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似乎天地都静下来,万籁无声,只剩下她一人。
第45章
阴年阴月阴时诞生之人,命无六亲,生路坎坷。
薛茗这一路长大,活得十分辛苦,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租了个自己的小窝就这么平淡地生活,努力加班攒钱,却一朝被撞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平生没有伟大的志向和雄心,更不会对情感过分渴望,只想安安分分地当个小社畜,过好自己的生活。
薛茗自己有时候也想不明白,究竟自己是犯了什么大错,这辈子要生活得这么艰辛,难不成她上辈子是什么无恶不作之人吗?
有些人生来锦衣玉食万千宠爱,有些人却要面临无休无止的坎坷,凭什么同人不同命呢?
薛茗看着迎风飘扬的百鬼旗,心里冒出许多陌生的念头,甚至生出了一股浓烈的怨怼。
那些享受生活,享受权力的合该是我才对,生命纵然有颇多苦难,但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不该落在我身上。
我生来与人不同,该掌万鬼,自立为皇,成天下之主。
百鬼旗释放的黑雾将薛茗层层环绕,几乎掩盖住她那双血红的眼,毫无血色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充满病态,漆黑的鬼爪紧紧攥着旗杆,一派恶鬼之相。
苍穹凝结的雷云越压越低,几乎要落在人的头上,庞大得一眼望不到尽头。月光已经全然被遮住,银白的闪电在乌黑的云中闪烁得越来越频繁。云涡的中心开始快速旋转,往下便是薛茗所站的位置,闷雷滚滚,似乎在酝酿一道劈裂天地的惊雷。
百鸦与谷井阑等人已经休战,各站一边,同时盯着天上聚集而来的雷云。
便是方才被几人逼得节节败退也面不改色的百鸦在此时也终于变了脸色,眉眼流露出惊愕,“天雷?”
九重天落下的雷,可诛杀世间一切妖邪。
百鸦睨了谷井阑一眼,冷笑道:“我道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毛头小子来,原来是背后有倚仗。”
“虽说咱们都是鬼,但好赖也有个区分不是?”谷井阑摇着扇子,慢悠悠道:“上一任鬼皇搅得人界不得安宁,你们又在人间这般作恶,滥杀无辜,上头怎会坐视不管,放任新的鬼皇上位?我劝你现在就弃暗投明,免得这道天雷落在你的头上。”
百鸦抱臂一笑,伸出个鬼爪指了指薛茗的位置,“你看看清楚天雷要落谁头上。”
谷井阑皱着眉毛投去视线,就见燕玉鹤已经到了薛茗的跟前,只是她已然被百鬼旗蛊惑了心智,浑身黑气缠绕,不得冒然近身。
燕玉鹤喊了两下薛茗的名字,见她丝毫没有反应,抬手便召剑,想要将百鬼旗给削断。正待抬手时,黑无常甩出断掉的锁链缠住他的手腕,急声喊:“燕大侠,万万不可!”
燕玉鹤双眸一冷,反手一剑,铁链尽数断裂。同时白无常飞身上前,手中的哭丧棒迎面接了燕玉鹤的一剑,也断成两截,他转而抱住燕玉鹤的腰身,喊道:“燕大侠三思!若毁了百鬼旗,我们所做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燕玉鹤震剑,想要将白无常弹飞,却听他又喊道:“薛姑娘玲珑心窍,定不会被百鬼旗所蛊惑,燕大侠,你万万不可在此时冲动呀!”
这厢燕玉鹤还没劝住,另一边百鸦却突然冲出来,身形极快地掠过二人,鬼爪朝着薛茗抓去。他脸上挂着无所畏惧的笑,似乎并不在意头顶上蓄势待发的滚滚天雷,只道:“这鬼皇之位,非我莫属!”
半道上杀出来一个姜箬鸣,整个与他撞在一起。她抱着百鸦健壮的身躯,两个人撕扯起来,“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东西,你还想篡位不成?百鬼旗是我的,鬼皇之位也是我的!”
