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前些年的先例在,四爷顺理成章地受命接下了这个差事,这回他算是钦差大臣,施施然便携着圣旨在户部中堂坐下,倒是叫官吏们纷纷想起前些年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来。
四爷向来是严谨仔细的人,查账绝不是只要几沓纸便罢了,入账和支出的名目都要详细列出来,还要将各地每年的账册分编拍号整理齐全,互相查证,但凡有错漏之处,他都要一一叫人分说明白,一套账目上下略无阙处了,他才满意地放过诸位同僚。
纵然当时叫苦连天,可账目厘清后,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即便后来四爷不在户部当值,再没有那样铁血高压的环境逼迫他们,但户部诸人办差时却到底觉得便捷清晰不少。如今有这套完备的账册打底,只需将这些年新的账目依照旧法条例整理出来便是。
理帐到底不难,难的是后续该如何催还债款,如今朝堂风气松懈,总不能指望这些瞒报偷拿者到了还钱的时候便忽然良心大发,主动送还。
有上回的前车之鉴在,众人也想拖一拖,再观察观察康熙的意思,四爷却没有这样好性,康熙给他瞧过西北密报,既然皇上主意已定了,他便也有了底气,使人从京畿一路开始一个一个的催问,一时还不上的也要当即定下一个章程来。
京官里沾亲带故的最多,亦有不少勋贵后裔,顶不住了的也有去宫里求情讨饶的,康熙在这一块上头从不吝啬,雍亲王再大,也没有皇上本人来的大。
康熙自然不能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拆儿子的台,却也遭不住老臣的恳求,索性便即刻收拾行头往塞外巡幸去了,将一概要事全权托付给了四爷。
御驾一离开京中,各路人马便开始各显神通。圆明园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宝月一日里从上午起便坐在花厅里迎客,都是各家的女眷夫人,换盏茶水,换副面孔又是两盏茶的功夫这么煎熬过去,直到用晚膳的时间才能歇口气,没几日便只觉得腰上嵌了两块木头,僵的脖子都要抬不起来了。
“好了好了,再来人我一个也不见,左右不过都是说些客套话,何必要白费这些功夫。”
宝月被玛瑙从睡梦里叫醒,她睁开眼看一眼外头的天光,绝望地睁开眼睛又立刻死死合上,她一口气把被褥拉到头顶,裹在里头闷闷地说道。
她实在太累了,睡得也沉,甚至连四爷早上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再说她本就不爱和人交际来往,如今应付了这么多个,不至于显得四爷太过于眼高于顶便也够了,反正松口说不还钱也是不可能的。
“就说我病了,好玛瑙,且叫我再歇歇。”
她话未说完,便声音渐低,已然沉沉睡去。
玛瑙无法,只好替宝月拉下床帐便往外走去,叶嬷嬷这会正候在门口,见只玛瑙一个出来,便知宝月今日定然是不愿再去同人会面了。
“这是侧福晋一点心意,嬷嬷辛苦几日了,且好好歇息罢。”
玛瑙塞一个锦绣香囊到叶嬷嬷手中,里头沉甸甸地放了一把金豆,叶嬷嬷笑得眯起双眼道,“本是奴才分内之事,怎敢当侧福晋的厚赏。”
“嬷嬷不必客气,”玛瑙笑着扶着她往外走去,“这么些年了,嬷嬷岂不知侧福晋的性子?”
即便放言说不再见客,却也并非是真正解脱了,各家的礼摆满了厅堂,直接退还回去显然是不合礼数的。宝月还得看着叶嬷嬷领着一帮奴才们清点,做了账册后再用价值差不多的东西还回去,若有亲戚交情的,还得视情况厚一两分。
纵然并不需她亲自清点整理,只需对着册子拿个主意,心里有数便可,但这么一天天下来,到底也觉得太累了些。
这日她疲惫地回到九洲清晏的后殿里时,便见阿午正拿着九连环在玩。然而没两下就被他轻轻松松解开了,以往四爷闲着的时候每晚都会带阿午出去逛一圈,回来了再给他说经义,或是带着他练字。
如今他们两个都忙,阿午已经自娱自乐地玩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宝月不禁有些愧疚起来。
阿午周边还零零散散放着许多祜满从杭州带来的江南小玩意儿,或是四爷门下的人自各地送来的礼,其中有两只异常漂亮的彩色玻璃小马,异彩斑斓,栩栩如生,据说是从广州买来的西洋玩意儿。
宝月忽然眼睛一亮,她笑着对阿午招呼道,“阿午阿午,想不想出去玩?”
