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辨不出喜怒。
谢临珩有些摸不准她这会儿的心情。
眼尾掠过她小院窗子的方向,踏上台阶,在她的注视下,握住了她指尖。
“今夜天凉,冷不冷?”
虞听晚倒未推开他。
没了台阶差的高度,他站在她面前,挡住了不少本就昏暗的光线。
她轻弯了下唇。
打量着他的神色,“殿下不是说手不能抬、肩不能提?伤疼得连直身都困难?这怎么短短两个时辰,伤就好了?”
“怎么可能好?”他神情看起来更虚弱,“北境那群人贼心不死,大晚上的,还搞行刺这种下作手段。”
“孤好不容易养了大半个月的伤,刚有点好转,因晚上这事,伤口又开始疼了。”
虞听晚唇侧敛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
静静看着他表演。
在亲眼目睹他方才一击毙命杀细作的那一幕,再看着他此刻虚弱至极博可怜的这画面,谁都不会再信。
只是他们太子殿下装得很有技巧。
也很有真实性。
见她不说话,他压了压唇角,拉着她的手,就要去看他伤势。
“真的很疼,晚晚不相信我?”
虞听晚凝了凝眼,看着他动作,顺着他的话似笑非笑:
“殿下身肩百姓安危,怎么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自然相信。”
谢临珩眸色微闪了闪。
但他将那点心虚掩饰得很好。
愣是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刚顺着她的话点了个头,就又听到她‘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殿下这伤,恢复的着实慢。”
谢临珩话音止住。
心瞬间提了起来。
好在,下一秒,虞听晚就主动‘体谅’:
“不过想来也是,殿下伤得这么重,恢复的慢也在情理之中。”
谢临珩被提起来的心,又被往下踹了两分。
庭院南侧,沈知樾蹙眉看着暗卫将细作拖走,离开前,他停步,朝着廊下看了眼。
沈知樾未在院中多停留,很快,便跟着去了前院。
他找到墨九,问细作的情况:
“这次北境派来的是什么人?”
区区一个细作,按理来说,应该不至于引谢临珩动怒到,大半夜的,他亲自执剑来杀。
墨九并未隐瞒,如实回:“是先朝皇宫中的一名御卫。”
闻言,沈知樾顷刻间皱起眉。
墨九又道:“多年前,北境便想着吞并东陵,他们除了对朝中大臣下手,也将主意打到了当时皇宫中。”
“今天晚上的这名细作,便是曾经他们的眼线之一,而且……”
他话音顿了顿,才接着说:
“据近日调查,这名细作,还曾参与了那场宫变。”
当初那场宫变之所以那么惨烈,就是因为皇宫中埋伏了北境的叛臣和眼线。
在深夜中,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时候大开宫门,杀入皇宫,再有北境对这场宫变早已筹谋已久,那种情况下,东陵能赢,才是怪事。
所以准确来说,宫变那天,所有叛臣和潜藏在宫内的北境心腹,都是造成那场血战的刽子手。
谢临珩最痛恨的,莫过于此。
就冲着今夜这细作的身份,他也会亲手了结他。
明白了这细作的身份,沈知樾自然便了解,谢临珩为何负伤也要亲手杀他。
他长叹了声。
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
那年的宫变,是虞听晚此生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场噩梦,又何尝不是,谢临珩这些年始终无法释怀的一道坎?
谢临珩恨极了那年参与宫变的所有人。
也恨极了造成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这也是为何,直到如今,他们的储君,都还如此痛恨通敌叛国者的原因。
一场宫变,一场朝臣立场的改变,造就了此生无法挽回的伤和恨。
翌日一早。
沈知樾从前院过来时,正好见虞听晚从房中出来。
他眸色动了下,走过去,喊住了她。
“宁舒。”
虞听晚停下步子。
转身看过来。
“沈大人?今日不用去和楚公子下棋?”
沈知樾笑了笑,“一连下了这么多天,今日歇歇。”
他看了眼她身后若锦手中端着的汤药,回眸,轻笑问虞听晚:
“有没有时间?我给你讲个故事。”
“?”虞听晚:“故事?”
第220章 他喜欢了你很久
庭院树下的石桌旁。
两人相对而坐。
岁欢在一旁奉上茶。
“沈大人想说什么故事?”
