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要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事你做得出来,旁人却做不出来。”姬萦笑道,“连你的两个亲儿子,都已经看透了你的鬼蜮伎俩、人面兽心,弃你奔我而来。徐籍,你已经天怒人怨,无路可走了!至于我是不是真的三公主——”
“章合帝承认本宫是他爱女,太祖也留有圣旨,指定我为夏室传人。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置喙本宫的正统?”
“这么说,你当真得到太祖的传承了?”徐籍眯起眼,“这丫头所说果然不假,你是为了给千雷机的制造拖延时间,才不惜来青州以身涉险。”
姬萦心中震撼,终于明白了徐籍敢亲自带兵前来的原因——他以为,千雷机仍在研制当中。
而这一切,都多亏了伤痕累累的霞珠。
姬萦此时此刻,终于明白霞珠带着泪光的眼神。
那是在说“开炮吧,不必管我”。
她怎么可能不管?怎么能够不管?那是她今生的第一个朋友,她们曾在一张床上,度过无数个夜晚,说过数不清的悄悄话,她为她取名为“霞珠”,是希望她能告别白鹿院时自卑敏感的性格,走向霞光灿烂的明天。
而不是在今日,为她而献出生命。
徐籍举起手中长剑,慷慨激昂地喊道:
“全员听令!”
四面八方的敌船上都响起了兵刃出鞘的声音。
“殿下,早作决断!”主船上的副官在姬萦身后焦急地喊道。
秦疾双手握在腰间的流星锤上,眼神中略有紧张,但他仍坚定地护卫在姬萦左右,毫无疑问他已经做好了与敌人近身搏斗的准备。
徐夙隐站在她的身旁,既没有催促,也没有不安,他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好像她做出任何决定,他都一视同仁地接受。
徐籍气沉丹田,怒声吼道:
“钩锁上弦,随我冲锋,夺船擒敌!”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霞珠,趁身后看守疏忽,猛地冲向徐籍。
“霞珠!”姬萦脱口而出,肝胆俱碎。
霞珠用上这一辈子所有的勇气,抱着措手不及的徐籍,一齐向甲板下的湍急河流坠去。
扑通一声,她和徐籍一起沉入水中。
姬萦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声嘶力竭地怒吼出声:
“开炮——”
船上的副官跟着吼道:
“开炮——”
姬萦所在的主船身上,咔哒一声,一面三扇窗口打开,一个个黝黑的炮筒伸出了窗口。
六门千雷机,随着整齐划一的声音,朝着包围他们的青隽船队轰然鸣射出六枚黑色弹丸。
朱雀破敌丹接连在敌船中爆炸,轰鸣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河水剧烈起伏波荡,就连姬萦的连环舟上的人,也为了稳住身躯不由地抓住船板和桅杆。
熊熊烈火从正在倾斜沉没的楼船上冒了出来,燃烧的黑烟混合爆炸的烟尘,模糊了众人的视野。
又是六枚朱雀破敌丹被填入千雷机,随着一声令下,再次发射向沉没船体背后的船只。
有青隽船只调转方向开始逃跑,但随即也会被朱雀破敌丹追上。
庞大的青隽船队,在千雷机的威力下狼狈逃窜。
激烈摇荡的浑浊水面之下,有两个人正一齐沉向河底。
徐籍的表情愤怒地扭曲了,他举起长剑,用力刺向霞珠的身体。
一大股鲜血在水波中扩散。
霞珠忍着痛,眼泪与河水融为一体。她死死地抱着徐籍的身体,任凭徐籍拳打脚踢,如何也不肯松手。
氧气逐渐耗尽,徐籍的挣扎从剧烈转为微弱,沉重的盔甲,带着他向河底迅速沉去。
他毕生的野心,随着他倾吐出的最后几个气泡,一并化为乌有。
霞珠的意识也跟着渐渐迷离。
“我们一定会赢。”姬萦坚定的声音在胀痛的耳膜中回响。
我们赢了吗?
小萦,一定要赢啊……
模模糊糊间,她看见一个人影,穿透波荡的水面和浮草,毫不犹豫地向她游来。
她看见了那张陪伴了她整个少女时期的熟悉面孔,哪怕天塌下来,只要有她在,也没有什么可怕。霞珠心中对一个人孤独死去的恐惧忽然淡了,她看着那张脸,好像掉进了母亲暖洋洋的怀抱中。
霞珠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们赢了,对吗?
