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了磨墨的寺人,明音悬腕微停,陈千刃道,“老臣心中所想,陛下自当知晓。”
“右相所想,”明音搁笔坐回藤椅之中,“孤明白。”
“陛下顾念手足之情,老臣并非毫无体谅,”陈千刃看明音似有犹豫,“只是陛下亦见,惠玉王近日闹动颇大,本就蹊跷至极,今日之事,依老臣之见,若惠玉王毫无预谋,万万不会如此行事!”
陈千刃:“今日上元宴来人众多,惠玉最擅把持人心,花家领头的旧姓本就心向惠玉,今日一遭,更是令旧姓之间对其印象大改——”
明音拨动佛珠,许久无言。
陈千刃继续,“陛下,您作为一国之君,怎可几次三番在区区手足之情上如此优柔寡断?眼睁睁留着他在皇城撬动您根基!老臣知您幼时无母受过窈姬照拂,但如此小小恩情!值得您将江山让给那居心不安的惠玉?!”
“惠玉坐过皇位,最知那万人之上的宝座的美好之处,心中藏猛虎,您若再无动作,且看惠玉讨好贵姓之后,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吧!”
明音拨动佛珠的指尖一顿。
“此事,右相有何高见?”
陈千刃抬头,紧盯明音。
“老臣所想,惠玉之路,仅此一条。”
*
守门在外的寺人送陈千刃出去时,将天子通行令牌给了他。
再回来时,明音站在桌前,盯着桌上的画,许久无言。
“陛下。”寺人带笑,殷勤的磨起墨,见明音无言,他低下头,看了眼搁在桌上的画作。
“呀,”他这声却并非有意讨好,而是切实惊艳。
“陛下画的上元夜宴图好生绝妙,这天上地下,”他染着墨的手指着画,天子性情宽容大度,回回他若是多有夸赞,便会得不少赏赐,“一草一木,都跟真的似的。”
离近了些,他却轻“咦?”了一声,瞧着画中坐在桌前赏月的两个人,“这里头的人……?”
“哦,奴知道了,是陛下与琼姬啊,陛下可是想念琼姬了?奴这便——”
“滚出去。”
寺人愣了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起脸,便对上双含带着杀意的眼。
天子一声不吭,只是平日里无甚情绪的面庞沉沉盯着他。
“是……是!”
他忙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跑出了殿内。
明音一点点紧紧抿起唇,他一把攥住桌上的画作,将画中的两个人紧紧的攥在一起。
女人精致到好似天工巧匠勾勒一般的阴美面庞,被他的指尖紧紧地攥在手里。
“窈姬……”他颤抖的手攥破了纸张,将一张画撕的粉碎。
“你们可万万不要怨我……”
第71章
邱绿下午醒来时,正隔着床幔见到橘子蹲在外头的地上,与旁侧的孟娘啧啧称奇。
孟娘耳尖,先听到动静,抬头忙拍橘子的胳膊,两人给邱绿磕头行礼,“绿姬。”
邱绿暗自叹出口气,要他们快起来。
自从上次明玉川对孟娘多有拷打,孟娘便对邱绿越发恪守礼节,便是她说了要孟娘随性些,孟娘也再不敢了。
“你们在看什么呢?”
邱绿望了眼那金箱,孟娘将金箱的盖子打开。
里头花红柳绿,都是衣裳。
邱绿浅浅皱起眉来。
“绿姬,多好看的衣裳啊,”橘子道,“绿姬若是穿上,定是美极。”
“怎么又送来了衣裳……”
邱绿在金箱的面前蹲了下来。
近日,她越发心忧。
自之前上元节后,明玉川因那池塘水得了温病,不仅如此,金云台外还多是拜帖飞雪般而至,貌似都被明玉川在病中推了,却很难拦住赠礼,不知何缘故,那些送来拜帖的人若无法进金云台,便会放下赠礼离开。
其中许多送给她的东西。
邱绿在里头翻了翻,果不其然又看到了自荐信。
邱绿展开瞧过,多是穷酸书生或是家道中落的旧姓氏族的自荐信,言明自己是这乱世之中的难得英杰,定能助如今习得贤明待人的惠玉王一臂之力,邱绿之前看过一次,心慌的无以复加,忙将那信撕了。
她发凉的手紧攥着那自荐信,只觉心里越来越慌。
她已经知道明玉川在那日做了什么事情了,明玉川在那夜中元回金云台的夜里,恍恍惚惚朝她讲了。
“我也不知晓……我怎的会做出那种蠢事……”
邱绿抱紧了他,久久无言。
她本以为与明玉川龟缩在金云台内一段时间便足可挽回。
谁知这事却越闹越大,她身在金云台,不知坊间将明玉川传成了如何模样,但光是这一封封的自荐信,就足以令她感到不安。
“哎呀,”孟娘似是听见了动静,“外头好像又来了拜帖,今日都第三封了,最近这是怎么了——”
邱绿攥着手中的自荐信,大步出了偏殿。
“绿姬——?”
