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面长期不晒太阳,有种潮湿的凉意,像风卷着雨过初晴的气息,迎面朝他扑来。不,不是朝他,好像是朝着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小男孩而来。
小男孩正坐在座椅上,他的衣摆被吹起,电动三轮车开在崎岖的小路上。他眯起眼睛向前望,那个正开车的身影穿一件花色衣衫,银白色的短发烫了小卷,边开着车边哼着不知名的戏曲。
悠扬婉转的女声,和她身上的香味,和阳光混杂在一起,被微风吹来他身边。
小男孩开口,他喊,外婆。
歌声停下了。
她转过身来。那张脸被岁月精心雕刻,也被皱纹小心抚摸,但仍足够美丽温柔,让人有种奇异的安定感。
怎么啦?她笑着问,柔声念他的名他这种不冷不热的芜小院,对他道,“你家是这儿吧?我当时来给你送过一次作业,到现在还有印象。这地儿不坐摩托,还真不好找。”
“嗯,谢谢了。你回去吧。”沈明雾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陌生,平静,像飘在空气中,“我有点事要处理。”
“好嘞,有事你随时找我!”光头翔拍了拍胸脯,重跨上那粉色摩托车,一溜烟儿就消失了。
沈明雾定定地望着他消失的身影。
然后,他转过身来凝望着这荒芜的小院。
片刻后,他伸出手,从大门旁悬挂着的、落满灰尘的香囊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
第28章
天色已经昏黄,夕阳西下,晚霞热烈地燃烧,将黑色车面映成大片灿烂的红色。
殷容气势汹汹地走到车旁,猛地拉开车门,吓了卫希一跳。
他立刻坐直了,毕恭毕敬地:“小姐。”
“乘屿人呢?”殷容看了眼空荡荡的后座,冷冷道,“他去哪儿了?”
卫希慢慢睁大眼睛:“他不是和您一起在厂里吗?”
殷容蹙起眉:“…出来的时候,艳阳还高照。
他从工厂的后门走出来,看到光头翔骑在一辆拉风的粉色摩托车上,今天他没戴粉毛,脑袋被阳光照得锃光发亮,闪的乘屿微微眯了下眼睛。
后羿射日都应该先射这个。
“雾哥,”他很热情地向乘屿打招呼,看了眼雪绒日化的牌子道,“来故地重游啊?”
乘屿顿了自己。
他认识的人,叫作沈明雾。
-
光头翔絮絮叨态度。
他笑嘻嘻地招呼乘屿上车,道:“这谁能忘?咱们都是从小在这厂里蹭饭蹭到大的。哦,你好像没蹭上几年,主要你外婆退休早。不然估计咱上小学就玩儿到一块了。哎,那时候多好啊,无忧无虑的,什么心也不用操……”
外婆。
乘屿突然感觉心脏被这两个字攥紧,细细密密的无数根针扎进来,只是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便让他连呼吸都发起颤来。
光头翔摩托车骑得很快,他熟路,一边聊天,一边在巷子里左拐右拐,粉色的摩托车像条游鱼在水中穿梭。
乘屿坐在摩托车后座,温热潮湿的风灌在他衣襟,扑在他脸上,周边的一切越来越明晰。
有人在居民楼下斗棋,有人围着一桌手搓麻将,有人在大树下拉二胡,还有小孩在旁边追逐跑跳。
…你一天都在车里吗?没看到他出来?”
“没看到……”
“你现在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儿!”
“好的,小姐。”卫希连忙掏出手机来,“那个……他电话多少?”
