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夙隐将所有人都拦下了。
“还不急,让殿下睡个好觉吧。”
军中将领们面面相觑,最终碍于徐夙隐在天下的名望,以及他自身和姬萦的关系,只好暂时打道回府。
姬萦是被洒在眼皮上的暖阳叫醒的。
她睁开眼时,夕阳已经挂在了百花窗棂上。卧房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茶香,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冷药香。
她看见了徐夙隐就坐在房间里的圆桌前写着什么,但她没有出声叫他。
大脑依然昏涨,刚从睡眠中醒来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木然地盯着窗户外穿进的一束金色余晖。
她自顾自地发愣,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徐夙隐已经坐到了床边。
就像姬萦没有打扰他一样,他也没有打扰姬萦的发呆,直到姬萦的视线自己撞上了他的,他才带着关心,轻声问道: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身体感觉很好。”
“那就好。”
过了片刻,她才望着那抹灿烂的金色光束说道:
“可是我的心,感觉很差。”
她感觉到,徐夙隐温柔中又带有一丝悲伤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面孔上。片刻后,他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感受到了什么?”
“……我感受到了悲伤、疲惫、荒谬、无可奈何。”她的视线,跟着那束明丽的夕阳,落回到徐夙隐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就像一条在夕阳下波光粼粼、闪耀着光泽的河流,盛着温柔、怜爱、暖意,以及一切让她心脏骤然抓紧,让这些天强忍的悲痛夺眶而出的力量。
“……还有害怕。”
她的手上忽然用力,死死握着徐夙隐微凉的手,眼泪从姬萦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打湿了她的耳朵,流入她的发间。
“我害怕了,徐夙隐。”她的声音几不成型。
徐夙隐静静地听完她的话后,过了片刻,才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拭去姬萦眼角的泪水,他一直抹,但姬萦的泪水却越来越多。
“你后悔了么?”他问。
“我永不后悔。”姬萦说。
徐夙隐的唇边露出淡淡笑意,他再一次温柔地擦拭了姬萦的泪水,轻声说:
“那就不要难过,因为我还在这里。”
是啊,他还在这里。
纵使幸福的时光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但只要现在他还在这里,姬萦就有勇气去面对幸福之后的悲伤和死寂。
只要他现在还在这里。
姬萦闭上眼,让眼中最后的泪水流出,然后睁眼看向徐夙隐,含着未尽的泪光,露出明丽而勇敢的笑容。
“好。”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难过。”
她望着徐夙隐的双眼,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
“所以,你一定要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她知道那是奢望,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她只能向上天祈求。
如果她真是天命所归,请一定——一定不要从她身边再夺走任何一人。
姬萦重新振作起来,问:“千雷机制作成功的消息还封锁着吗?”
徐夙隐调整了称呼,回答道:“按殿下的意思,仍只有少数相关者知道。”
“那就好。张绪真的军队到哪儿了?”
“已经到白阳腹地,只需三日,就能兵临城下。”
“慕春所有兵力也不过三十万,千雷机量产尚需时间,目前能投入战争的只有六台,要是在暮州与徐籍的六十万大军硬碰硬,可以想象会是一场艰难的血战。”姬萦说,“我不想再徒增我方的伤亡了。”
“殿下想如何做?”徐夙隐问。
“青隽动用了几乎全部兵力来攻打暮州,所以,后方一定空虚。”姬萦说,“青州码头就在青州城中,我打算带一千水兵,二十艘连环舟伪造出要在青州登陆作战的假象,徐籍必然会为了将我拦在青州城外出兵拦截。当他通过探查得知我连环舟上兵力只有一千,必然会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围魏救赵,生出趁机将我埋葬在青州河的想法。但他不会知道,二十艘连环舟上,有一舟搭载了六台千雷机。”
徐夙隐眼中露出赞赏神色,接过话头:
“而那时候,青隽之中最擅领兵作战的将领都在暮州,为了事情稳妥,徐籍一定会选择亲自领兵出战。只要他亲自带兵,千雷机就能让他葬身鱼腹。”
姬萦接着说道:“与此同时,张绪真得知我去了青州,一定会慌张回防。其军心已乱,战力必减。这时候,孔老与提前埋伏在张绪真撤退路上的铁娘子前后夹攻——”
“张绪真必败。”徐夙隐说。
“没错。”姬萦露出笑意。
“此计虽有风险,但的确可以将伤亡降至最小。只不过,若是徐籍没有亲自领兵出战呢?”
