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眼中带着睥睨,“礼制、宗法,那些东西可不是用来禁锢君王的。”
这、这是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的话吗。见他如此无所顾忌,宝月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对以何言,面上也渐渐褪去了颜色。
在她愣神之际,他的指尖已经落在了她的耳侧,也许是马车内气温高些,他手上薄薄的笔茧带着一点温热的暖意,可落在她的脸颊上,却如同焰火灼烧一般,烫的她耳根又重新染上旖旎的红晕。
“即便娘娘往后能跟十一妹妹到公主府去,”他捧起她的脸轻轻一叹,仿佛真是在为她发愁,一双浓墨重彩的剑眉也蹙起,“塞外的沙子,可是会吃人的,娘娘如此体弱,叫朕怎能放心呢?”
他不但知道自己一心想着跟昭昭出宫去,甚至还拿昭昭来威胁自己,又或者说这些容情的旨意,正是他有意为之,好叫她放心下来,轻信地坐上这驾马车。宝月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些日子她心中所想竟被他全然洞悉,天日昭昭,光却是冷的,照得人无所遁形。他对人心玩弄于股掌的轻易,是比帝王威势更叫人害怕的东西。
“……万岁就是直发明旨,妾又能说什么呢。”沉默良久,她眼中的水光终于化作透光的珍珠一颗一颗地落下。
“众星拱卫北宸,万民依赖天子,先帝掩弃娘娘而去,娘娘还有谁可以依靠呢?”他语气中带着淡淡的逼迫,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水,眼中却带着堪称残忍的笑意。
她颓然阖眼,湿润的眼睫颤动起来,瓷玉般的皮肤紧紧贴上了他的掌心,如他所愿地说出了那句话。
“妾唯有仰赖万岁而已。”
第99章
皇帝富有四海,什么样的美人是他得不到的,也许正是她处处回避,才叫他费尽心思地要得到,索性就如他的意,也不过是少则几日,多则几月罢了。先帝待自己也曾热情过一阵子,但很快就置之脑后了,她如今寄人篱下,吃用人家的,连女儿也要人家养活,还能怎么样呢?
皇帝带了一位内宠在身边,军机处的大臣们都是知道的。天子带孝以日易月,如今既已不在孝期,自然也没什么可置喙的。何况皇帝勤政,时常披月而回,身边若无一贴心人服侍,他们才要觉得不妥。如今身边只有一个侍奉的人,比起先帝身边动辄十几个嫔御来,更足见当今之勤俭。
其余侍奉的内侍也都是苏培盛和张起麟调教出来的,更是一个比一个嘴巴紧,又怎会让宝月身份这样的秘辛泄露出去。故而自那驾马车驶入圆明园,至今好几个月,竟叫她在担心与忐忑中平静度过了。
“万岁爷身边的内眷呢?”
一日云雨过后,皇帝尚还闭着双目享受方才的余韵,宝月便出声大煞风景。好几个月了,日日吃一口菜也该吃腻了。
他悠然睁开眼睛笑道,“这是担心在我身边没有名目?且再耐心等些时日就是。”
她只是想叫他去找别人,谁又问他这个了,他这样刻意曲解自己的话,倒像是自己刻意讨要名位一般。宝月潮红的脸颊上先是生出怒气,很快却又呼吸一窒息,等些时日?这是什么意思,莫非难道还要自己做了先帝的妃子,再去做他的妃子吗。
她卷着锦被就从他怀中弹开,紧捂着胸口怒目而视,“先有卫宣,今有万岁。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
说完后很快她就感到一阵后悔,那股怒意一下便泄了气,她算什么,也敢来置喙皇帝的作为,真是叫这些日子迷昏了头了,若真惹得皇帝大怒,她的昭昭还那么小。可他并没有生气,反倒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怒发冲冠,海棠醉日一般的生动娇态。
“如今说来,恐怕是迟了。”他幽深的目光在她脖颈、肩头,乃至蜿蜒而下的雪中点点红梅之上流连,“宝月,那对明珠可还在匣子里?”
