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人小聪明极多,且颇为墙头草,也知晓此刻处境艰难,生怕众人看他无用将他丢弃,几乎将裤腰带都赔上了。
若无法利用,再随明玉川处置不迟。
只是……
邱绿看到他额头上被明玉川砸出来的淤青,自己都有些动摇了自己当初的想法。
明玉川因奔波跋涉,病情反反复复,近几日因睡得不好,头也痛了起来,丰充本要全天守着明玉川,也被邱绿拦了下去。
她基本与杨荞你一天我一天的守着明玉川。
但偏偏就是这么巧,明玉川醒来的时候都是杨荞守着的时候,杨荞因此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打多少骂,就像物种压制一样,杨荞对明玉川敢怒不敢言,也不敢走,整日跟个受气包似的,看见邱绿他就不顺心。
“你……”此人可恨归可恨,一码归一码,邱绿看着他,“不若去问问孟娘,要她带你去山野之间寻些草药涂涂吧。”
杨荞抵着脸上的伤口,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早没了从前贵公子的伪装,一张面孔极为僵硬,眼下的泪痣都显得刻薄起来,“不劳费心,荞早已习惯挨打。”
邱绿:……
得得得,习惯那就习惯吧,邱绿无语的进去山洞里,看到寻奴跟孟娘在一边摘着今日新采来的草药,丰充睡在一边,哪怕睡下了,他身子也十分板正。
丰充入睡不易,因他从前贴身伺候明玉川的缘故,睡眠早已不似寻常人,但每次睡下后都会睡得很沉,邱绿放缓了脚步,刚和寻奴打了声招呼,放下自己手里端着的水盆要坐下来一起摘草药,屁股还没坐下呢,便听屋子里响起了隐隐金铃声。
“等等啊。”
邱绿看了眼丰充,放下草药端着自己的水盆匆匆去往里头的山洞。
这间山洞似是以前有人居住过,本来刚发现这山洞时邱绿还不敢进去,待望见里头还有柴火痕迹时才勉强安心。
只是里头的味道,一开始并不好闻。
还有辨不清的野兽尸体在里头,如今,那股腥臭味成了药汁的苦涩之气,越往里走,越是明显。
“我过来了,你莫要再摇了。”
摇晃金铃的声音一顿,里间山洞内光线昏暗不明,明玉川坐在大家的外裳之上,身上盖着的也是大家的外裳,他苍白的指尖紧紧捏着金铃,身上穿的是孟娘裁布做的墨蓝色衣裳,过长的墨发垂落满身,他垂着头,又用力的摇了几下。
邱绿:……
最近不知道怎么的,明玉川及其,及其的无理取闹。
“干什么啊,一会儿丰充都要醒了。”
丰充对他人喊什么,闹什么,都不会醒,唯独明玉川的金铃,只要明玉川轻轻摇上一会儿,丰充便会立马醒过来。
她将水盆放下,正要伸手将明玉川手里的金铃拿出来,明玉川却冷不丁避开了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自己的面前。
他面色越发苍白,因病的缘故,唇却烧的极为殷红,越发映衬眉眼墨发宛如晕不开的墨。
“你做什么去了?”
“我去洗了头发,还给你打了些水。”
“为何回来的第一刻没有到我的身边!”
他攥着她手腕的指尖越发用力,邱绿没忍住因痛皱起眉心,明玉川微顿,轻“唔”了声,指尖极为缓慢地将她放开了。
“抱歉……”他一点点垂下头,过长的墨发落了满身,遮了大半面容,“抱歉……”
“没关系。”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腕,从水盆里拿了帕子,揽过明玉川的手腕给他擦拭皮肤。
“但我醒来的第一刻,就是想要见到你,你回来的第一刻,怎么不是想要见到我呢……?”
她擦拭的动作一顿,耐心与他解释,“是呀,但我想着你一会儿要入睡的,你若是喊我,我自会进来陪着你的。”
“敷衍。”
邱绿微微抿起唇,抬头看着他,“没有敷衍,你入睡本就不易。”
她不太知晓明玉川最近是怎么了,性情变得极为敏感,但又能试着理解。
常人总说,病人的脾气不好,想必也是有这可能的。
但邱绿总是觉得,病人脾气不好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么多人在自己眼前晃悠,看见就烦,明玉川却不一样,他看到其他人也烦,但对邱绿却看的越来越牢,若不是邱绿实在不方便,他都要将布绳在两人腕间重新绑上。
邱绿不太知悉他怎么会这样。
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
“我哪里也不会去的。”
她又道了一句,继续给他擦胳膊,明玉川的视线长久的凝在她面上,又垂下眼,“这衣服好粗糙。”
“是吗?穿着不舒服吗?没有起疹子吧?”
