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会问,倘若你们两个都乐意,我可就去回你汗阿玛和玛嬷了。”
“但凭额娘做主便是,”阿午平静地在她身侧坐下,“上回我在御前奏对的时候,宗人府来问汗阿玛是否要给我在外头选宅子住,汗阿玛说不必。”
宝月绣针线的手停住了,按例皇子们成婚后就要搬出宫中别居他处,如今弘晖和弘昀都住在宫外,四爷却仍然将阿午带在身边,这道旨意一往外发,即便秘密立储,其中象征的意义也与明文无异了。
“这是你阿玛自己赢来的,他若不给,你不能抢。”
想起那个夜里四爷和十三爷在烛火下隐隐约约的谈话,宝月沉默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手上的动作。
“这个我自然知道,大哥和二哥论资质才能都比不上我,汗阿玛是从血路里杀出来的,他岂会看不明白?”阿午得意地挑了挑眉,他也只是提前告知宝月一声而已,说这是并非是要他额娘给他拿什么主意。
“少耍你那点小聪明,你阿玛还不知道你?”宝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快走,我叫人把长春仙馆收拾出来了,你将来就带着你福晋就住那儿去,不,现在就搬走,省的碍我的眼。”
雍正八年的时候,十三爷生了一场大病。
他这几年来忙于在各地兴修水利,处理京畿周围的营田事宜,时不时还要外出查访新政在民间实施的情况,四爷是他的后盾,他便是四爷的前锋,四爷在京中理政操盘,十三爷便是四爷的耳目手足。
近年来他的鹤膝风发作的越来越厉害,四爷不叫他再这样频繁的外出,却遭到了十三爷这些年头一回拒绝圣旨。
“皇上是万民的君父,新政也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孩子,臣弟便也斗胆将万民与新政视若子侄,岂有因病沉废,置之不顾之理?”
四爷无法,只得命擅治骨症的太医出任外官,拜户部侍郎,以便常年跟在十三爷身边。
那段时间四爷日日要看太医快马加鞭发回来的密折,好知悉十三爷的近况,好在没过多久,十三爷很快就好了起来。
四爷这才作罢了原先的想法,要知道他担心十三爷的病情,竟打算在圆明园打醮祈福。可见人一慌乱起来,别管是西天佛祖还是无量天尊,就是皇帝也是一块儿拜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这口气松的太快了,那边十三爷见好,又精神奕奕地巡视河道去了,这边四爷却又很快病倒了,神坛和法器都没来得及收起来,再添上一点规制又用在了四爷身上。
宝月一开始是不担心的,且不说四爷提前了几年登基,她微薄的知识储备也告诉她雍正这个年号好歹用了十三年,还远远不到该紧张的时候。
直到他病的越来越重,她心里不禁也打起鼓来,茶饭不思地过了不知道多少天,有一日她想去四爷那儿瞧瞧。还未到殿门口,却忽然见到几位眼熟的军机大臣匆匆从外头快步赶来。
他们一个个眉头紧锁,愁云惨淡,就是阿午娶妻的第二年,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之时,亦不见他们带着这样低沉的气氛。
她惊的一时忘了后退避开,自四爷病的愈发重了,他便常常昏睡,很少再见她,这些大人们赶来,便是说明他已经醒了,为何不先传召她呢?
领头带路的苏培盛不意宝月竟在这儿,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扑通跪下来磕了两个响头。
“主子娘娘恕罪,奴才竟未瞧见娘娘驾临。”
“罪?”宝月的眼神缓缓扫过后头跟着跪下,头也不敢抬的大臣们,心中愈发地沉,她能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的,“万岁醒了?怎么不曾听你来报?大人们又急匆匆的来做什么?”
自四年前先皇后崩逝,百日一过,四爷便立刻将宝月立为皇后,皇帝与这位新皇后的鹣鲽情深,多年以来无有他人,众人是心里有数的。军机处都是四爷的心腹重臣,在宝月还是皇贵妃的时候,他们就常常见她在御前出入,知道她在四爷心中的分量,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也讷讷不言。
还是张廷玉心一狠,他看着眼前那一片紫色的裙角,低声道,“万岁有命,臣等不敢耽搁,请娘娘恕罪。”
宝月见他们不肯说,红着眼便转身闯入殿里,她匆匆撇过奴才们脸上的神色,只有惊慌,没有阻止,那应当至少生命无虞。她快步转过屏风,走到四爷床前,便见他面若金纸地靠在床上,遥遥地朝她这儿望来。
花盆底和朝靴的声音是很不一样的,四爷居然没有听出来,两行泪水在她的面颊上缓缓流下。
“你怎么来了?”他很虚弱地牵动两下嘴角,似乎是想朝她笑笑。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她有点怪他,可看着他这副样子,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语气轻的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的帷幔边缭绕着香灰、符水的气息,那是一种沉暮的,叫人害怕的死气。
他的目光停在宝月那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上,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最终从肺腑里叹出一口气来,“你先叫军机处的人进来,我把事情交代完了,再与你说话,好不好?”