见她怔怔点头,皇帝信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柔腻的雪光重新融在他的怀中,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一双凤眼轻轻眯起,眼中流淌出温和的月华,“我必不叫你碎在掌中。”
他的声音带着郑重的爱怜与珍视,尾声轻轻消散在二人交融的唇齿间,恍如一面重鼓敲在了宝月心上。
又过了些时日,便是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万寿节,为了体现皇帝对太后的体贴,不叫太后这个做母亲的从畅春园到圆明园来为儿子祝寿,办宴的地方便定在了畅春园,今日百官沐休,一同往畅春园会宴。远在皇后也往畅春园来,为皇帝祝寿及向太后请安尽孝。
宝月陪在太后身边,以贵太妃的身份出席,见太后待她的态度平常才放下心来。想必太后应当不知道皇帝和她之间的荒唐事,她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杯中的果子饮,她实在不太明白皇帝的打算,上回他说那样的话,她以为他是想叫她抛弃从前的身份,可他并不阻止她与昭昭见面,如今又公然叫她以先帝嫔妃的身份出席。
别人的指摘也就罢了,她只是怕昭昭知道。
太后从上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宝月一眼,又想起前几日皇帝来请安的时候。
那日在永和宫不欢而散后,她顾及十四,到底还是在皇帝面前服软了。十四如今不过二十几岁,一辈子还有那样长,她不能叫他接下来几十年都困在景山,无论如何,皇帝也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想明白后,自到了畅春园里,太后便叫周嬷嬷去传唤宝月,既然要演母慈子孝,那么永和宫里母子二人的剑拔弩张就绝不能泄露出去一分一毫。只是周嬷嬷却十分为难的回报说,贵太妃病了,无法来向她请安,她原本也不以为然,只以为是一种示好和‘懂事’。
可连着几个月不见人影,加之冷静下来后再回想那日皇帝与宝月的情景,便愈发觉得奇怪起来。不等她派人去宝月的住所打探,皇帝便仿佛早有预料地来向她请安了。
“我看你疯了!”纵然心中早有一些惊世骇俗的猜测,皇帝这样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时,太后这样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也险些吓晕过去,“你是皇帝,什么样清清白白的女子求取不到,偏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难怪他说什么借她的旨意册封贵太妃不过是想要见自己一面,皇帝若想要掩饰,有一万种叫她发觉不了的借口,这样信口胡说,不过是早没想过要藏着掖着,样子也不在自己眼前装一下。
再看皇帝,太后就不免觉得他厚颜无耻起来,横眉冷笑道,“皇帝真是有淳古之风,只恨哀家把你生晚了,否则祖宗开创基业的时候,少不得你一份功绩。”
如今大清有国近百年,从上而下早通经义教化,哪里还能做出这样父死子继的事情,也只有从前还在草原上骑马打猎为生,茹毛饮血过活的时候,才这样不讲究。
皇帝对太后的讽刺无动于衷,他这次过来也不是来求太后的认同的。
“十四弟前些日子才上折子来问候皇额娘的近况,孝顺先帝已是不及,儿臣忍叫他如今不在额娘膝下?”他轻描淡写地地朝太后开出了她无法拒绝的条件,“皇额娘若能守口如瓶,十四弟也就能回来了。”
太后闭目,宴会上的喧嚣声在耳边重新响起,她在心中一声冷哼,那日最后她虽然为着十四低头了,却也实在不敢置信自己能生出来这么个衣冠禽兽,她看向下方身形纤弱的宝月,眼中带着一丝怜悯。皇帝私有天下,故而所有东西只有他们想要和不想要的,既然想要得到,就只有得到这一个结果,从来不会以旁人的意志为转移。
“娘娘,这果子饮易醉,万岁命奴才给娘娘上一盏杨梅煎。”
宝月正低头沉思间,不妨皇帝身边另一个不常在内廷和外臣面前出入的太监张起麟端了新的饮料来,他笑眯眯地顺手将那杨梅饮端走了,显然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杨梅煎就是普通的果子熬出来的汁,果子饮却是用果子酿造的,从来是闺阁女儿们爱喝的果酒,不烈,后劲却大。
宝月先是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见并无人注意,这才放心地朝上首中央的皇帝看了一眼,只见他也毫不掩饰地望着自己这个方向,宝月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神色,就立刻低下头去。
她一眼不敢看皇帝身侧的皇后,只觉得如坐针毡。她没法和皇帝这样冠冕堂皇地处在一个地方,这里不但有皇后太后,更有先帝留下的臣子,她总觉得每一个人都在审视她,身上就是穿着再多的衣服,也像是□□,批着皮混迹在人群里的野兽。后来这一顿她只再草草喝了两口杨梅煎,桌子上的菜品一筷子都没动过。
