某种遗传,怎么会有人为了让女儿分手把女儿拉去种田?
这家农家乐的餐厅和包厢特意做成了土房,在外面圈起来一大块地给顾客,提供各种农具和项目体验,可以种地可以喂鸡喂猪,还能去放牛。
陈庆非要陈茉去体验最辛苦的不可,问工作人员干什么最累,工作人员说翻土。
陈庆走到墙边上挑了一把锄头递给陈茉:“去。”
陈茉保持质疑精神:“是用这个吗?我怎么觉得这是用来挖坑的。”
陈庆眼睛一瞪:“你知道什么?”
工作人员在旁边赔笑:“老板,用那个有点累,一般用耙子。”
陈茉嗤笑一声,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找补:“锄头也行。”
陈庆背着手又瞪眼睛:“拿好就快去。”
陈茉最后还是换了耙子,父女俩跟着工作人员去了地里,工作人员讲解了一下动作要领,陈庆叉着手在一旁看着。
其他几家大部分是父母带着没成年的小孩,像陈茉这么大的少见,陈庆嘲讽道:“该早点教育你的,不至于现在变成巨婴。”
陈茉冷笑回嘴:“因为像我这么大的还顺着你们的才少见,别人的父母早就放手了。”
“别人家的听话又省心,那父母放心当然放手了,远的不说,你就看你妈老提的那个林家女儿……”
陈茉又被刺激,陡然大声打断:“那你找林凤君当女儿!”
陈庆软了一分,一摆手说:“干活,不提这些没意思的。”
说实话陈茉的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铁质木杆的耙子光举着就费劲,更别提还要插进土里翻土,至多一刻钟就气喘吁吁。
冬天空气微寒浑身却发热,陈庆在旁边阴阳怪气:“这就不行了?眼高手低。”
陈茉回嘴:“我怎么听姑姑和大伯说你小时候根本没干过活没种过地。”
“谁说的,老子小时候放牛还养猪,上山打猪草,哪像你!”
陈茉扭头赌气,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听见陈庆说:“茉茉,爸爸昨天做了个梦。”
“啊?”
陈庆说:“我梦见你奶奶了,你奶奶跟我说,庆儿,你身边也没个人疼,你就一个人了。”
陈茉安静地看着父亲,陈庆咬字强调一遍:“你知道不?你奶奶跟我说,我就一个人了,我负担这个家,我多累,你妈没点本事,你又这个德性,我就一个人了。”
“爸,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陈庆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你奶奶走之后我从来没梦到过她,就昨天,你知道吧?就昨天。”
说完他看着陈茉,陈茉也看着他,但是并不说话。
陈茉看着父亲的眼底闪过一些失望,她刻意让他失望,甚至是抱着一种报复的心态。
陈庆说:“你妈也是一点反应没有,都一点不心疼我,我算是看透了,女人就是心狠,特别是你妈!你妈当初嫁给我就不是因为真心想和我好。”
他轻蔑又愤恨地开始说:“你妈最开始有个相好的对象,你不知道吧?那个男的是修车的,家里老娘死的早,老爹是一滩烂泥,你外婆不同意,看上了我,我条件多好?又是体制内又是名牌大学生,还有哥哥姐姐照应,不用照顾老人,你妈这辈子没受过一点公婆气,工作又轻松,就养个孩子,还把你养成这样,样样不如人!”
“爸。”陈茉平静地开口,“我妈平时跟你聊事情,你好好理过她吗?给过她情绪价值吗?现在你伤心了,难过了,你想让她安慰了,凭什么?”
“老夫老妻要什么情绪价值,都是你们年轻人搞出些矫情的新词到处乱用,老子不赌钱不欠债不找小三,就抽个烟,给她买房子买衣服买首饰,情人节还给她买花!”
“那都是她开口要的,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好,只要老婆开口要了就给买,然后还要贬低她爱花钱,抬高自己好男人,有意思吗?”
“滚!”陈庆怒道,“女人就是冷血,你和你妈一样没有心!”
