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耳熟的声音。
“罪臣杨荞亦定在这片山林之中,”那少年继续道,“不可错漏一丝一毫。”
“是!”
邱绿越发心慌。
是杨殷。
她趴着不敢动,听有官员拿长枪偶尔刺扎附近的草丛,额头上的湿早已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将她浑身都浸透了。
怎么办。
只能奢求他们,快些走。
快一些。
邱绿紧紧咬住牙,忽望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似有长蛇爬动,她忍着恐惧闭上眼,丝毫不敢吭声,却听四下转悠着的马匹声一停。
继而,她听到拉弓搭箭之声。
箭矢宛若流星一般朝她的方向砸过来,恰恰射到她的眼前,箭风甚至拂上她的脸,仅此一毫之差,邱绿呵出一口气,浑身几近瘫软。
“大人!奴似是射中了什么!”
那射箭的小将极为兴奋。
“去看看。”
此话一落,草丛之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邱绿满身冷汗直冒,一双眼瞪得宛若铜铃一般。
杨殷打马四下巡视,杨荞为人阴毒,满身下作手段,若是躲避追杀,定会寻找极为隐蔽之处躲藏,他正拿着地图在上头标记,忽听一阵草丛声轻响,转头,只望见一只柔软的手臂从草丛里猛地伸出来,那只手里紧紧抓着一把箭矢,朝着她面前的小将便一下子刺了进去。
“啊——!”
小将对此始料未及,箭矢凶猛至极,一下子穿透了他的手掌,杨殷怔然,只望见那女子一双杏眼含亮,面上染血,竟在慌乱之中与自己对视一眼,便见其穿着身翠绿色的衣衫一下子钻入了林野之中。
四下陷入诡异的静谧之间。
杨殷反应过来,一下子将地图摔倒了地上,怒不可遏。
“追!”
*
雨越下越大。
孟娘在洞门口坐着,与寻奴一起缝补着衣裳,听山洞内再一次响起的金铃声,孟娘跟寻奴正缝到关键处,都回头看了眼闲着没事干的杨荞。
这金铃声方才便响过一次,因着邱绿还没回来,丰充已经被派出去寻了,却到现在还没回来。
杨荞正躺在他自己的窝里吃果子,听那金铃声不断,他无奈起身,到里头的洞门口。
没进去。
“殿下,阿荞过来了!”
杨荞朝着昏黑的内里喊道。
便听金铃声一顿,继而,是明玉川问,“人回来了吗?”
“还没呢,”杨荞道,“殿下再等一会儿,安心便是。”
还没正式入夜呢。
急什么。
而且,万一那邱绿说得好听,实则就是厌恶了明玉川,如今孤身一人跑了,也不无可能。
不若这次,他也跑了算了,到他城中几个相好过的农妇家中,也不是不行。
杨荞刚躺回去,没吃上两个果子,便听里头金铃声又响了。
山洞边上的两个人没动静,拿着针线缝的认真,杨荞只觉得自己受了气,金云台的奴随定是被那绿奴惯坏的,他走到孟娘两人身边,小声骂了句,“你们好大的胆子。”才又到了里头去。
也不敢靠太近。
“殿下,阿荞来了!”
“回来了吗?”
这才过了多久啊。
杨荞无语凝噎,正要寻词安抚,便见昏黑的山洞内冷不丁朝他摔砸出一样物什,他吓了一跳慌忙避开,却还是被砸中了肩膀,疼的他登时弯下腰来,不住龇牙咧嘴。
他低下头,却见是那可恶的金铃被摔了出来。
“她给我捡了拐杖,去拿给我。”
拐杖?