他终于勾起一个很吃力的笑,“只与你说话。”
宝月一下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才能不叫自己放声哭出来,他这话如同一双尖锐的爪子,从她的胸腔里抓出一颗心来,把它捏的粉碎。
她抓住他的手,目光不错眼地盯着他,只觉得脸都在抖,不愿错过哪怕一瞬,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叫大人们进来,在屏风外回话。”
等众人在外头跪好了,张廷玉便拿出一张明黄色绢帛,四爷气若游丝地、一字一句地启口。
难怪他们不敢说,她难受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泪水从被洞穿的胸口汹涌而来,她趴在床边,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没有,四爷分明是在叫人来写遗诏的。
“……今、朕躬不豫,奄弃臣民,在朕身本无生,去来一如。”
在宝月的抽泣声里,他每说一个字,苏培盛便大声复述给外间的朝臣们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她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掩面背过身去,她不想给四爷看她的悲伤,不想惹得他伤心,惹得他不放心。如果真是今日,为什么不能叫他看一个笑脸?
可重若千钧的嘴角,想要牵起来是这样的难。
可忽然,四爷轻轻牵住了她一根手指,遗诏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念完了。
“玉娘,朕、我――”他说了那样长一段话,如今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
那松松的一点力道,叫宝月哭的昏沉的脑袋里闪过一丝清明,她终于和着泪水朝他露出一个笑。
“天日昭昭,万岁俯仰无愧也,”泪水一点一点地砸在他的手背上,宝月同他多年以来,早已是心有灵犀,“若是于我而言,只待与哥哥,重结来生愿。”
他阖着眼睛,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浮现出殷红的色泽,用为数不多的力气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那日以后,宝月寸步不敢离开,她彻夜不眠地守了几日,四爷也担心什么时候一觉睡去了就再也看不见她,难道他就舍得?便也放任她在身边。
也许是医治得当,也许是上天降福,总之那一道将周围人安排了个遍的遗诏并没有用上。
他平日里并不怎么生病,值得称道的也就只有那年的时疫和这一回,却都是大病。那时候年轻,身体养了些日子也就恢复了,可这次却不一样,他批折子的时候总是很快就觉得疲惫,精神也远远不如年轻时。纵然病好了,底子却狠狠伤到了,一时半会也无法调养回来。
可政务却不会等他,依旧是那句话,真正到了情急的时候,无论西天佛祖还是无量天尊,哪个有用就拜哪个。偏偏四爷实在是一个很有钻研精神的人,他不是止步于拜一拜,精研佛法的时候,他要与高僧论佛,注解经书,如今为了自己的身体开始崇道,也不是日夜吐纳打坐就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圆明园开始养一大批的道人,道路旁开始运送一些颇有分量的东西,日子久了,封闭的马车在青砖上也留下深深的辙痕。宝月有些莫名的害怕,她去找他,竟在他书架的角落里发现一个陌生的锦盒。
她将那个锦盒打开,里头静静放着的,是一颗鲜红的丹药。
“怎么了?”
四爷从后头拍了怕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的手一抖,那丹药便跌在地上碎成几块,那几片红色的东西,和圆明园青砖石上的辙痕,在她眼里慢慢变成了铅、汞和朱砂。四爷还以为她是吓住了,他安抚地摸了摸宝月的脑袋,“无妨的,不过一颗丹药罢了,叫他们再炼来就是。”
宝月没有说话,她垂着眼睛沉默半响,回过头来轻轻地朝四爷笑,不知怎么竟看起来有些悲伤。
“哥哥是天子,有仙缘仙骨,我不过是浊骨凡胎,”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哥哥是要丢下我成仙去了。”
四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亲亲她的额头,满目温柔,“我贪念红尘,怎能得道?不过是吃了能打起些精神罢了。”
“我真怕哪一日你就不见了。”宝月埋在四爷的怀里,安静地开始抽泣,话语里还带着惶恐后怕。
四爷只以为她是真怕他白日飞升,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黄帝乘龙飞升,亦不曾听说带上了嫘祖嫫母。
“我不再吃就是了,好玉娘,别哭了。”
“十三爷带回来一位久负盛名的神医,不会比仙丹的效应差的,”听了他的保证,她乖巧地把眼泪收起,“哥哥以后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再不许再叫仙师们给你炼丹。”
“好。”他无奈地笑笑。
“既然不必炼丹了,便叫他们都回乡间去罢,仙师们都是隐士高人,久留宫禁之中,岂不冒犯他们清修?”她牵住他的衣袖,露出一个芙蓉泣露一般的笑,眼眶微微泛红,愈发显得可怜。
“好。”
见他应允,宝月的笑意很快化作胭脂漫上双颊,照得满室生辉,她抬头亲亲四爷的下巴,眼中波光潋滟,“我雕了一支簪子给你,算是回你上次那对玉镯。是子午簪,拿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不等他回答,她很快像蝴蝶一样从他的怀里溜走,丝绸制成的裙裾在门槛上滑过。
宝月回头朝他笑了笑,然后轻轻掩上了门。
“苏公公,你主子爷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宝月向前走了两步,便示意苏培盛跟上来,她微微一笑,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把那群道士关起来,一个一个叫他们吃自己炼的丹药。每日多吃几丸,吃够一年的量,还活着,就放回去,不肯吃的,就都杀了。”
她的话轻飘飘地,分明是炎炎夏日,苏培盛却满身寒凉,再看这位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怎么看怎么像女罗刹,他可是见过这段时间四爷如何对那些人礼遇有加的。
九洲清晏的正殿中――
“你以为她为什么吩咐你去办?”她是皇后,身边又不是无人可用了,何必吩咐一个御前太监?