殷容心中暗骂一声。
她掏出手机看,专程把号码念给卫希,又催促:“快点打。打完存上。”
“哦、哦。”卫希立即拨出,还开了免提。
于是他俩电动三轮车的颜色一样,崭新,靓丽的红色。
光影颠倒,她的笑容,和那阳光一起消失了。
沈明雾怔怔抬起手来,看到指尖从那座椅之上捻过的厚厚灰尘。
他望了会儿,然后慢慢地往里面走。
拐过这个车库就是客厅。
沉暗的视线瞬间明亮起来,客厅外是郁郁葱葱的小院,久无人打理,杂草野花茂密疯长,大树枝条迎风舒展,绿意落在老旧的沙发、茶几和电视上。
很突兀的,家里什么都看起来不值钱,偏偏那个电视,一看就价值不菲。
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品牌,多少有些山寨的意思,包了厚厚的边,但屏幕却大得几乎和如今现代的家用电视都差不多。
他好像听到那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明雾,这个世界很大,比你能想象到的大得多的多。”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里的白猫,道,“但禾城太小了。外婆送你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过这里,你可以先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也只是看看而已。”
她摸过白猫,一手茸茸的毛,又来摸他的头发,被他嫌弃地躲开。
猫跳走了。
孩子也终会长大,远走。
“这孩子。”外婆喃喃了声,瞥他一眼,又道,“有一天你会亲自走去外面的世界,到时候可不要忘了外婆才好。”
他看到那个小男孩臭着一张脸反问她:“我为什么要走去外面的世界?我在这里就很好。”
外婆笑了笑,那笑意很淡。
她没再说话,视线落在电视屏幕那一方小小窗口上,也像看着远方。
电视屏幕中画面闪烁,突然啪地一声熄灭,变成了纯黑色,然后缓缓映出了沈明雾如今的模样。小男孩变成了成熟的男人,崭新的电视机也变得灰暗老旧了许多。
他身形晃了一下,阖眼休息片刻,又慢慢走去了旁边的卧室。
那是他的卧室。
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墙面上贴满奖状,而桌子上摆着一台老式台式电脑,主机厚重,屏幕更敦实,往后凸出了不少。
“不开玩笑,咱家绝对是厂里第一个有电脑的。”外婆拿着把蒲扇,慢悠悠地靠在门边扇风,问他,“喜不喜欢?”
“喜欢!谢谢外婆!”沈明雾看着那个小男孩兴奋得脸都有些发红,他蹲下研究主机,半晌又抬头问她,“怎么打开?”
“……”外婆和他大眼对小眼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摇着蒲扇转过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己个儿琢磨吧。”
想到这里,沈明雾微微一起听到一句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The……”
官方女声像冰水一样泼下来,殷容满腔怒火被浇熄,慢慢地平静下来。
卫希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他……他是不是跑了?”
……跑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很不想在她身边,是她逼迫他的吗?
所以被逼得不开心不满意了,就这样跑了?
他敢!
殷容咬牙:“他不敢。”
……他不敢吗?
殷容自己也不知道。
会是什么原因就这样消失了呢?
殷容回想起他腰间的伤,又想起他发白的脸色,最后想起没带来的药。她不太懂他的病,人又忙,没顾上仔细问医生他病情的进展。此刻各种猜测涌上心头,心一瞬间就提了起来。
他、他他,他不会是――
“……报警。卫希,”殷容声音慢慢开始发颤,“快报警找他。”
-
钥匙转入锁孔,响起吱扭一声,门板推动时很干涩,荡起簌簌灰尘,漂浮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之中。
沈明雾字:明雾。
她涂了一点盈盈的口红,和笑了下。
他抬眼,看到电脑旁的书桌上摆了几张照片。
第一张是黑白的。年轻的一对男女,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那年轻女人是外婆,她在男人怀里笑得很甜,小女孩笑得和她一样甜。
第二张是彩色的。那一对男女老去了些,而小女孩抽条发芽,亭亭玉立,漂亮又骄傲。她带着学士帽,一家三口在写着“云城大学”四字的大门前合赔上了不少积蓄。
他想到外婆沉默地骑着那红色的电动三轮车带他回家,他想了又想,在夜风中轻声说了“对不起”,外婆又笑了。
她说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只是太小,没有掌握好对付坏人的技巧。
她说,外婆教你。打蛇要打七寸才好,一拳打到毒蛇脸上就是白白挨咬。
他想起他用外婆给他买的相机拍了那些同学打人、要钱的照片,想起无数封匿名信送到那男孩爸爸工作的政府单位。
他想起他飞奔回家告诉外婆说对方转学了,想起外婆可圈可点地表扬他,说我可不是支持你这种行为啊。又弯下腰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但我们明雾真的很棒。
……外婆去哪儿了?沈明雾恍惚地想。
她今天不在家吗?
他头重脚轻地走出去,敲了外婆卧室的门,轻轻喊了声:“外婆。”
里面没人应,他又道:“我进来了。”
他压下门把手,推开那扇门,看到黑白相框侧角裱了一朵白色的花,外婆笑着,在那光影里被永久定格。
……怎么……
沈明雾感觉像被谁重击了一下,大脑轰鸣作响,视线也变得不甚清晰。
他想往前走,却感到时而烫又时而冷,好像离外婆的照片越近,可怕的窒息感就越强烈。但他还是执意向她走去,直到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
梦境是颠倒的,记忆像残次不全的拼图,时而拼接起来,时而被风吹散。他试着去抓,却徒劳无功,于是只能冷眼旁观。
那些画面有的清晰,阵阵撞击着他;有些又模糊,松散得像一捧沙,需要努力捧起才能完全记住。但他没有努力去记住的心情。
可真是无聊的人生。
有什么记得的必要?