杨荞找了半天,还是寻奴知晓,放下缝补了一半的衣裳,找出根粗且老的木根柱子。
上头的把手用砂纸磨得趁手,杨荞刚拿到这根拐杖,便听从里,传出不大自然的脚步声。
明玉川拖着他残缺的右脚出来,抿唇接过拐杖,杨荞看到他出来,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却见明玉川拄着拐杖,揣起自己的金铃,一声不吭出了山洞。
“殿下……”
寻奴有些担忧,明玉川却没有理会,他拄着拐杖进了雨里,孟娘看他离去,缝了几下,针刺了指尖,她也坐不住了,“不行不行,我也得去找找才行,绿姑娘若是出了什么事就坏了。”
她心慌的放下衣衫,却被寻奴唤住。
“我去找人,孟娘留在此处,杨大人看好孟娘,”寻奴温声道,“孟娘放心,今日绿姬临走时对我说想要摘些果子,恐怕现在还在摘呢。”话落,他踏好了鞋小跑进雨幕之中。
雨下大了。
寻奴用手遮着雨,没跑几步便望见前方清瘦身影,他遥遥唤道,“殿下!”
前方人脚步未停,却时时有些不稳,光是看着就让人担心。
寻奴跑到了明玉川的面前,手抚了下面上的雨丝。
“殿下,您快回去等着罢,待奴去寻便是!”
夜雨淋漓。
少年过长的墨发垂坠满身,碎发如墨般贴在面侧,他面庞苍白,紧紧抿唇,本准备继续往前走,却听着寻奴的话,一点点停下了脚步。
他转眼看他。
寻奴墨发用一根木簪束起,映衬眉间青莲纹印,哪怕是在雨幕之中,少年面容也显得十分清俊温和。
毫无狼狈之态。
明玉川捏攥着拐杖,他没说话,低头继续往前。
寻奴声音微顿,他道,“那奴去另一边寻,定会尽快找到绿姬!殿下若觉得累了,定要速速回去山洞之中!速速!”
他看着明玉川远去,才转身朝其他方向寻去。
林野之间的路,极为难走。
明玉川拄着拐杖往前行,衣摆沾满了湿泥,温病让他头越发觉得晕,他用力咬住下唇,继续往前走。
他方才,明明感觉自己走了如此之远。
腿脚无碍的人,却轻而易举,就追上了他。
如此,轻而易举。
拄着拐杖的手越发用力,他一步步地往前去。
“邱绿……”
她从不会在与他闹过不愉之后,还刻意晚归。
且他自方才,便总觉得心慌意乱。
“邱绿!”
无知无觉间,他越走越偏。
天色越发浓暗。
拐杖之上,逐渐溅满湿泥,雨越来越大,他的心也越发慌。
出了意外。
还是……
还是单纯的厌了他。
厌了他……
四下越发静谧,只余雨声阵阵,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脚步越发慢,直至停下。
若现下,那寻奴想要找到他,也极为轻易吧?
跑上一阵,便能追上他废了不知几个时辰才走过来的路程。
也能极为轻易,根本不必如他一般,拼命地,恐惧自己是不是漏掉了邱绿的声音。
邱绿的声音本就响亮。
若在远方呼唤,其他人,一定会听见,继而,极为轻易地便朝她跑过去。
他愣愣站在原地,浑身早已湿透,衣摆遍布泥泞。
如此狼狈之态。
废人。
若无权势,金银。
他还剩下什么,可求她驻足呢?
还剩下什么呢?
她便是走了。
明玉川紧紧皱起眉,他一点点弯下腰,紧紧地攥住自己心口处的衣料,呼吸也越发困难。
好似将被溺死一般,甚至,难以站稳。
手脚,都发软。
他早就知道。
她便是一走了之。
也是应当。
是应当的。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撑起身,拄着拐一步步往前。
但若有可能,她若是有极少的可能,是出了事。
就得找她。
找不到,便要一直,一直找她。
得找她。
脚步一瘸一拐,绕过片树木丛林。
只听到溪流声阵阵,他近乎精疲力尽,转眼,却望见昏黑的对面,扔了几个青果子。
恰巧,就堆在了一起。
明玉川微微蹙眉,拄着拐大步过去。
*
闪雷之声宛若劈裂天际。
邱绿浑身湿透,身上便是擦伤,她吓了一跳,在雷声之下浑身惊抖。
怎么办。
她揽着自己受伤的脚踝,痛到钻心的地步。
怎么办。
她已经待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想要呼救,都怕声音被追兵发现,只要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恐惧不已。
方才着急忙慌,摔下这山坡,还崴了脚。
可她无法呼救,根本不敢出声。
若一直停留在这不知是何处的山坡之下。
那等她的,还会是什么呢。
她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一个死字之时,浑身近乎冰冷。
死之一字,与她一直密切相关。
她一直都在拼了命的逃避着“死”之一字。
因她知自己凄苦,爬出来的每一步,都耗费了全力,所以,她也会耗费全力,拼命的活下去。
邱绿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她浑身都在发抖。
上辈子,她一个人死在无人的出租屋里。
这辈子呢……?
