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极目光沉沉,“你不懂,那是岳峙的心病。”
青梨贴着门板坐在地上,摸着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她甚至都不知道在李潮科的别墅里,什么时候被拔掉的这枚指甲。
现在已经新长出来了,再无曾经粉贝般薄透光滑的模样,凹凸不平,薄厚不均。
就连指甲都不能如曾经一样,何况人心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好,没有眼泪。
很好。
第89章 89.尽头(九)
岳峙轻易不到俄罗斯来,一来各种商业会谈就多得停不下来,一整个白天都没有露面。
中午的时候他给青梨发消息,问她要不要过去和他一起吃午饭。
青梨淡淡看了一眼手机,立马就回绝了,【不用,我在等克罗宁医生,之后还要再去一次疗养院,西极会和我一起,你不用管我。】
岳峙留下西极本来就是打着保护之名监视青梨的,所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下午三点,克罗宁准时到达,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银白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我来见青梨小姐。”
“她好像还在睡……”西极说道。
“我醒了。”青梨从房间出来,站在栏杆前,居高临下看着下面说道。
西极抬头一看,感觉有些异样,虽然青梨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傲模样,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以前她给人的凌厉傲气,大多是因为她长相天生自带的,但眼神总是安静明亮的,但今天,就连眼神都显得很冰冷。
“你一天没出房门,是不是哪不舒服,时差还没倒过来吗?”西极问。
青梨摇摇头,从环形楼梯上走下来,“克罗宁先生,谢谢你能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我聊聊我父亲的事情。”
她又看向西极,“我能和克罗宁先生单独谈谈吗?”
西极蹙眉,没有说话。
青梨明白了,岳峙让他监视她,所以她没有再说什么。
克罗宁坐在青梨对面,没忍住看着她的脸,“你和瓦连京长得真的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是个混血,遗传的倒是挺好的,他们家好多后代都没有遗传到这双灰色的眼睛。”
他给人的气质和感觉和青梨很像,疏离冷漠,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并没有冒犯的感觉,就只是平铺直叙。
“是吗。”青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哪里问起,搓了搓手。
倒是克罗宁先开口了,“你对你父亲的家族了解多少?”
青梨想了想,“是俄国罗曼诺夫王朝沙皇的近亲,在政变对尼古拉二世及其血脉的灭门清洗中幸存下来,家族资本得以保留且发展壮大,明面上以共和公民自居,实际上却极其重视血统,代代结婚的对象都是欧洲逊位王室或者贵族的后代。”
这些也都是岳峙告诉她的。
克罗宁点点头,“没说错,这都是事实,还有吗?”
“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们家有个儿子不惜和家族决裂也要和一个去俄国留学的南美洲女人结婚,结果最后那个女人被家主用十几枪打死,儿子也不幸受伤,落下了终身残疾,家主被抓进去呆了几天,最后花钱解决了这件事。”
克罗宁愣住了,或者说他的眼神完全放空了,好像回忆起什么往事,半天都没有说话。
“克罗宁先生?”青梨轻轻叫他。
“这件事就有很多谬误了。”克罗宁道,“你说的这件事其实发生在一九八六年,那个儿子其实就是瓦连京的大哥,那个女人也不是他的爱人,只是当时在他家做帮佣的南美洲移民罢了,被连累其中,中了老耶格尔四枪,没有抢救过来。”
这种家族秘辛谁都是讳莫如深的,时间和人物上有出入是很正常的,青梨惊讶于主人公居然是自己的大伯,“那他……我父亲的哥哥的爱人是谁,他现在还好吗?”