去门外需得经过主殿。
邱绿却没顺路进去,她一路直到金云台的大门口,果不其然,守门的奴随正挥赶着门外的来人。
“您烦请再听鄙人一言,鄙人当真有才可用,并非是那无用草包——”
“管你是什么,速速离去!”
邱绿提着裙摆上了台阶,守门的粗奴忙跪地给她磕头,“绿姬。”
“绿姬?!”
门外的听见了声音,似是人数还不少,都喊叫起来,“绿姬烦请通融!鄙人家自龙浅坡一带,家中大人曾做过天子身侧近臣!遇家道中落空有一番抱负无可施展!”
“绿姬烦请通融!”
门外的闹喊起来,邱绿盯着门锁片刻未言,甚有大丈夫言出粗犷之语,“绿姬速速开门才是!我等是为簇拥殿下而来!殿下礼贤下士!以身力行!赤诚之心我等皆知!若是迟了耽误我等人才!绿姬要如何向殿下交代!?”
邱绿攥紧指尖,她视线往右一瞥,径直攥出旁侧奴随跨边大刀,将衣袖用系带绑好,咬着系带一条一边低头一边绑着道,“把门打开。”
“啊?”
被夺了刀的奴随一愣,见邱绿一双杏目直直望来,绿姬往常待人一向脾性颇好,笑容甚多,鲜少如此尖锐锋芒,那奴随下意识一顿,与旁侧奴随对视一眼,才犹豫着将门打开。
外头的人们似是没想到金云台的大门会开。
见大门先是敞开,后是被两个奴随大大推开,正是跪在地上心下惊欢,抬头却见门口正站一女子,年岁瞧上去十六七上下,身穿金缕衣,腰间系红腰封,墨发戴金簪,肤色颇白,面容丰盈,生的温柔和善的,眼角眉梢间却染倔强厉色。
这少女乍然出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少女提刀,砍刀冒出寒凉阴冷之光,她话音沉沉,“诸位才子好胆量,竟敢冒杀头之罪犯我金云台,既不想活命,撞上来去死便是。”
她将砍刀提起,有些胆小的当即无话,有人胆寒却怒气冲冲,“我等是为殿下分忧——”
“你叫什么名字?”
邱绿将刀尖遥遥指向那跪地的青年。
那青年一怔,似是没想到邱绿会指他,他不敢说话了,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女子如此羞辱,“鄙人、鄙人名唤盼雨,怎么了?”
“将这人的名字记下来,”邱绿转头对旁侧的粗奴一推手中砍刀道,“打他八十大板。”
“什——!”
那名唤盼雨的才子浑身一抖,八十大板,不死也注定半残,却见邱绿瞧向他,“诸位有一个是一个,都是逆天子的叛党,竟敢在此风口浪尖之下自荐门楣登我金云台,害惠玉王处于风口浪尖之下,这一切定是叛军指使!”
“惠玉王为天子亲弟,对天子忠诚之心日月可鉴,尔等竟敢听不知何处而来的叛党所言,考验惠玉王的衷心,”邱绿浑身发冷,却还是紧咬住牙,指向那喊出了自己名讳的盼雨,“若放尔等叛党走人,岂不更要惠玉王一番衷心受辱!他打八十大板,其余人每人痛打五十大板,打完后一起丢去皇都之外!定要让天子明鉴惠玉王衷心日月可鉴!”
邱绿说完,便回身进门。
她无视外头一声声凄惨的“绿姬”,直到走了许久,才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将自己的耳朵捂住。
这群人不知是听了哪方势力的撺掇。
明玉川如今身在病中,本就无力去管其他。
这群人也好似早就知晓明玉川几时用药,几时入睡,每当明玉川固定的入睡之时便都会在金云台外等待求见。
近日宫内的医师也来的越发勤快,寻常时候还偶尔会晚些,但近日以来时辰越发固定,邱绿盯了两日,那医师过来的时辰近乎分毫不差。
谁会知晓明玉川几时用药?