沈知樾打开折扇,摇了两下,也不卖关子,直言道:
“一个——你从前不愿意听,如今或许能听进去两句的故事。”
他说完这句,虞听晚唇侧的弧度便敛了不少。
她多少已经猜到,沈知樾口中的这个故事,是和谁有关。
沈知樾回想起这些年的过往,很多时候,连他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心酸。
有些事,谢临珩一直没有和虞听晚说过。
自然,就先前谢临珩和虞听晚那种僵滞的相处,就算说了,她也不会信。
在虞听晚刚提赐婚,想要出宫的那段时间,沈知樾不是没有想过,他把那些过往,跟她好好说一说。
只是那个时候,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那个时候的虞听晚,只想着离开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牢笼,她不愿去想,谢临珩的心意,也不愿去想,那些被强加在身上的感情。
她想要的,不过只是离开。
而谢临珩,偏偏最不能让她离开。
那段时间,他们的相处,就是一个死局。
这个死局,并不会因为他说了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就会破解。
反而有可能,将那些往事,化为更加激化他们关系的利刃。
将他们的相处,无底线推向难以预料的深渊。
所以哪个时候,沈知樾几番纠结过后,选择了先避而不提。
谢临珩和虞听晚之间破局的方法,从来不在虞听晚,而在谢临珩。
只要谢临珩不再逼这么紧,他们之间,就有喘息的机会。
而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临,沈知樾想把过去那些事,告诉她。
“从前,有个出身尊贵,但从不得父母宠爱的少年,在一个偶然的日子里,遇到了随着帝后微服出巡的前朝小公主。”
虞听晚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浅浅晃动了下。
沈知樾以局外人的视角,说出那段谢临珩从未在虞听晚面前提过的旧事。
“那位小公主生的粉雕玉琢,比那年最灿的阳光还要耀眼,但真正让少年驻足停留的,是帝后对小公主无微不至的宠爱与关怀。”
“那种父母对子女的亲情与深爱,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也是他自小到大最渴望的。”
“他渴望得到,渴望拥有,却又从来无法拥有。”
“直到那天在那位小公主的身上,看到了他最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羡慕,也渴求,但他更明白,他想得到的这些东西,此生都难以实现,所以他并不嫉妒。”
“本以为,那场见面,只是命运中最不起眼的一次错误偶遇,然而两家父辈间的恩怨,让这场‘错误’,无限延续。”
“在上一辈恩怨的影响下,那个少年,在不知不觉中,越发在意和关注那位小公主的消息,直到,有一年,他代替父亲,进宫参加先帝的万寿节,听到了先帝亲口赐婚的消息。”
“从不尝情滋味的少年,并不知道,那种不起眼的关心和在意,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变了味。”
“等他明白过来时,那位小公主,已经许了婚配。”
“御赐的婚约,无法更改,他没想过,去破坏那桩婚事,也没想过,将她夺回来,因为他们之间,除了御赐的婚事,还有着上一辈,无法释怀的隔阂。”
“他自知该远离,也确实逼迫着自己远离。”
“直到,不久后,敌寇攻入皇城。”
说到这里,沈知樾停顿了下。
虞听晚轻垂着眼眸,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落在桌边的手指,却无声握紧。
脑海中,毫无征兆的跳出,曾经姚琦玉在离宫去寺庙的时候,说的那句——
【虞听晚,我没有给他的东西,你此生,都教不会他。】
沈知樾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思绪陷在回忆中,语气低了些。
“皇城在一夜之间被攻破,他等不及大军支援,孤身率着一小支铁骑,闯进了被敌军侵占的皇宫。”
“虽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只守住了她们母女,整个东陵在敌寇的侵略下,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旧朝覆灭,新朝成立,他一边守着那位小公主,一边四处平乱,试图将这个东陵,重现曾经的辉煌与盛世。”
四周静得鸦雀无声。
沈知樾叹息般扯了下唇,轻抵额角,话中尽是沉黯。
“宁舒,或许你并不信,但他那几年,真的未曾想过,与你走到如今这一步。”
虞听晚呼吸很慢。
她缓缓抬眼,朝着沈知樾看去。
他对上她视线,解释道:
“他一开始想的,是好好与你相处,先平定外乱,待东陵的无数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战火,再与你慢慢谈余生。”