“是我。”克罗宁看着青梨平静道,“老耶格尔就算对外说他儿子被一个妓.女拐跑了,也不会承认他儿子爱上一个同性,所以这个谣言也算是全了他的脸面。”
“阿瓦……奥古斯特他,零二年的时候去世了,他死前交代过,要我一定要照顾好你父亲,所以我才会一直当他的主治医师。”说到爱人,克罗宁冰冷的神情变得柔软了很多,他不自觉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青梨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接触过这些,但并不觉得这种爱异样,只是感慨于克罗宁的深情,在爱人残疾后陪伴照顾十几年,在爱人去世后,又照顾爱人的弟弟,到底有多爱才能无私付出到这种地步呢。
“你可以叫我叔叔,从二十年前我就一直想见见你了,终于见到了,你和瓦连京一直念叨的很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克罗宁换了个姿势,“我从一开始和你说吧,不然你会混乱的。”
青梨点点头。
“奥古斯特是一九□□年出生的,比你父亲瓦连京大整整十岁,你父亲今年也不过才四十九岁而已,八六年奥古斯特要和我一起回英国,在我们的租屋被拦下来,老耶格尔当场就要打死我,我家的女佣,就是谣言里的那个南美洲女人帮我挡下了子弹,还有两发打在了奥古斯特身上,上到了他的脊柱,他下半身就瘫痪了。”
正因为这个,老耶格尔被关了几天又放了出来,但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他甚至说奥古斯特会瘫痪就是克罗宁害得,是他违反人伦,爱上男人的惩罚。
但从此后也不再管他们的事情了。
“出事的时候你父亲才十二岁,他和他哥哥感情很好的,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也很大,所以他第一次来找奥古斯特说自己爱上了一个亚洲女人的时候,无助得都要哭了,他怕你母亲会受到伤害。”
青梨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认真听着每一个字,尽力地再现着父母的过往。
“九九年遇到你母亲到零三年你三岁的那四年,他基本上就呆在东南亚,一次去几个月,中途回来呆不了几天就又要走,这中间奥古斯特又死了,他才三十八岁就死了,这都是因为老耶格尔,瓦连京回来参加葬礼,对自己父亲的恐惧更上一层,他甚至做梦都梦到你和你母亲被老耶格尔打死了。”克罗宁道。
“瓦连京不是个懦弱的人,他只是太温柔了,说实话,那些年要不是因为他从中斡旋调解,耶格尔家族早就分崩离析了,奥古斯特残疾以后,老耶格尔就把家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早早就给他看好了一门婚事,对方也是贵族之后,这让瓦连京更加恐慌,更不敢提你们母女的事情了。”
青梨垂眸,想着昨天瓦连京的样子,突然有些释然,“他不是不想要我们,对不对?”
克罗宁表情变得严肃,“唯独这点你不可以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一直记挂着你和你母亲,他不会生生被逼疯的。”
“被……逼疯?什么叫被逼疯?”
“零三年的时候,老耶格尔还是知道了你们母女的存在,然后他就被限制出境,没有办法再去看你们了,为了让他父亲放松警惕,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暗地里又转钱给印尼那个叫汉萨的男人,以此来获得你们的消息,照片视频之类的,还让他好好待你们母女。”
“就这么坚持了三年,期间他甚至都没能和你妈妈打一通电话,就这样坚持到零六年,老耶格尔带来了你母亲的骨灰。”克罗宁垂下眼眸,神色还有一点隐痛,好想回忆起当时那痛苦的场景。
“我母亲的骨灰?她在这里吗,她被安葬在这里吗?”青梨几乎要扑上去抓住克罗宁问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被葬在哪里,就连青苏迪都没有帮她查出来,原来是在这里吗?
“还放在教堂里,之后我可以带你去。”克罗宁说。“老耶格尔说你母亲是自杀,让他断了念想,好好结婚,打理家族。”
“不是的,我母亲不是自杀的,她是被人打死的,被那个叫维多的女人,就是汉萨青的第三任妻子,她一直在等我父亲。”青梨说。
“果然。”克罗宁冷哼一声,“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在你母亲的骨灰被带来的前几个月,那时候你父亲的焦虑和抑郁已经很严重了,他说什么都要到印尼去,我因为帮他,到现在都没有办法离开俄罗斯,我和他都已经坐上飞机了,但最后还是被拦了下来。”
那时候克罗宁看着老耶格尔狠厉的表情就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之后几周,他偶然得知老耶格尔派了一个人去印尼,没多久青梨的母亲就死了。
青梨整个人都僵硬了,“你是说他为了断绝我父亲的念想,派人去印尼和汉萨青合谋杀害了我母亲?不对,汉萨青当时还指望通过我母亲一直问我父亲要钱的,后面还尽力地救过她很久,他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是和维多合作的?”