“没有,”明玉川看她担忧神色,“只是有些不舒服。”
“那就好。”
她舒出口气,继续给明玉川擦胳膊,勉强擦完,天已经半黑,孟娘跟寻奴做了些菜汤,邱绿端进来,跟明玉川一人一碗。
这菜汤泛着菜汁的苦涩,明玉川光是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心,搁下碗再不喝了,见邱绿在一边喝的正香,明显是饿了的样子,他张了下唇,却没有说话,围着身上的外裳无声侧躺到了另一边。
“你就不吃了?”
邱绿觉得这菜汤挺香的,她这人吃什么都能吃出滋味来,明玉川轻“嗯”了一声,她看了眼像是一口都没动的菜汤,想要劝他喝一口,也不知该如何说。
明玉川这阵子几乎都不吃东西。
第77章
她在原地站了片晌,才端着两个破碗出去。
深夜,天下起雨来。
这正巧方便了他们打水,邱绿跟大家一起用雨水将碗洗完,没听见明玉川唤她,不知他现下是否睡下了,她坐在山洞口,跟大家一起瞧外面的雨幕,兀自出神。
她的手腕一翻一转,晃荡着手腕上的金环,金环坠着的小铃“叮当叮当”的在雨幕之中响起来。
大家都没有说话。
倒是杨荞看着她的金手环发呆,忽的道了句,“绿姬。”
他一出声,大家都看向他。
“怎么了?”
众人都对杨荞有戒备之心,虽如今他十分老实,但此人可用,却不知内心,杨荞留意到众人目光,他苦笑一下,捋着自己身上的破衫,
“我手无缚鸡之力,诸位不必如此警惕,只是觉得绿姬这手环看着眼熟,荞好像见过。”
“是衣、是殿下送我的,听说是个老物件。”
“难怪。”
杨荞凑近了些看了眼,又后退到原位,“这是窈姬的东西,名唤并蒂,是窈姬孕育十二殿下时,与从前的天子一起特要工匠做的。”
邱绿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金环,她浅浅蹙眉,“杨荞,我问你些事情。”
“您问。”
“现天子与衣衣关系如何?你知道吗?”
“知道,”杨荞浅笑,“荞从前是殿下伴读,在未入宫做伴读之前便时常进宫陪伴殿下,天子与殿下的关系,从前可堪称之为一人之交。”
“一人之交?”
“便是好的宛若一人一般,”杨荞解释,“因殿下生育之时,正处在窈姬禁闭期间,窈姬生育殿下之年已二十有五,进宫将有十年,膝下始终无子,仅有一养子,便是现今天子。”
邱绿愣愣。
“天子半奴所生……”杨荞往后坐了些,摇了摇头,“罢了,我便唤他明音罢,我还是更习惯唤他明音。”
“窈姬关禁闭之时,明音是除送饭宫人以外唯一可以去看望窈姬之人,窈姬对明音亦颇为上心,在殿下未出生之前,都是将明音当做亲子看待,明音与殿下,每每我去,亦是好的宛若同一个人一般,虽他们并非双生之子,年差八岁,但明音对殿下亦是颇为看重的。”
“看重……吗?”
寻奴在旁侧呐呐,邱绿看向他,他浑身一顿,忙摆手,“无事,杨大人继续说便是。”
“你要说什么?”