“千雷机的最大射程是四里,青州码头到宰相府和兵营的距离不超过四里。”姬萦沉下声音,“如果老天真那么眷顾他,让他躲过这一劫,那么光是声东击西这一计谋,为孔老和铁娘子创造出大胜的机会,也不枉我跑上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徐夙隐道。
“好。”
姬萦拿起他的两只手,与自己的手叠在一起。
一天一天又一天,或许不知不觉就能到永远。
她每时每刻,都为之祈祷着。
……
出发当天,姬萦将慕春所有心腹干将都集结了起来,将自己的计划告之。
这是一个险招,却也是一个可以最快速度结束乱世的奇招。
徐籍身边,除了一个张绪真外,再无人可以接他谋逆的班。没有了徐籍支持的张绪真,自然也难成气候。
届时,天下一统,大夏中兴,指日可待。
深夜,二十艘连环舟借着夜色掩映,悄然无息地驶离了暮州城外的码头。
此行姬萦只带了极少数人,一个徐夙隐,可以弥补她在智谋上的不足;一个秦疾,可以在万一的时候为她掠阵;一个霞珠,既充当了船上的军医,又可以看顾徐夙隐的身体——要不是姜大夫一上船便会晕头转向,继而呕吐不止,姬萦更想将霞珠留在相较而言更加安全的暮州。
船只驶离暮州的当晚,因为怕霞珠第一次在船上过夜害怕,姬萦特意留在她的寝室陪她说话。
宽敞的大床上,霞珠望着推开的弦窗,抱着膝盖喃喃自语道:“原来河可以这么宽啊……不知道海又是什么模样……”
“想要看海,那就要到白阳去了。”姬萦笑道,“等白阳收复,你想什么时候看海都行。”
霞珠沉默片刻,神情中忽然闪过一丝怅然:“到那时候……殿下应该很忙了吧。”
姬萦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霞珠不禁露出了忐忑的神情。
在她的身体跟着变得拘束之前,姬萦捧起了她圆圆的脸颊,让她小狗似乌黑圆润的眼睛看着自己。
“对我而言,霞珠就是彩圆,彩圆就是霞珠。我希望在你心中,无论我拥有什么称号,我都依旧是你的小萦。”
“我……”霞珠的眼神在姬萦的注视下游移着、闪躲着、不安得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徐籍在皇榜中说,是你强行带我离宫,才导致陛下忧愤成疾,英年早逝。要不是我……小萦也不会担此污名……”
“延熹帝到底怎么死的,你我清楚,徐籍也清楚。即便没有你,徐籍早晚也会对延熹帝下手,这污名,大概也还是由我来背。”姬萦说,“但是因为你在那里,至少救了一名无辜的女子。”
姬萦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霞珠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流出眼泪,但她最终还是努力地忍住了。
“怪我太没用了……就连公子的病,我也没有办法。”
姬萦望着她,还是那一句话。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纵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存在,也无法忤逆生死。
更何况是霞珠一个小小的医女。
姬萦不怪任何人。因为徐夙隐也未曾怪过任何人,他总是用一颗温柔而慈悲的心去对待森罗万象,哪怕自己因此伤痕累累。
“……我们真的能赢吗?”霞珠知道千雷机的威力,但面对积威深重的徐籍,她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一丝畏惧。
姬萦松开她的脸颊,坚定而温柔地笑了。
“我们一定会赢。”
有了瞿水和万灵的帮助,姬萦的船队借道经过,才得以不惊动徐籍的耳目汇入青州河中。
从暮州到青州,整个行程不超过四天。
第三天的时候,霞珠却在船只最后一次靠岸补给的时候不见了。
随着不见的,还有一名船上的苦力。
二十艘连环舟上有半百苦力,失踪的那名苦力名叫姚游,是不久前因战乱流落到暮州的,一直都在码头做苦力维生,因为老实肯干、沉默寡言,所以这次选人出船,码头管事也将他加入了名单之中。
姚游肯定是假名,姬萦让见过他的苦力口述长相。
“长相嘛,没什么特别的……眉毛长得比常人更长一点,细细的两条挂在眼睛上面。”
“人微胖,但是长得不和气。笑起来的时候和板着脸的时候像两个人。”
“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吓人,嘴唇很薄,不长胡须,很奇怪。”
一条条线索在姬萦脑海中拼凑出一张人像——殷德明!