最后一丝意识跌入黑暗,只剩下脸上未散的微笑,跟着霞珠一起向河底坠去。
第109章 第140章
元朔二十一年,即新凰元年。
徐籍和张绪真双双战败而亡,四大节度使纷纷臣服,大夏在历经三年战乱后,终于一统天下。
凭借着赫赫战功和太祖圣旨,姬萦在众望所归中于天京皇宫登基称帝,成为这片土地上数千年来的第一任女帝。
经受三年战火凌虐的大夏,在姬萦登基后迈入百废俱兴,欣欣向荣的新景象。原本对女子称帝有所不满的人,也都逐渐心服口服。
青州决战后,霞珠虽然被她救回一条性命,但却落下了后背剑伤处时常疼痛的毛病,走路时时常只能佝偻着背,严重时,要靠姜大夫的麻沸散才能止住疼痛。
徐夙隐的病情也越来越坏,姜大夫开的药越来越重,但管用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姬萦登基之后,发布的第一道皇榜,就是寻找天下神医,不拘性别,不拘良贱,不拘国籍身份。
两个月以来,想要揭榜的人络绎不绝,但都在望闻问切后摇头离开。
她可以等,霞珠或许也可以等,但徐夙隐等不了。
哪怕她接受了他善意的谎言,将他屡屡藏起染血巾帕的行为视而不见,她心中也一直清楚,徐夙隐的时间越来越少。
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天。
除了必要的时候,姬萦的时间都花在了徐夙隐身上,即便只是靠在他怀中静静地同看一本书,这时光对二人来说都同样宝贵。
她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快。
九月的第一天,徐夙隐便陷入了昏迷,他原本淡粉色的嘴唇,变得绀青。那张本就白皙的面庞,变得更加苍白,白中泛着一股死气。无论姬萦在床边拉着他的手如何呼唤,他都不能予以回应。
虽然他们并未大婚,但礼部已经战战兢兢地开始准备,若是徐夙隐有个万一,谥号怎么取,陵寝怎么选……一切都要及时递出章程。
不光是礼部胆战心惊,徐夙隐昏迷之后,所有有资格站在金銮殿上的文武百官,都感受到了新帝身上那股低沉的气压。
每个人都自觉地做好分内之事,以免帝王之怒落到自己那脆弱的脑袋上。
姬萦知道自己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她应该压抑自己的情感,用理智去做事。
她做不到。
爱是枷锁,爱是暖阳,爱是荆棘,爱是一年如一日的心动、心痛。
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一遍翻看徐夙隐给她留下的书。在他病危后,水叔送来了一共七册的笔记。
他在笔记中,事无巨细地写出了对她的建议和叮嘱。
一字一句,未曾提起那些沉重的感情,但一字一句,却又都是那些未曾出口的感情。
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这些书陪她熬过漫漫长夜。
但无论如何,她没有哭过。
因为她答应过徐夙隐,只要他还在她身边,她就不会难过。
如果哪一日,连这双微凉的,没有回应的手也不再了。她无法想象那种生活,无法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模样,已经和徐夙隐息息相关。已经和徐夙隐融为一体。徐夙隐死去,那么她灵魂的一半,也会跟着死去。
她如何不痛,如何不惧。
九月二日,彻夜不眠守在床边的姬萦听闻一个消息,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
直到御前女官领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踏入未央宫,姬萦才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名身穿丽族服饰,露着白皙的纤腰的年轻女子,在女官的带领下,和一名白发垂髫的老妇人共同走了进来。
女子周身的灿灿银光,照亮了狭长妩媚的眼眸中和煦的笑意。
那是姬萦此前从未在她眼中看过的轻松和满足。
她看着姬萦,用丽族的礼节一福身,说:
“民女告里,拜见陛下。”
她身旁的老妇人,跟着她缓缓一拜。
“这是我丽族神女,溟。民女看见皇榜后,劝说神女出山救人,因神女是我族族医,一向不治外人,因而说服她花了些时间,再外加路途遥远,所以此时才到,望陛下恕罪。”告里面露歉意。
打破族中千百年的规矩,姬萦知道一定不是件易事。
她激动道:“来了就好,我怎会降罪!夙隐已昏迷两日,还请神女相救!”