阿午听到宝月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九连环便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到宝月怀里。他仰头看向宝月,两双颇为相似的眼睛亮晶晶地对个正着。
“额娘终于有空带我出去了,这些日子阿玛和额娘都不管我,没意思极了。”
“那是自然,这些日子事忙,没能好好陪你,是阿玛和额娘不好。但额娘马上就有空了,带你去庄子上玩,去骑马,好不好?”
宝月捏捏他白嫩的小脸蛋,坏心眼地看着阿午鼓着圆脸在自己手中挣扎起来,便觉得这些日子的疲劳都一扫而空了。
“阿玛去不去?”
阿午努力从额娘的魔爪中逃脱出来,一本正经地捧着自己红彤彤的小脸问道。
“那你怎么说?”
四爷这日忙到了下半夜里才夤夜返还,不意房里还亮着一盏灯,宝月竟还未歇下。洗漱过后才准备躺下歇息,便听她说了要带阿午去庄子上骑马的事。
四爷每日都很晚才回来,早上又很早出去,宝月只有晚上睡着了后才能迷迷糊糊地在梦里察觉一个人钻进自己被窝里。这日她撑着困意不睡在床上等着他,便是特地为了告知他此事。
“我说你忙大事呢,忙完了就来陪他。”宝月趴在床上撑着下巴朝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一想到自己能出去玩,四爷却还得苦哈哈的在衙门里干活,便觉得有些得意。
“也好,我本就想带他学学骑马,”四爷却并不觉得这差事辛苦,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后头尽是些得罪人的事,你们先躲出去也好,总有那走投无路不讲客气的,省的有昏了头的冲撞了你。”
“这是怎么了?”宝月一皱眉,他们好几日没空好好说会话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仿佛现下的情况并不算乐观的样子。
“人多心杂,有些有消息门路的,知道这回是为了军费,有的也就还上了,”他解开衣裳上头的两粒扣子,枕在宝月腿上,心中才终于觉得松快下来,“有的已把这些东西变成了老家的田宅;有的分明没做过却被上峰摊派;还有自恃身份,并不给我面子的。”
他沉沉叹了口气,嗅着她身上疏淡的槿花香气,想着想着便不自觉锁着眉头睡着了。
一夜安睡无梦,第二日晓光初现的时候,四爷一睁开眼睛,便发现宝月已不在床榻上了。还疑惑难道她这样早就迫不及待地到庄子里去了?