皇帝还在同群臣宴饮,张起麟亲自送她回圆明园,见张起麟紧巴巴地看着她,宝月不禁感到一阵好笑,畅春园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位置,天地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我去外头走走,万岁回来了再叫我。”
进了圆明园后,宝月却步伐一转,并不往九洲清晏那条路去。张起麟有些犹豫,但想着反正是在园子里,便拨了两个宫女跟着便随宝月去了。
皇帝的寿辰在深秋时节,武陵春色和杏花春馆一带的桃树杏树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松脆的枯叶被踩出沙沙细小的声响,她坐在亭子里,静静地看着天边的焰火渐渐黯淡。
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去上朝议政,她便在房里看书刺绣,就好像一个妻子日复一日地等待丈夫,这种错位的身份实在不能不生出一种错觉与恍惚来,可今天皇后来了,又是万寿节,她不想把自己落入那样可悲的境地里,只要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娘娘不在?”皇帝回到九洲清晏,眼中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醉意。
他想起宝月在席间一直郁郁寡欢,连东西也没有吃几口,便叫住了正要去寻宝月的张起麟。
“带十一公主过来。”以往叫宝月见见昭昭,纵然她装作平静无事,但他瞧得出来她总会高兴些日子。
两拨人分散着出去,在杏花春馆找到坐在石墩上发呆的宝月时,张起麟才松了口气。
“娘娘快随奴才回去罢,万岁爷喝醉了酒,直问娘娘在何处呢,”他这才有空擦了擦跑出来的汗,喘着气道,“十一公主也在九洲清晏。”
喝醉了?从前都是去昭昭那儿见面,如今把她传到九洲清晏去,皇帝可别说出来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吓了一跳,来不及多想,便赶紧提起裙子随张起麟快步往回走。
一路提灯赶月地回到九洲清晏,好在皇帝似乎并未到醉酒的地步,他眼中有些朦胧的酒气,却尚还清醒地坐在桌边抱着昭昭练字。烛光照出一个昏黄柔和的侧影,皇帝的眉目化作一潭春水,他握住昭昭的小手,在宣纸上细细勾出一道侧峰。
――真像一对亲生父女,张起麟暗暗想。
宝月松了口气,虽然从前几乎不曾见过面,但看来他们相处的还算不错。
“回来了。”
皇帝见了她就笑着起身,不管不顾地就要走到她面前来,宝月这才觉得他是真醉了,她紧张地回头,示意张起麟快带昭昭出去,直到看不见昭昭的背影了,才敢被皇帝拉着手在桌边坐下。
他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中,呼出来的温热气息熏出一片胭脂色。宝月摸了摸他的脸颊,并未发烫,醉的应当不深,这才放心地等着苏培盛送醒酒汤来。她的目光随意地从桌上撇过,便见上头写着两句诗,其中一句正是从前她与昭昭说过的。
“你说我‘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是不是?”他发出闷闷的笑声,难掩得意,“昭昭都告诉我了,但若是对你,也许这一句更合适。”
她盯着剩下的那句,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觉得一池水在不停地翻覆,搅得她心潮起伏不已。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但其实也不是的,是不是?”他抬起头,眼中居然有一层玻璃一样的,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旁的什么生出来的水光,“可今日是我寿辰,我不愿听他们说的那些心口不一的话,可只要是你,假话也无妨,宝月,哄一哄我罢。”
室内沉默了很久,久到他眼中渐渐浮现出失望,那一层薄薄的玻璃都要碎掉的时候,宝月的手指才轻轻点上他皱起的眉心。
“我一开始,觉得你是个好人,雍王爷的事迹,便是在深宫里也听闻过。”所以她也知道太后不喜欢他,知道十四爷与他作对,知道和他亲近的十三爷被先帝圈禁。
“后来觉得你既莫名其妙,又可恨,为什么要为了一时的欢愉把我陷到这样的境地里,”她笑了笑,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释然,“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但就这样罢。”
这是一笔糊涂账,一团扯不清的乱麻,就这样纠缠下去罢。
皇帝直直地看着她,抑制住自己想把她揉在怀里的冲动,这不是他祈求的虚假的爱语,但却更动听百倍。他以为她要很久很久才肯回头看他,来迟了这样久,又有什么办法?
“万岁快歇息罢。”她端过苏培盛送上来那一碗醒酒茶,递到他眼前。
一口饮毕后,她正要把空碗放到外头桌子上去,就被扯住了衣裳。他动了动唇角,欲言又止,宝月回头,眼中泛起一点柔光,“明日我也会在你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