延熹帝身旁的御前总管!
他带走了霞珠,是想为延熹帝报仇吗?
霞珠落在他手里,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但姬萦不能停下,船队不能停下。她不光为要霞珠的安危负责,还要为身后的数十万慕春百姓,乃至天下百万大夏百姓负责。
在徐夙隐的安慰下,她强忍着心急如焚,不得不下令船队继续往青州码头进发,同时传令给万灵节度使——人在他们的地盘上丢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把人找回来!
接到命令的万灵节度使急得团团转,连忙动员了整个万灵范围内的衙门,四处寻找失踪的霞珠。
青州城门处,却有一个中年寿器匠驾着牛车,拉了一车棺椁入城。
牛车没去寿材铺,却停在了宰相府的大门前。
门前守卫蜂拥而上,无数长枪对准了寿器匠的喉咙,后者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我是延熹帝身旁的前御前总管殷德明,带了礼物前来拜访宰相,还请通传。”
宰相府内书房,徐籍刚听说了慕春的连环舟出现在青州河流域,正向着青州码头而来,后脚就听见了在火事前逃跑的前御前总管殷德明自投罗网。
他沉吟片刻,令书房里的晁巢去带人进来。
晁巢领命而去,不久之后带着殷德明和他的一具寿器返回。
徐籍站在书房门口,一身深蓝锦袍不怒自威,他看着那具寿器,不怒反笑道:“这就是你给本相送的礼物?”
“奴婢为宰相准备的礼物,在棺椁里面。请容奴婢打开一览。”
徐籍点了点头。
殷德明上前推开了寿器沉重的棺盖,里面是一个满面惊恐的女子。正是失踪一日的霞珠。
霞珠此前在船上,不知被谁敲了一闷棍,再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棺材里面。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一直到此时,才终于重见天日。
她本想下意识逃跑的动作,却在看见不远处背着双手,面色严肃的徐籍后,瑟缩了回去。
她当然记得,是她用砚台敲伤了延熹帝,以至于他在大火中丧生。
无论按哪朝哪代的律法来,她都逃不过诛九族的命运。
她被带到这里来,是因为他们要治她的罪吗?船上的小萦怎么样了,公子怎么样了?还好她举目无亲,没有九族可以诛杀,要杀要剐,她一人承担就好。
虽然心里想得坦荡洒脱,但霞珠的身体,还是诚实地在徐籍的注视下颤栗起来。
那具囚禁她的棺椁,在此时反而变成了她的围墙,好像可以从徐籍的威压中保护她一样,她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这丫头就在叛贼姬萦的船上,定然是对姬萦的计划了如指掌。宰相审问审问,便一切明了了。”殷德明低着头,袖着双手,深深弯着腰,“奴婢自知罪不可恕,愿意接受任何处置,但还是斗胆请宰相看在奴婢将功赎罪的份上,让奴婢在死前全一个念想。”
“哦,什么念想?”
“奴婢在宫中还有个与奴婢一同进宫的同乡,有一二十年的交情了,她在御膳房当差,现在奴婢不在宫中了,怕今后有人欺负她,想替她向宰相求一个出宫的恩典。”
宫中太监宫女结成对食的不少,只是为了对食甘愿自投罗网的,徐籍倒是第一次看见。
他笑道:“看不出公公还是个情种,她叫什么名字?”
“这张纸上写了她的名字和籍贯,宰相拿去宫中一问便知……”
殷德明从袖中摸出一张叠起来的白纸,露着谄媚的笑容,恭敬地低下头趋步向前,一如从前在延熹帝面前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