“你太无用。”百鸦干脆将她举起来,顶在自己头上,道:“你替我挡一挡天雷,回头我让人给你修个大墓。”
两人在面前吱哇乱叫,吵得燕玉鹤心烦,拖着腰身上死死抱着不放手的白无常,上去就是一剑,砍断了百鸦的手臂,也削了姜箬鸣满头长发,两人同时发出惊叫怒喊。
薛茗被裹在黑气中,耳朵糊满了“成为鬼皇”的声音,对外面的混乱一无所知。
不断有声音劝她举起手中的百鬼旗,号令万鬼臣服,站在权力的巅峰,然而薛茗却用迷茫的眼眸盯着自己的手,许久都没有反应。
她透过浓郁的黑雾看见自己雪白而毫无血色的皮肤,墨黑的指甲,完全变成了森然的鬼爪。薛茗从里到外都是人,骨子里带着活气儿,乍然看见自己身上的变化难免吓一跳,耳边还不断有密密麻麻的低语往里钻,扰得她心烦意乱。
她渐渐感觉到,这些莫名的声音会让她心生怨念,细数着她这前半生遭遇的困难和艰辛,仿佛汇聚成了怂恿的力量,催着她使用百鬼旗,莫名的咒语在她脑中徘徊,好像只要念出来,她从此就能为所欲为,得到一切。
可薛茗向来有一个美好的品质,她从来不跟好的比,总是与更差的相比从而安慰自己活得还算可以,因此她鲜少对自己的生活抱怨。她知道这世上有人生来便锦衣玉食,享受着高等教育,对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更是家庭美满,被很多人爱着;但她也知道,这世上同样存在着生来就被遗弃的人,有可能他们死在了婴儿时期,有可能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却被意外或是病痛折磨,没有人爱,没有人在乎,甚至连生病时买药都是一片一片地买。
这世上总是万般苦难,薛茗十分清楚总有人比她活得更辛苦。
她尚且好好地长大了,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赚钱的能力,良好的心态,这些都已经足够了。权力和金钱,并不是她所求。
薛茗不适宜地想起自己的黑心上司,他只管理着一个部门,不过三十多岁发际线就秃得脑门锃亮,每回站在办公司训人的时候脑袋都反射着闪亮的光。有时候部门聚餐时,他喝得多了,总是摸着自己的大脑门说:“如果不是管理你们,我的头发不会掉得那么快。”
薛茗或许算不上一个大好人,但也绝不会做个坏人,更不会成为这些作恶之鬼的领导。
百鬼旗无法蛊惑她的心。
“我不要。”薛茗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只想让耳边那些窃窃私语停下来,于是拒绝道:“我只想活着,不想做鬼,更不想与你们为伍。”
刹那间,萦绕在她周身的黑雾如潮水般退散,原本变得比她还要高的百鬼旗迅速缩小,眨眼就变回了巴掌大小。视线恢复之后,薛茗最先看见上方几乎要压在头顶上的滚滚雷云,闪电在其中游蹿,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塌下来一样。
薛茗从前没见过这种景象,但心里多少也猜到了些许,眼下这看起来跟渡劫似的场景,八成也与这百鬼旗和鬼皇之位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她刚才只要点头答应,头顶的雷立马就劈了下来,把她劈得连骨灰都不剩下。
这时她听见身旁传来吵闹的声音,转头一看竟非常热闹,百鸦与姜箬鸣扭打在一起,燕玉鹤则持着剑站在旁边,被白无常死死抱住了腰身。
他是第一个发现薛茗已经摆脱了百鬼旗钳制的人,此时隔着闹腾的百鸦,姜箬鸣二人,与她对视。
燕玉鹤的眸光向来清淡如水,如深不见底的湖泊,不管何时看都是漂亮的,但他视线落在薛茗的身上时,平静的湖面就开始泛起涟漪,尽管不明显,却还是让薛茗稍微看出了分别。
她不禁弯唇,轻轻笑了一下。
薛茗没说话,转眼看见边上闹腾的姜箬鸣,忽而在绛星的背上跑了几步,纵身一跃,整个人朝姜箬鸣扑过去。
百鸦与她还在争执,见薛茗扑过来,下意识要伸出鬼爪攻击,然而胳膊才刚抬起来就觉得肩胛骨一凉,整条手臂被齐齐削断,滚落下去。燕玉鹤持剑,气息贴得很近,对百鸦有一个冰冷的对视,下一刻剑就又扬起来,墨黑的长发飞舞,金芒剑刃散发出凛冽之气。
百鸦见状只得先甩开姜箬鸣闪避,却见薛茗将她接了个正着。她抱住姜箬鸣的身体,两人纠缠着往下坠落。
“你想做什么?”姜箬鸣瞪着她,晃动着四肢挣扎。
薛茗攥着手中的旗,举起来使劲一挥,百鬼旗立即释放出大量黑气,旗上的图案像是隐约感应到什么,疯狂舞动起来。旗杆快速变大,顷刻间就变成完整的旗子,随着狂风猎猎飞舞。同时,在下方跪拜着的,成千上万的鬼齐齐发出高呼,似乎在兴奋地迎接新皇的登基。
薛茗念出了刚才脑中一直环绕着的陌生咒语。
“姜箬鸣。”继而她将百鬼旗塞到姜箬鸣的手里,笑道:“你的旗,还给你,去当你的鬼皇吧。”
“什么……”姜箬鸣还没反应过来,被薛茗猛地蹬了一脚,两人在空中登时分开,薛茗整个人借力脱出了黑雾,身体猛然往下坠。
一声鹤鸣直击天际,绛星展着双翅飞来,正要接住薛茗,却不料有人比它更快。
薛茗只感觉身体失重,极速的下坠让她的心跳极快,难以抑制惊慌,耳朵灌进了风声,她隐约听到绛星在叫,本以为绛星会来接她,却不料下一刻就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中。
薛茗惊讶地抬头,看见燕玉鹤的侧脸和光洁的下巴。
他抱得很紧,召来了绛星落上去,仍没有松手,只下令道:“往远处飞。”
绛星奋力扬翅,急速往下降落,几乎贴地飞行,速度快得两边的风景都变得模糊。这样快的速度下,薛茗根本睁不开眼睛,反手被燕玉鹤搂进了怀里,手掌按在她的后脑勺,把人往胸膛埋。
薛茗干脆也不挣扎,顺着他的动作,在燕玉鹤的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闻到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清淡的荷香。
同一时刻,谷井阑与黑白无常往另一个方向飞速离开。百鸦仰头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落在覆在空中,拿着百鬼旗的姜箬鸣身上,最后也只得转身撤离。
此时万鬼跪拜,高声呼唤:“吾皇万岁——”
姜箬鸣被裹在黑气中,双目赤红无比,显然所有神智都陷入了旗子的蛊惑中,高高地扬起手中翻飞的百鬼旗,发出得意的大笑,“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话音落下,天地在这一刹那亮如白昼,仿佛十个太阳齐齐挂在天上,将每一个被黑暗侵蚀的角落都照得透亮。但也只有一瞬,马上就又落了下去,紧接着,整个天地又暗下来,乌云沉沉压在头顶,仿佛伸手不见五指,世间都沉寂了。
“轰隆——!!”