他抬脚走了。
陈茉戳着一个耙子站在原地,新鲜泥土的气息中,她想起奶奶。
第63章 有感情需求的正常人
陈茉的奶奶常年在老家农村的宅子住着,由大伯一家照顾,大伯比陈茉的爸爸陈庆大二十多岁,所以在陈茉出生时,奶奶就已经七十多了,从有记忆起就一直是一个银发老太太的样子。
奶奶很少跟她说话,即便说话陈茉也很难听得懂,奶奶耳背,听普通话很吃力,多数时候老人家会低声喃喃地絮叨一些自言自语,陈茉就算努力,也听不懂奶奶说的土话。
所以她小时候回老家,就总是和小朋友在院里山里小溪边跑来跑去的玩,奶奶就眯着眼睛晒太阳。
但这种时刻也不多,陈庆一直待在江城,每年给费用,自己很少带老婆和孩子回去,随着陈茉高中学习越来越忙,大学又去了外地,接着参加工作,回老家见奶奶的频率也越来越少,三年前,奶奶过世了。
奶奶过世之前,陈茉赶回去见了最后一面。
老太太已经九十多岁,许多天喂不进粥饭,只能勉强喂一点水,所有的儿女和能够赶回来的孙辈重孙辈都聚在老宅,大家心里都清楚多多少少就是这几天了。
外公和爷爷去世时陈茉还没出生,外婆身体尚好,这是陈茉第一次直面亲人的逝去。
这个逝去过程竟然不是猛然间的,而是慢慢蔓延上来的,奶奶躺在堂屋的褥子上,生命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水,十分安宁,很少发出声响,仿佛并不痛苦和难熬。
陈茉坐在床边,有一种奇异又无所适从的感觉。
因为从小的相处不多,她没有感受到强烈的悲伤,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表现出强烈的悲伤,因为长辈们的神情都非常自然和日常。
他们进进出出毫不避讳地谈论着未来的丧礼安排,怎么摆酒怎么请人,大姑姑坐在陈茉身边,也在陪着奶奶。
她俯下身来整理好奶奶的银发,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说:“妈,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去吧。”
然后大姑姑扭头,甚至对陈茉笑了一下,说:“茉茉,你跟奶奶也最后说句话。”
陈茉握上了老太太的手,像玉一样凉,因为许多天没法进食,通体洁净,没有一点气味,骨头细细的挂着肉,皮肤发皱但是洁白,她不知道说什么,紧了紧喉咙,只是喊道:“奶奶。”
老人没有任何知觉和回应,始终沉睡着,唯有心口微微地起伏。
陈庆带陈茉去看老宅后头一个上了锁的破屋子,里面是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沉甸甸地几乎压垮架子,陈庆说:“这还是老头没死的时候给老太太准备的,后来不让土葬了,但是老太太念叨着好木头,死活不让上缴,藏在这的,等停灵完了我和你大伯再去上缴。”
陈茉脊背发凉,同时升腾起一种奇异的庄严感,血脉的奇妙联结在她的潜意识里起着作用,她感到一阵难过,低声说:“爸……奶奶是不是就要……”
她难以说完,对她当时的年纪来说,生死还是太沉重了,可是陈庆轻松地消化掉了这种沉重,没有表现出一点难过的情绪,点点头说:“人老了和那个树老了是一样的,寿数到头了,再怎么浇水也会慢慢枯死的,老太太没得什么大病没受罪,到时候睡着睡着没了,有福气。”
陈庆扶着棺木拍了两下,咧开嘴:“听听,多好的木头。”
和陈庆说的一样,第二天的夜里奶奶在睡梦中离世,丧礼办了五天,在村子里十分隆重和风光,除了在典礼上按照民间孝子的礼仪哭过之外,陈茉没有见过陈庆露出额外的难过神情。
九十多岁了,是喜丧,村里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之后的三年,陈茉也从来没有从父亲口中听到过关于奶奶的只字片语,直到今天,陈茉才发现原来父亲是有慌张和悲伤的,他梦到了奶奶,奶奶跟他说“庆儿,你就一个人了”。
父母都不在了,从此你在世界上是一个人了。
父母都不在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就是老婆和女儿了,他向她们索取,可是她们都这样冷血无情,因为她们在他身上也没有感受过多少关爱,因此默契地选择了同态报复。
陈茉突然想起了刚刚陈庆在发脾气之前对杨兰的控诉。
陈庆说,你妈嫁给我是因为我条件好,你妈不是真心跟我好。
真心这个词居然被他说出来,他居然这样在意,二十年都过去了,他还是这样在意,陈茉在恍然间释怀。
爸爸,她在心里对陈庆说,其实你也需要感受和感觉,你也需要关怀和爱情。
所以她不是这个家庭的异类,她不是不正常,有感情需求的才是正常人,有人选择条件,有人选择感觉,两种选择都是正常的,陈茉只是和父母选择不同的方向罢了。
人是需要被爱的,这并不羞耻,她不应该被指责,因为口口声声说着穿衣吃饭的父亲明明也有着情感需求,可是他不付出,却只想着要索取,这怎么可能!
钱和条件是必需品,可是不能代替一切,人可以有自己的取舍,她的想法和选择不应该被持续的羞辱。
从陈茉能够背着书包自己去上学之后,杨兰就从来没有抱过她,对,拥抱,她们也从来不会手牵着手走路,最多是相互挨着胳膊,杨兰在丈夫那里没有得到过柔软,所以干涸的厉害,也无法分出多余的柔情给女儿。
陈茉不怪母亲,但是她终于明白,爱不会凭空而生,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能力。
家庭关系让他们三个紧贴着彼此,徒劳无功的互相索取着情绪价值,结果谁都没有,巨大的失望和空虚只会让人塌缩成一个黑洞,无限地开始互相吞噬,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我不能让这种匮乏传承下去,陈茉坚定地想道,如果父母没有改变的意愿和能力,那么就由她来做这件事。
陈茉不再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愧疚和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