她就觉得奇怪,汉萨青虽然不算是很了不起的人,但也有点本事,怎么就能在维多的身上栽跟头,产权被转移不说,还被下了慢性毒药,最后惨死,维多一个曾经搞人口.贩卖营生,没背景没财力的女人,就靠一个一直被汉萨青打压的侄子,怎么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原来背后还有更厉害的势力在支持,原来如此,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没错,谋取青家的家产是一个方面,那个叫维多的女人很喜欢你父亲,嫉恨你母亲也是正常,你可能不知道,她曾经追着瓦连京来过俄罗斯一次,不过被赶回去了,老耶格尔肯定也看不上她,但应该是觉得这个女人可以利用,所以才会在后来主动找到她。”
克罗宁说到,他的情绪基本上都是平静的,这么多年,耶格尔家族不承认他的存在,但他不论是作为奥古斯特的爱人,还是作为瓦连京的主治医师,早就和这个他痛恨无比的家族关联甚深了,基本上已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了。
青梨静静地坐着,消化着真相。
克罗宁已经站了起来,“你们父女相认是好事,瓦连京的治疗欲望和求生欲望都很低,你可以说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牵挂了,希望你能多来看看他,对他病情有益。”
“我会的。”青梨跟着站起身,送她出去,“克罗宁……叔叔,我还有个请求。”
西极站在房门口,看着青梨和克罗宁在庭院里交谈,最后克罗宁递给了青梨一张纸之类的东西,坐车离开了。
“是什么?”西极问。
“老耶格尔先生的地址,怎么说也是我爷爷,我去看看他应该可以吧。”青梨说着上楼去换了衣服,“你要跟我一起吗?”
“当然,那老头说是你的仇人都不为过,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西极道。
“那我下来我们就走。”青梨关上门开始换衣服。
几分钟后,她走了出来,“走吧,抓紧时间。”
西极看着她的样子目瞪口呆,“你背后的盒子琴盒里是枪吧,你要干什么?”
青梨慢条斯理地走下来,“你要么跟我走,要么呆着,不要多问。”
“我得和岳峙报告一声。”西极说着拿出手机,但看着胸前的枪管又停住了动作,“你要干什么?你以为你能打赢我?”
青梨慢慢移开拇指打开枪的保险,“我打不过你,我也没想和你打,但如果你敢透露一点,我就把梁津和李潮科往来的资料证据发给岳峙。”
“什么?!”西极瞬间炸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青梨看着他,目光凉凉,“要试试吗?”
西极急促呼吸了几下,暴躁地放下手机,“走吧。”
第90章 90.尽头(十)
西极载着青梨离开了酒店,“地址!”
“先去疗养院,我想看看我父亲。”青梨看着窗外说。
西极一个急刹车,转头瞪着青梨,“你干什么,做这种好像临终一别的事情,你是要端着琴盒里的冲锋枪冲进耶格尔家族的大本营,和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同归于尽吗?”
青梨谈谈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我只是去……找点勇气和决心罢了,每次看到我父亲的样子,愤怒真的可以推动我去找老耶格尔同归于尽,我不想死,但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受伤,所以我想再去看看他。”
西极正要说什么,电话响了,青梨帮他点了免提,是梁津打过来的,“西极哥,你在哪儿,青梨呢?”
闻言西极看了青梨一眼,青梨眼神冰冷,全是警告。
他叹了口气,“哦,她倒时差睡得头疼,让我开车带她出来转转。”
“先生晚上还有个宴会要参加,让我问她要不要过来。”梁津道。
“不去了,他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场合。”青梨直接接过话,“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说完就挂。
他们很快就到了疗养院,克罗宁的眼神并不惊讶,直接让护士带她们去了瓦连京的病房。
瓦连京又像之前那样,坐在窗边看着一本厚重的书。
青梨走过去,发现那居然是一本精装的中文小说。
瓦连京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漠然,这次他没有认出她是谁,或许是把她当成了平日的护士,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抗拒的情绪。
“为什么要看中文书?”青梨半蹲在他身边用俄语轻声问。
瓦连京笑了笑,“去接薇薇和阿梨的时候我希望我能和他们说中文,薇薇不会说俄语,英语也一般,我们交流总是有点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去接薇薇,如果接她过来,你们一起生活几十年,万一相看两厌,不喜欢彼此了怎么办?”青梨问。
瓦连京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给了一个让青梨慢慢睁大眼睛的答案。
“没关系啊,只要薇薇是自由的就好。”
这段话或许在他心里重复了无数遍,他看着就不太对劲,但说这些的时候却清晰又有条理,“就算她不爱我了,也可以去爱她想爱的人,就算她不想呆在我身边了,也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就算我们不爱了分开了,她也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