时间流逝得很慢。太阳不舍地一点点坠下,光线留恋地落在男人的眼鼻唇上,直至完全消失无踪。
再醒来时室内已经昏暗。
他睁开眼眸,先去望桌上那张照片。
在这样暗的房间里,一张黑白遗像端放着,按理说该有些骇人才对。但沈明雾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只觉得很有安全感。那是他的外婆。
他觉得浑身都还没说出口,一具温热沁香的男性,离开的时间不过几小时,她口口声声的所谓“失踪”也只是手机关机了而已。
她细致描影,女孩把毕业证和学士学位证一起俏皮地举在头顶。外婆和外公分别站在她身旁,笑容都灿烂。
第三张照片里,外婆和外公好像都老去了,母亲的身影消失不见,外婆坐着,笑意盈盈地抱着襁褓里的男婴,外公站在她身旁,手搭在她肩膀上,也在笑,笑容却淡了很多。
第四张照片里,只有小时候的他和外婆。外婆依然在笑,好像也喊了他笑,但他好像挺讨厌镜头,只是勉勉强强配合着提起唇角,笑得远没有外婆那么真心实意。
没有第五张照片了。
沈明雾在这一刻突然感到思绪和记忆都有些混乱。
他突然想起了那些同学怎么造妈妈黄谣的了。
他们说她仗着漂亮到处睡男人,攀高枝,高嫁给了富豪家的大少爷,生了孩子,最后又惨遭抛弃。
人家连孩子都不屑于要。所以他根本没有爸爸,也不受认可,不是什么遗落在外的私生子,不过是个野种罢了。
他想起了他几拳将那个男孩,什么烈焰帮的帮主打到鼻眼都出血,旁人拉都拉不住。
也想起外婆因此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发懒,不想思考,也不想起身。于是他只是缓慢舒一口气,微微蜷起了身子,重又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开始吵吵嚷嚷起来。
带院子的老房子基本可以算得上没有隔音。
尖锐的警笛声带着拐音不断地刺激他的耳膜,震着他的大脑。他有些厌烦地蹙起眉,阖紧眼睛,等着世界重新平静下来。
直到听见女孩清凌凌一声:“乘屿――”
沈明雾浑身一震。
他睁开了眼睛。
第29章
什么鬼地方,连个路灯都没有!
殷容拿着手电筒急急忙忙往前走,卫希紧随着跟在她身后,被她呵斥:“跟着我做什么?和我分散找呀。”
“有点危险吧,小姐……”卫希在她的眼神中缓慢噤声。
“有什么危险?这么空旷的地方,我现在嚎一嗓子,十里八村都能听得见。”殷容蹙眉道,“别嗦了,快去找人。”
卫希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她独自往前走,又大喊一声:“乘屿――”
越走心就越慌张。
……
警方刚开始并不太愿意接她的报案。
毕竟对方是一个成年他说你就信?他把你送来就走了,你一个人看到现在?中间的时间干嘛了?”
“我……”沈明雾无言以对,只能道,“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这不算骗人吧,他想。
也算得上是实话实说了。
……他竟然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和殷容下午打电话问医生时说得一样――医生说,有可能是出现了解离症状。
她胸口起伏几下,望着男人平静的模样,一时无言,于是转身就走。
沈明雾立即跟上。
他在她身后尽职情,这走路带风的模样,沈明雾实在是很熟悉。
他知道自己又要挨打了。
但却完全没有避让的意思。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轻声道:“对不……”
“起”字和他站在一起挨老师批评,被对方家长愤怒地咒骂,外加一些阴阳怪气的指指点点,然后外婆佝偻着身躯,点头哈
可她怎么能忽略掉这一面?
那青紫色的伤痕,如今浮现在她脑海,还是能让她心惊肉跳。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好像天生就该带着那些伤疤活着一样。
“警官,”殷容低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他生病了。”
……
监控很快锁定了那辆拉风的粉色摩托车。
可惜的是车牌上被贴满了各种二次元贴画,竟然完全看不清楚车牌号。
“这小子竟然敢这样违规!故意遮挡号牌,”那警察气得眉毛一跳一跳,“别叫我抓住他。”
他们跟着监控找到了这个荒芜的地方。
禾城发展不好,人口流失的厉害,警官说这一片以前都是老年人,后来孩子有的离开禾城,有的搬进城市里的楼房,便都陆陆续续迁走了,没什么人。
但那个光头竟然把乘屿带到了这里。过来的时候明明拍到了后座的乘屿,等出去的时候后座就空空荡荡了。
乘屿一定就在这里。
他在哪里?那个流里流气的光头到底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