不一会儿却听到外头传来她细细絮絮的说话声,轻轻地,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这一箱子的,是天气凉了穿的,若入了秋还是如今这个日头,便从这个箱子里拿衣裳,”软底绣鞋在外间悄步挪动,“四爷惯常不爱惜身体,一办起差事来连吃饭也顾不上。旁的也就罢了,唯独吃食和休息上一定要多注意,原来那病好了才没两年,年轻时候不养好底子,往后要恢复只会愈发难。公公到点儿了只管提醒四爷,若四爷不悦,只说是我吩咐的便是。”
宝月正在外间同苏培盛细细嘱咐,说完了衣裳,便带着苏培盛走到放披风帽子,还有放提神的香包膏药的位置上来,走着走着,却忽然见苏培盛停下不动了。
她疑惑地随着苏培盛低头的方向看去,便见四爷披着一件外衫靠在屏风上静静注视着她,眼中满含笑意。
苏培盛很识相的悄声退下,将地方留给这两个黏黏糊糊的主子,他一介阉人,不懂什么情爱,但也知道这样十年如一日的情分属实是罕见,纵然也有长情的,但一直这样热的跟滚着水似的却不多。
四爷站在原地缓缓张开双手,宝月便快走两步,乳燕一般地投入他的怀中,她轻轻嗅着四爷寝衣上染上的沉水香气,难舍的眷念迟迟地缠绕上她的心头。
“是不是我太久没有同你分开了,只是去一趟庄子上,怎么好像这样为难。”
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出息也没有。
“那就不去了,好不好?”四爷的目光温柔地在宝月脸上舔舐,从眉峰到唇角,每一处都被他细细描摹,“很快就好了,至多一两个月,等京里安静下来了,就回来陪我。”
他们身上的气息难舍难分地融在一起,在尚带着一点凉意的清晨留下一室氤氲暖香。
弘晖、弘昀和大格格也都一块跟着上庄子里去,四爷便索性也不回圆明园了,带上宝月指出来的那些箱笼便待在户部办差。
这下更没了顾忌地发挥他的阎王本色,如今四爷本人待在户部不出来,家眷病的病,躲的躲,形势又比上回坚决的多,一些不那么刺的刺头也就渐渐软化了。
第79章
如今正是夏秋之交,随着天气趋于凉爽,林木也渐渐镀上一层金黄的色泽,阿午早几日还会念叨几句阿玛什么时候忙完,但很快便撒了欢似的在庄子里跑来跑去,那座秀致幽美的圆明园短暂地被他抛在了脑后。
再加上不必读书,他每日跟着四爷派来教习马术的太监学习后便肆意地在草地上打滚,又在丛林间钻来钻去,时不时拿些宝月也不认识的花草果实来问她,宝月招架阿午不得,便特意请了原先打理庄子的奴才来问,这才应付了阿午层出不穷的问题。
宝月在庄子上休息了一段日子,便觉得原先的疲乏一扫而空。这日她坐在院子里参天的梧桐树下乘凉,金风细细柔柔地拂过,翻动两下手中的书页,便饮一口庄子上自酿的蔷薇露,只觉得好不惬意。
蔷薇露名字虽叫露,实则却是用鲜果和葡萄酒打底的一种低度果酒,口味虽然清甜回甘,宝月却也不敢凭借自己那没几两的酒量多喝,她连忙拿起一旁的果子堵上自己空闲的嘴巴,一口下去,却又是眼睛一亮。
“这个好甜,汁水也多,这是什么品种的枇杷?”
庄子里向来到了应季的时候便会送当季的东西到王府和圆明园去,瓜果蔬菜、皮毛家禽,都赖他们供应,以往却并未见到这个。
“回主子的话,这个乃是金杏枇杷,据说是南边靠海那儿的品种,尤其易坏,又实在娇贵,一季下来也结不得几颗,故而便免了供应,”那管事夫人笑盈盈地同她解释,又忙不迭地补上几句吉祥话,“是贵人临地,这才结出一盘来,奴才不敢不供上来给侧福晋用。”
“原是如此,既然只这一盘,便端一半给阿午尝尝。”宝月恍然,一个小丫头很快递了玻璃盘子上来,玛瑙分了一小半出来,正要差人送去,宝月却忽然改了主意,“还是我自己去,也不知道这孩子又到哪里去了,今日竟不曾见过他。”
一行人先到了马场,又穿过果园,最终找到阿午的时候,他竟然正在太监们的包围下一本正经地坐在一条清浅的溪边垂钓。宝月颇为新奇地看他一身行头,小小的斗笠,小小的垂杆,想来是庄子上的人为阿午赶制的。
“你这是在等一个愿者上钩?”宝月凑近阿午身边,看了看底下那道一丈宽的水流,清澈见底,一览无余,说这是一条水沟也不过分,怎么钓的上鱼来呢。
“我也不知道,”阿午鼓了鼓脸,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无聊,并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阿玛说,钓鱼是观察天地,湖水,和鱼儿的习性,也是万顷波中得自由,感受天地间气,是格物的一部分。还有弹琴、作画、写诗,都是这样。”
“......”