“而且那几年外出平乱的日子里,他虽然不在皇宫,但也无时无刻不在关心阳淮殿的消息。”
“他自知上一辈的恩怨,亦知他母亲难以容下你和你母亲,更知他父亲,对你母亲的执念。”
“所以一边让人暗中守着你,一边以各种借口,每隔一段时间,便设法让陛下同意你去霁芳宫见你母亲一次。”
“那场宫变,让他不想再将喜欢多年的女子拱手让人,他想留下你,想留你一生。”
“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留下你。”
“也不知道,该怎么爱人。”
“没有人教过他,他也没有机会,去慢慢探索,待外面的战乱平定,你便有了出宫嫁人的念头,他本能的,用了最极端的方式,将你强行困在了他身边。”
“彼此折磨,双方痛苦。”
“有上一辈的恩怨在,再有那些误会与强迫,你们二人之间的僵局,就像逼入绝境的困兽,双方都无法挣脱,双方彼此伤害。”
“他性情偏执,只想拼命地抓住你。”
“就像长久处在黑暗中孤寂冷厉的行者,意外得了一道能带他走出黑暗的阳光,本能地想将这缕温暖的光抓住。”
“但却因不得要领,弄得双方遍体鳞伤。”
“之前,我瞒着他,将你送出宫,是不想看着你们走入不死不休的局面。”
“而今,对你说这些,也并不是想让你看在那些过往情份上去接纳他,重回你屡次想逃离的牢笼。”
“宁舒,你们之间有太多误会,就算是将一切回到最初,也该……解开曾经那些误会。”
第221章 回皇城,虞听晚与司沅相聚
庭院中,秋风掠过。
树叶沙沙的响。
沈知樾把玩着茶盏,接着道:
“他确实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但是宁舒,自从上次,你们摊开一切彻谈过后,他就在慢慢改变。”
“我并不是劝你去喜欢他,喜欢一个人,是心的选择,别人劝不了,也阻止不了。”
“我只是想说,若是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也有几分喜欢他,如果你愿意回头去看,你会发现,他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
“包括现在,以及——将来。”
沈知樾离开后,虞听晚在院子中坐了很久。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
她什么都没说。
只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直到将近午时,才慢慢起身,往谢临珩的房间走去。
她来的时候,谢临珩正在喝今天的药。
放在以前,不管她几时过来,这些汤药,他从不会碰一下。
若是哪天她来得晚,就算药放凉了,他都不碰。
非得等到她来了,他再喝。
今日倒是反常。
准确来说,这种反常,是从昨夜她撞送他们‘虚弱’的储君干净果决的一剑杀了细作开始。
虞听晚走过去,坐在桌旁。
看他自己将药喝尽。
“殿下今日,手又能抬了?”
谢临珩放下药碗,暗中打量几番她的神色,眉目舒展着,道:
“伤好了过半了,虽还有诸多不便,但喝药这种事,勉强算是可以了。”
说着,他还很‘贴心’的补充一句:
“晚晚照顾我这般辛苦,我能做的事,便自己做,好让公主殿下轻松些。”
虞听晚眼尾微挑了下。
见她脸上并无愠色,谢临珩自昨晚开始,便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几分。
虞听晚在房中待了会儿。
但二人都没提昨晚细作的事,就仿佛,那个小插曲并不存在。
接下来的数日,虞听晚依旧按照她曾经答应他的,白日常常过来,照顾他的伤势。
随着谢临珩身上的伤逐渐好转,他没再时时刻刻要求她陪在身边,两人相处的时间较之最开始那几日减少了不少,但心平气和说话的频率却在慢慢变多。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再强迫她回宫。
也不再强迫她入东宫。
这些时日,两人能好好地坐在一起说话,也能很偶尔的,在一起用回膳,但双方谁都不提,和婚约有关的任何事。
又是十天过去。
谢临珩身上的伤几乎大好。
几人商议着,近日便离开临安回皇城。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别院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谢临珩和虞听晚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
但若是真说的话,又说不出变了什么。
倒是沈知樾和楚时鸢之间,处得越发亲近。
近到,连楚淮叙这个持反对意见的大舅子,都阻止不了自家妹妹被沈知樾拐出去在临安的大街小巷到处玩。
离开的前一日。
墨九送来了大理寺的消息。
一进卧房,他便汇报道:
“殿下,大理寺已多次审问宋顼,但他依旧什么都不说,只一口咬定,他并未叛国,也未背叛先帝。”
谢临珩眉眼沉暗,眼底杀意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