告里用丽族的语言转告给旁边的老妇人,后者没有去看身穿皇袍的姬萦,而是径直走到了徐夙隐的床边。
她扒着徐夙隐的眼口鼻看了看,然后又俯身去听他的心跳。过了一会,她直起身,对告里说了几句话。
告里又转身对姬萦说道:
“神女说,此病已入膏肓,药石难医——”
姬萦的心沉沉地落了下去。
“但是,”告里说,“要是陛下敢堵一把,让神女开胸刮毒,徐公子仍有一线希望。”
“好。”姬萦想也不想地说道。
“陛下不再想想?”告里吃了一惊。
“我信你,也信你带过来的人。”姬萦看着那鹤发鸡皮的老妇人,说,“拜托你了,溟。”
溟的眼皮因岁月而松弛堆叠着,她的眼睛却如孩子般乌黑明亮。也不知道她听懂没有姬萦的话,她望着姬萦,慢慢点了点头。
这场开胸治疗,从日上三竿,一直进行到月亮高悬。
姬萦不顾劝阻,留在未央宫偏殿里等待,霞珠陪着她说话,开解心情。
这一天,她把世上所有的神佛都求了个遍。
当皇宫外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未央宫主殿的大门终于推开了。
告里搀扶着满面疲惫的老妇人走了出来。
姬萦又期盼又害怕地等待着属于她的判决。
“治疗结束了,神女切开了堵塞的一部分心瓣,若顺利的话,徐公子今后便不会被心痹所困扰了。”告里带着欣慰说道。
“太好了!”就像沉入水底的人再次被托起,姬萦心神激荡,若获新生,她难掩激动神色道,“除皇榜上承诺的奖赏外,我还将另外重赏你们!”
告里摇了摇头,说:“我们不想要金银财宝。”
“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想要活在盛世之中。”告里和老妇人一齐看着姬萦的眼睛,“我们想要四海升平,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男子和女子生而平等。”
“我们相信,即便不是现在,今后,陛下也能达成我们的所愿。”
“神女出山,非为悬赏,而是为了向陛下提前送上丽族的感谢。”
在姬萦面前,告里和神女再一次深深地福身行礼。
姬萦连忙上前将两人扶起。
她们都相信,会有那样的一个明天。
徐夙隐在第二天的中午,醒了过来。虽然还不能独自下床行走,开胸的疼痛也要靠麻沸散而缓解,但姬萦明显感觉到,他的精神好了许多。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神女也为霞珠诊治了伤势。
同样又是一次开背治疗,神女用那一把把尖锐的小刀,救助了霞珠的生命。
姬萦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刀也可以救人性命。
霞珠为神女的医术深深折服,在经过三日的思考后,找到了姬萦,提出要随告里和神女一起返回丽族,学习神女的那种神奇医术。
她的脸庞和眼睛仍是圆圆的,看着姬萦时候,也仍是满眼的崇拜和依恋,但姬萦知道,她已经完全成长起来了,早已不再是那个躲在人群中,看着她被明镜院主打手心而眼泪汪汪的女孩。
姬萦答应了她的请求,在告里和神女离开天京的那一天,霞珠也走了。
归期未定。
徐夙隐的身体在姜大夫的调理下,逐渐好了起来。
如告里所说,他不再受心痹所困,除了胸口上那一条永远留下痕迹的刀口以外,他的身体渐渐和常人一样,可以走,可以跑,也可以跟着姬萦一起习一些强身健体的武艺。
这一晚,姬萦一如往常要解开徐夙隐的衣服,检查他胸口的伤恢复如何。
她已经习惯了,但徐夙隐还未习惯。
在她脱下他外衣,欲拉开里衣衣襟的时候,徐夙隐忍不住按住了她的手。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必再看了。”他眼神游移着,轻声说道。
“那怎么行,我必须亲眼确认它完全好了,我才能够放心。”姬萦说。
“可是……”
徐夙隐还没说服姬萦,他的里衣就被拉开了。
姬萦认真地观察着他的刀口,仔细查看是否有发炎化脓的痕迹,等她抬起头时,却发现徐夙隐的脸偏向一边,似乎是在故意不看她。而他的耳垂,已经红得像是天边的晚霞了。
姬萦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