宝月一时哑然,四爷在园子里做天下第一闲人的时候,究竟教了孩子们什么。
自从宝月离了圆明园,礼是再也送不进去的,从前虽也只能得到宝月满口敷衍,毫无实质意思的客套话,却也总比如今门都进不去的好。众人无可奈何的打道回府,眼见着四爷无可转圜的态度,加之康熙默不作声的支持,纷纷回去清点起家中资产来。
有康熙和四爷上下配合,意思如此坚决,事情再难也慢慢推动了起来,远在塞外的康熙接到奏报,银两已陆陆续续地开始还归国库,御驾便在十月底返回了京师。
追款事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天气越来越冷,宝月便也带着阿午回了圆明园里,秋日待在庄子上是闲情野致,乐趣颇多,但若是入了冬就多少有些不便了。
谁知及近年节的时候,却忽然捅出来一个大篓子。
有四品的一满人官员家中实在无银,可户部官员只说是奉行旨意,叫他弥补亏空,不肯留情。催逼太过,竟然逼得那人将京师内城的宅子私下售卖,一家老小大在寒冬里只能流落街头。
这事一发,一时朝野哗然,雪花一样的参奏折子纷至沓来,堆满了康熙的案头。不知多少人蠢蠢欲动,欲要借此生事,最好叫这催款一事就此消停。四爷倒是四平八稳地照常上朝,当日果然便有人疾言厉色地当众指责户部官员渎职催逼,他却仍旧不为所动。
“本朝京城内外有律法划分,严禁满人居于外城,亦不许富商兜卖内城住宅,以免从龙入关的满人为生计所迫,俱是先祖皇帝一片爱民仁人之意。左是户部催银,右是金规铁律,可见户部逼迫煎急之甚,尤过于逼人违背祖宗之法。伏惟皇帝陛下至圣至明,御极五十年以来盛世昌平,岂知有人自恃威德,背离君意。以致此人一家流离失所,天子脚下,竟能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康熙听完奏报并不说话,他的目光从八爷脸上一扫而过,这个明为参奏户部,实则字字句句暗指四爷的官员正是铁杆的八爷党,王鸿绪。
“此时若非他一家流离,往后便是万家遭难,纵一家显贵,何如万万家民卒也。”被暗指自恃威德的四爷八风不动地一拱手,也不辩解户部追账的手段是否太过,只平静反驳王鸿绪一句。
只这一句便能叫反对者哑口无言,他们口口声声爱民,眼光却只能狭隘地看到这么一小批人,为非作歹者众,真正体恤百姓的却少。户部并非为了军费横征暴敛,强加赋税,如今令他们还钱,也是他们挪用库银在先,每每上门催账都是有凭有据,到了八爷党的口里,倒成了逼得人家破人亡的酷吏了。
四爷见康熙并不说话,便知康熙心中仍然是支持追缴的,只要圣心仍在,他便没什么可退让的。
康熙虽然不能在朝堂上公然出声赞同四爷的话,可他的态度亦很明显,他对王鸿绪等人的参奏视若无睹,只选择不痛不痒地下令叫户部官员放缓脚步,再在京中令择一便宜宅子给那卖祖宅的官员一家居住,却并未下令免了那人的欠账。
退朝后,四爷无视众星拱月的八爷,独自一人头也不回地朝衙门去,却被从人群里挣脱出来的八爷叫住了脚步。
“四哥,秦亡于酷烈,隋失于暴敛。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仁人爱人,凡在天下者,并不拘泥于官员或者百姓,四哥因小失大,将来只会悔之晚矣。”他朝四爷拱手,四爷甚至能在他脸上看到一派诚恳,“治大国如烹小鲜,文火慢炖为要,何至于如此急切呢?”
“什么是小,什么是大?”四爷反诘道,“我只知道黎民百姓是大,西北战事是大,八弟若不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叫策妄阿拉布坦顺服大清,从此不再作乱,便想法子要这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还上银子,边境的刀兵可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