四爷扫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的苏培盛一眼,满眼都是笑意。再乖巧的猫也有亮爪子的时候,可他想象着她那样娇小的一个,也要在自己身前遮风挡雨,保护自己,就觉得心中柔软地像春水一样。
“就按你们主子娘娘的意思办吧。”
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苏培盛居然很想感叹一句。
可真是此唱彼和,天造地设的一对。
南风拂过堤边的垂柳,木兰花开又谢,百年以后,人终将湮于尘土,而青史永久传唱,昭阳明月万载高悬。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第97章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康熙驾崩的那一夜,是千载难逢的大雪。
所有的污垢和黑暗被埋藏在厚厚的积雪之下,胤G在群狼环伺的局面下,无可争议地成为了新君。隆科多以雷霆之疾领兵封锁九门,他坐在空荡的金殿里也仿佛能听见京城内重重大门阖上的声音,枝头琼脂一样的雪细细簌簌地落下,唱和成一片诗意的宁静。
这座高而广的金殿里充满着他们兄弟从前的影子,脚底熟悉的金玉砖石,能清晰地照见他眼中的平静。辗转反侧地惦记了十几年的东西,真正得到的时候,仿佛也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
外面等候着的是他的兄弟们,是和他一同在虎口夺食的恶狼,是他殚精竭虑要对付的对手,如今尘埃落地,他们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几颗绊脚的,俯首可拾的顽石,即便里面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弟弟。
三日后的大殓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怒号的北风仿佛也在为这位英明帝王悲泣。近支的宗室与公主后妃们齐聚在丹陛之上,熙熙攘攘占据了整个大殿,其中不乏有年轻的公主和小皇子们,他们也许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就先直面了死亡冰冷的面貌。
“万岁,太后娘娘――无法来领着内外命妇举行主持仪式了。”
苏培盛悄悄快步上来奏报,他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忧愁。太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却也不站到皇帝这一边,在爱新觉罗自家的宗室面前都不肯给皇帝一点面子,岂不是叫八爷等一干本就不服的人看笑话?
皇帝的眉毛都不动弹一下,他在祭坛里倒过第一道酒,平静自如地吩咐,“太后追思先帝,伤心不已,以至于无法起身,今日丧仪便且权请先帝太妃中位分最高者代行主持。”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面有异色、暗自忖度的兄弟们,主动屈尊朝先帝的佟佳贵妃行了一个小辈的礼。
佟佳贵太妃眼中飞快地闪过喜悦,她虽然地位最高,却没有孩子,佟佳一门从前又站错了位置,若新君不计前嫌,主动向她示好,又何愁不能弃暗投明,保住满门富贵?她避开这一礼,说过几句谦辞,便向前两步,驾轻就熟地开始带着命妇们行礼。
皇帝目光还没来得及挪开,就猝然不防地瞧见了原本被佟佳贵太妃挡在身后的那一个身影。
一张洗净铅华,蹙眉啼泪的脸。她眼睫边挂着露水,带着雾气的怔忡眼神对上了皇帝深渊一般的目光。她很快惊慌地垂下眉目,狂啸的北风吹动素白的衣裙,稍显瘦弱的身躯在风中轻轻地颤。她是在害怕吗?还是觉得冷?
他蹙起眉,身上雪色的狐裘忽然在他的脖颈间带起一阵阵的痒意,晚妆初了明肌雪,素衣拥雪裘,正如冰雪落白梅,当是恰如其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里,月落又起,冬去春回,喧嚣又重归于寂静。
不过几个呼吸后,耳边繁杂的哭声又起,他挪开了目光。后宫中有一套森严的祖宗制度,大行皇帝丧仪这样的隆重场合,自然是佟佳贵太妃和和除却太后以外的其余三妃站在前列,跟在她身后的,是其余的妃位娘娘,再后头的,便是嫔位。先帝内宠众多,可能做到妃位的,一双手也数的过来。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又倒过两盏酒,只垂眼一心注视着先帝的棺椁。
殿中渐渐响起抽泣,悲伤的氛围弥漫开来,于是又变成了众人的哀嚎。接近晌午,带着寒意的冬阳悬在高天之上,今日的仪式才迟迟举行完毕,宝月从蒲团上艰难地抬起双腿,为大行皇帝举哀是不能带贴身的侍女进来的,她从冰凉刺骨的玉阶上借力,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