邱绿轻声道。
寻奴看着她,又转眼看了眼杨荞,才垂头道,
“大逆不道之言,我……我与天子,经历相似,我为奴隶所生,生母死后,也曾养在父亲的姬妾身侧,”
他紧紧攥着指尖,眉间青莲纹印在夜色里颇为明显,一张白皙的脸庞有些发烫,
“后来,那姬妾孕有一女,我、我无法对她的女儿好。”
只觉得嫉妒。
是了,是嫉妒才是。
突破嫉妒心房极难,邱绿对此,深深知晓。
“你说的也是罢,”杨荞微歪过头道,
“我也并非无法理解,因我在杨府为庶出子,阿殷为嫡出,如今想来……”
杨荞忽的皱了下眉,轻吸了口气,“若说他们好的宛若一人之交,也不对。”
“该说明音与窈姬好的宛若一人之交才是……”
他愣愣出声,冷不丁似是想到了什么,被自己所言吓了一跳,拍了一下嘴唇再不言语了。
邱绿坐在一边,面色却越发苍白。
她知晓杨荞方才的恐惧是因为什么。
若天子与窈姬好的宛若一人之交……
那天子对窈姬之念,究竟是对母的执念,还是……
邱绿不大敢想了,寻奴却是毫无所觉,他再过几日便要启程回公主府,听闻他如今在公主府帮忙记账之务,栗奴在伙房做工,炒的菜色极为好吃,中途,孟娘醒了一次,听到栗奴在厨房做的各个菜式,她喜笑颜开。
“是,奴以前是有教他,做肉菜时多加一勺炸出来的葱油会更香……”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的在黑暗之中发起抖来,继而,是压都无法压抑住的哽咽哭泣之声。
这是这么多日子以来,孟娘第一次啼哭流泪。
邱绿顿顿,刚坐起身,便听杨荞在一边不耐,“你哭的什么?哭除了招我等心烦还有何——唔!”
不知从暗处砸出来个什么东西,杨荞猛地起身,邱绿已经将孟娘抱到了怀里。
月光极为暗淡,在浮云之间若隐若现。
少女身着褴褛,墨发未束,她极快的瘦了下来,面容虽依旧温和,眉眼却愈发显得坚韧。
“谁人哭是为的解决问题?管你心烦不烦,我心不烦便是,我知你自觉身份,但少在我的面前对他人指手画脚,再如此你自可出去!看看哪方留你,我们也快马加鞭换个地方。”
邱绿将孟娘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孟娘都没想到自己会被邱绿如此抱着,她自出生以来几乎从未被人如此拥抱过,下意识是觉得自己大不敬,想要挣脱,却觉得她的手一下下拍打着自己的后背,泪却冒的越发多了起来。
杨荞不吭声了,他听着邱绿在夜色之间浅浅的安慰之声,越听,越觉得心里说不上来的怪异。
对他人指手画脚?
他吗?
可他一向在奴隶之间得到的评价极好,众人都言他无架子,好相处。
杨荞翻了个身,听雨声之下,女子的安抚之声,他盯着黑空空的墙壁,许久,才忍着心中道不明的细微怪异,闭上了眼。
孟娘的泪渗透了她的衣衫。
邱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只轻声道,“没关系,没关系……”
说着说着,却是太困,感觉孟娘也在她怀里哭累了,她一点点闭上沉重的眼皮,在雨夜之中睡了过去。
坏了……
该进去陪着衣衣才是。
但她实在是有些累了。
太想睡了……
夜雨越下越大。
偶有惊雷阵阵,她环抱着怀中的孟娘,睡得并不安稳,却因太过疲累,眉心微蹙,眼睫浅颤。
少年颀长的倒影隔着浓浓夜色,映在山石之上,他隔着一段距离低头看着躺在草堆之上的少女,她轻轻弯下腰身,环抱着怀里的孟娘。
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
雨声淅淅沥沥。
他残痛的右腿又在痛了。
外面明明在下雨。
他却根本听不见雨声。
“醒过来……”
他的声音轻轻的,弯下腰身,视线静静的凝视在她明显疲倦的面庞上。
醒过来。
陪着我。
陪着我。
陪着我。
不要因为我的麻烦,不要因为我的残缺。
就不理我,烦厌我。
不要对我不耐。
不要对我皱眉。
“不要厌恶我……”
“拜托你……”
他的指尖轻轻过去,想要碰一碰她的面庞。
明明想要抚平她的疲惫。
却知道她的疲惫是因他而起。
明明,比谁都更想要为她撑起羽翼,护她安稳,将她想要的一切,送到她的面前。
他指尖冷不丁发颤,紧紧咬住下唇,忍住将哭的哽咽。
耳畔,明明毫无声息,却不知自何处,传来当年教他学习的,夫子的声音。
——小家做派。
——无用的废材。
石墙之上,映出少年匆匆起身的倒影,他拖着自己残缺的右脚,扔下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裳,一声不吭的回了里间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