金云台的医师都是自宫内请来的。
这群在外的自荐之人,来历古怪,若就纵他们留在外毫无动作。
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邱绿紧攥着自己的手,哪怕心有不安恐惧,她也又回去了一趟,亲耳听到外头在打人的动静才安生下来。
金云台内的奴随多是丰充买来的,一个个倒是还算踏实办事,她站在原地听了片刻,才攥紧发冷的手心回去。
这是天子送来杀他们的刀。
她反过来将那刀子打回去,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回到主殿,邱绿写了一副字,将手洗干净,又要橘子将这阵子送来的所有礼一起先收拾好了搁在外头。
寝殿内落着床幔,邱绿没去他在的床榻上,自己躺在旁边的拨步床上歇息,听外间隐隐传来的惨叫声,直到日头渐暗,才用明玉川搁在桌上的金铃唤了丰充过来。
“绿姬。”
“丰充,你将外头的那些人,有一个是一个,用车驾拖到宫门外,”她将方才写的衷心书递给丰充,“再将此物,当着众人的面跪在宫门下念一遍,记住,只要你念。”
丰充看着眼前少女,她坐黄昏里,面容温柔和善,眼神却犀利有神,却并非似寻常爬上金枝的“贵人”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感觉,他都不好说。
接过邱绿递来的纸张,丰充从头读完,更是心下忍不住对其称佩。
这封表衷心书写的极好,字字句句写明惠玉王衷心日月可鉴,内里又阐明惠玉王重病残缺,无纷争之意,只盼留守金云台内为天子程表忠心。
“奴知晓了,定会将此事办好,绿姬放心便是。”
丰充对邱绿磕了个头,拿着纸张离开,邱绿听见外头动静消停,才躺下来闭上了眼。
疲累的紧。
殿内药香味浓,近日明玉川不来,金云台内又时常闹事,邱绿夜间频繁难眠,竟是躺下来没过片晌便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邱绿醒来便觉得头痛,她思绪混沌,好片晌,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揽抱在怀里。
少年寒凉的手揽着她的后腰,下颚贴着她的额头,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怀里。
他从前其实鲜少这样拥抱她。
邱绿记得,他从前最喜欢以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她夜里时时醒来,总能见到他如此。
如今不知何缘故,他更喜欢将她整个人都搂抱在怀中。
邱绿慢吞吞的眨了下眼,她抬起视线,对上夜色里,明玉川正低敛注视着她的凤眼。
“你醒了。”
这阵子他病的厉害,面容本就苍白,眼下青色也越发明显,前两日几乎一直都睡着。
邱绿静静望他,抬手碰上他的脸,觉他弯下头来,边拥她,边亲她的唇。
“我夜间做了个梦,”邱绿听到他的声音,她懵懵顿顿的起眼,却见明玉川微微抿唇,他没再亲她。
“梦见你趁我睡着的时候离开了,邱绿,你会走吗?”
邱绿刚要说话,又被他手捂住唇,“停下,你莫要说了,你想走也走不了的。”
邱绿:……
她无语的看着他,脸用力上挪,才抵开了他的手。
第72章
刚要说话,明玉川的手又往上,将她唇盖住。
邱绿:……
你要这样你追我逃是吧。
她无语的看着明玉川,少年注视着她,凑近过来亲她。
“不许说……什么都不许说……”
他亲蹭她的额头,眼皮,又往下,亲吻上她的唇。
将吻逐渐加深。
他翻身压到她的身上,缠抱着她,邱绿的耳边,满是两人亲吻时的水渍之声。
暧昧的拉缠着,他的指尖探入她发间,又寸寸往下,解她的衣衫。
邱绿微微抿住唇,不免担忧,“你病还没好呢。”
这句话不知道是哪里惹了他不高兴,夜色里,邱绿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他声音含了几分幽怨。
“我好得很。”
邱绿:……
冰凉寸寸探下。
他似在吃一碗夏夜里的红豆冰,勺子里最后一颗红豆被他含在口中。
结束时,邱绿浑身瘫软,汗湿了满身,又被他捞起来抱着缠着。
自上元那夜,他刚回金云台时,便与她时常不知餍足。
她本该对他有劝阻,可每次光是听他用他那本就温顺的声音在她耳边放软了声音撒娇,竟就总是忍不住与他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