一道银白的雷猛然从云涡的中心砸下来,携着雷霆万钧之势,誓要将天地劈碎一般,猛烈地落在地上,正中姜箬鸣所站之处。
以姜箬鸣为中心,方圆十数里激起千层土浪翻飞,大地尽数碎裂。原本臣服跪拜的万鬼在天雷落下,明昼天地的一瞬,发出刺耳的哀嚎,然后在眨眼间灰飞烟灭。摆在地下的尸体化作齑粉,猛烈的风浪朝四周扩散,荡出一层又一层磅礴的风圈,仿佛要将一切毁灭。
在天雷之下,任何阴邪都将荡然无存。
第46章
薛茗听见那惊天地,泣鬼神的雷声,隐隐明白自己刚才的猜测是对的,那些聚集在天上,以她为中心的雷云,就是因为那面百鬼旗。
谁成为新的鬼皇,谁就要被这天雷诛灭。
饶是绛星速度已经达到了极限,还是被身后那巨大的冲击给波及,它努力稳住翅膀滑行了一段,还是被整个掀翻,像只断线的风筝在空中旋转。
燕玉鹤抱着薛茗及时跳鹤逃脱,随手捏了个法诀将绛星变回纸鹤收入袖中,搂着薛茗落在地上。
而薛茗被那一道雷的冲击力整个撞晕过去,在燕玉鹤怀中失去了知觉。
风声仍旧呼啸不停,他以背挡风,抱着薛茗慢慢坐下来,让她安逸地窝在自己的怀中。飞舞的墨发撩在薛茗的脸边,被他随手抓住给拨开,露出一张雪白而安宁的脸。
那雷劈下来之后,原本乌黑的云层迅速往四面八方退散,露出了玉盘似的月亮。飞沙走石尽数落下,尘埃落定后,面前则是天雷留下的巨壑,跪拜在地上那成千上万的鬼,以及地下的尸体,连带着百鸦盘踞的老窝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大约都变成了齑粉,落在地上,被清风一吹,完全没了踪影。
一切尘埃落定,周围静谧无声,燕玉鹤坐着不动,低头看着薛茗。月光照得她面容清亮如玉,呼呼大睡的样子显得十分可爱,燕玉鹤便这样保持着低着头的动作,许久没动。
薛茗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许是心里惦记着事,醒来的时候双腿一蹬,一下将自己撅醒了,睁眼就对上燕玉鹤的视线。她心头一跳,发现自己躺在他怀里睡,赶忙爬起来。
这四周简直像是被密密麻麻的炸弹炸过一样,没有一寸土地是完好的,只是看上去比之前干净不少,所有东西都消失不见,方圆十数里尽数夷为平地。
她匆匆忙忙转头,去检查燕玉鹤的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势。燕玉鹤也跟着站起来,态度非常乖顺,配合薛茗上下检查。
这么一查,果然看见除了手臂上的伤之外,还有脖子上也留下了爪痕,包括肩胛处的衣裳也破了,伤势如何看不见。薛茗没想到那个百鸦鬼王竟如此厉害,几个人打一个没能彻底降服他不说,燕玉鹤还受伤了。
而且先前的天雷只能确定姜箬鸣肯定被劈死了,却不知百鸦有没有中招,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薛茗仰着头,担心地问他,“严重吗?”
燕玉鹤轻落眼睫,黝黑的眸子微微一转,最后只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下头,没有说什么。
薛茗想起他身上原本就是有伤的,之前脱衣裳的时候从背后延伸至肋骨的伤痕,冒着黑气,且看起来很深,或许不是那些伤,他今日也不会在应对百鸦时受伤,也不知百鸦究竟是什么来头。
薛茗还想再追问,忽而感觉到手背传来炙热的感觉,似乎是燕玉鹤散发的体温,但这样的温度对于常人来说过于高了,像是发高烧时候的状态。薛茗立即踮着脚用手背去贴他的脑门,“你的体温怎么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