光是想到她可能会葬送此地,无一人知晓,无一人发觉,邱绿越发觉得自己眼前阵阵发黑,忽听雷雨声之间,有异样动静。
她抬头,隔着远远距离,似是在山坡之上望见了一个人影。
她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一步一步往后退,甚至忘了身后的河流,直到眼睁睁看着山坡之上那道白衣人影朝她而下,四周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清,浑身发着抖匆匆往后退,却见那道人影极为狼狈,朝她大步而来。
他走的摇摇晃晃,一下子紧紧攥住她的胳膊。
第80章
“啊——!”
邱绿发出短促的尖叫声,她被吓怕了,却被一下子抱入她早已熟悉的怀抱之中。
少年的身体,染着雨丝一般的寒凉。
“你乱跑什么!”他胸腔剧烈起伏,差点没有被她吓死。
仅此一步之遥。
她的身后便是湍急的河流。
“衣衣……?”
邱绿刚说出这两个字,只觉得浑身瘫软得厉害,她双手将他抱的死紧,跌坐到地上,脸庞紧紧地埋在他的衣襟里,大哭出声,“衣衣……衣衣!”
明玉川也早已没了力气。
他随她跌坐在地上,被她吓得心狂跳不止,将她紧紧揽抱在怀中,满心都是后怕。
“不怕,不怕,邱绿,不怕……”他的指尖抚摸着她的发,搂抱着她的身体。
“我方才,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追军,”邱绿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追军。
有追军追到这里来了。
明玉川抱着她,愣愣望着前方湍急的河,怀中,是她发颤的身体。
她在哭,在发抖。
身上,遍体鳞伤。
“邱绿,”他放开她,将袖中的金铃攥进她的掌心之中,定定看着她,“听我的话,邱绿,你拿着这金铃离开,路上只需要不停摇这金铃,若是丰充听到了,不论如何,他都一定会来救你。”
“什么意思……”邱绿的手心都被他拿着金铃的手箍的发痛,她神情怔然,“你什么意思?”
“让你拿这金铃速速离去的意思!”他推她,“速速!”
邱绿被他推开,金铃她没拿住,摔到了身上,她好半晌,才眨了下眼,愣愣看着他。
她将腿上的金铃拿了起来。
只是轻轻晃荡,便能听到铃铛的声响。
“你疯子……你什么意思……”邱绿拿着这冰凉的金铃,恍然回神抬起头来,泪几乎都不受自己控制,呼吸越发痛苦,她抬手就冲过去打他,“你疯子……你疯子!明玉川!你疯子!”
金铃打上他的头,她用力极大,他却不偏不躲,只让她越发气怒,“你发的什么疯啊!”
“你才是发的什么疯!”他一下子抬起头,雨淋湿了他全身,如此狼狈的明玉川,她见也没有见过,他凤眼猩红,“邱绿!如今是要你想这些的时候吗!走!快走!”
他又推她,邱绿哪里敌他的力气,她被他推到地上,又朝他过来,仅仅几步,只觉右脚的脚踝痛的钻心,她摔坐到地上大哭出声,呼吸不畅的张着嘴,泪大滴大滴的掉,手里紧紧的攥着金铃。
“啊啊……呜……啊啊啊……”
光是听到她的哭声。
就觉得,心好像碎裂一般,泛着痛。
“走,邱绿。”
他看着她,雨溅了他的泪,他视线越发模糊,抬袖擦自己的眼,定定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