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打算把我当刽子手用吗?”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于是你沉重的内心也随之消失了:“没错哦。”
“那可不能让你顺心如意了!”
“不打算祓除我吗?”
“嗯。”
他跨下最后一级台阶。
“爱丽丝,你不会变成诅咒的。”
“……嗯。”
小小的方形房间近在眼前,摆在正中央的大床柔软舒服。红色的黄色的符咒贴了满墙,层层叠叠的,你的睡裙摆动着,扬起了微弱的风,将符咒吹出哗啦啦的声响。
把电极片贴在胸口,这些圆形的小贴片会连接到心电监护器上,你的生命体征将由硝子照看。
在忙碌的工作之余还要给硝子平添自己这么个大麻烦,你真的觉得太对不起她了。
“低头。”
五条悟说着,往你的脑袋上也贴了几张符咒,却自顾自地笑出声了。
“你个僵尸!”
……是了,香港老电影里,僵尸的脑门上都会贴一道符咒。只要贴上,僵尸就无法行动了。
对你来说,其实也差不多。
梦如恍恍——这是你的术式。
你能够控制梦境,将你梦中的一切化作现实。你的梦从脑海中流淌而出,直接侵入现实,只要是所能想象到的,全都可以在咒力的加持下成真。
本质上,这是由咒言变种而来的术式,而你是世上唯一拥有这个术式的咒术师。
贴在身上的符咒是为了将梦局限在你的大脑里,不溢出到现实世界中;粘了满墙的咒文是第二道屏障,目的是阻断你的梦;天元的结界是最后防线,如果梦得过火了,她可能会直接绞杀你。
如此看来,倒是不需要让五条悟动手了呢。但非要你来决定的话,你可不想死在陌生人的手里。
再贴上几道符咒吧,然后就可以睡了。
你蜷起身子,这样的姿势真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尽管你对“母亲”这个角色一无所知。五条悟坐在床边,垂低了眼眸,轻抚着你深红色的短发。
他好像有很多想说的,你也一定有很多的。但是,现在……
你、已经快要、睡着了。
“……走吧。”
你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他推远。
眼球已经开始颤抖了,你的梦即将袭来。视野里的一切全都变得浑浊而模糊,你看不到他低垂的眼眸,只感觉到冰冷双唇亲吻着你的脸颊,还有他说:
“明天见,爱丽丝。”
门关上了,这方空间只余下你。你的眼眸也要闭合了。在梦境真正到来之前,你已为自己设下了束缚。
束缚是,在找到梦野家的真相之前,你无法从梦中醒来。
你的梦开始了。
庞大的梦或是渺小的梦,抽象的梦或是具体的梦,陈旧的梦或是崭新的梦,层层叠叠。
你在做一个梦,你在同时做无数的梦。你的一生在梦境中更加详细地铺展开来。
痛苦被放大,少有的幸福被无限缩小。你跑啊跑啊,不停奔跑,只为去往比记忆的起点更早的地方,可你从未成功。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就像逆流而上,攀登一条瀑布。猛烈水流从头顶砸落,脚下的岩石光滑无比,你甚至不知道终点在那里。你只能向上探出手臂,而后被冲垮,随即摔落。
攀登、跌落。攀登、跌落。
攀登、跌落。攀登、跌落。
和无穷无尽的梦。
攀登、跌落。
攀登,然后跌落。
直到你的自我消磨殆尽。
繁杂的梦消失了,崭新的梦就此诞生。
以记忆作为蓝本,想象力构筑其上,梦境复刻出了你所知晓的现实世界,却稍有不同。
遗忘的被铭记了,曾经停留在你记忆中的一切全都被忘却——你无尽的痛苦、你刻入污秽血脉里的自卑、你人生中渺小却重要的快乐,尽数随波逐流,一点一点消失无踪。过去的经历将无限地在梦中上演。
失去了自我的你,忘却了真正的名字。自我编造的梦境带来了一切你所渴望的。无人知晓的身份、不再铭记一切的轻松、足以自在选择未来的自由。
还有,不再成真的梦。谁也不会知道你是诅咒师梦野家的遗孤。置身于这个虚假的梦境的你,拥有了崭新的名字。
你叫做,有栖梦子。
自此,困在脑海中的梦境成为有栖梦子的现实,爱丽丝的现实堕入有栖梦子的梦中。
这注定是一场盛大的梦境。
这是你——操控梦境的咒术师梦野爱丽丝啊,这就是你的梦。
第76章 梦的保质期
迈向战争前线的英勇圣女被日不落的帝国视作异端残忍杀害,拥护旧观念的教徒把反对地心说的学者烧死在了罗马的广场,弥漫在塞勒姆的未知病症让人们溺亡了一个又一个他们认定的女巫。
在遇到未知的、甚至足以毁灭现有认知的事物时,由暴力化身而来的“毁灭”,这一选项永远优先于和平的接受,这是过去无数次循环往复不停上演的历史,也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未来,毕竟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愚蠢而自大的生物。
如今,同样的未知也降临在了有栖梦子当下所面对的现实。
……不。不应该是现实。
此处是梦,爱丽丝的梦。而她,有栖梦子——准确地说,是梦野爱丽丝——她自始至终都生活在由梦境构成的世界中。这个世界的全部全部,都是虚假的。
就像在扮家家酒,一切角色都由她的想象和记忆演绎,以至于身为“有栖梦子”的她自己都不那么真实。
也就是说,她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句话,甚至此刻立足的枯叶与竖立在眼前的一草一木,全部全部都是基于爱丽丝对于真实世界的记忆而投射出的模样。
梦境是现实的倒影,这早已是被科学家们发现的真理,不是吗?
既然意识到了真相,那么她曾感受到的所有违和与谜题,便都能在顺势解开了吧。
正因为身处于虚妄的梦中,所以深可见骨的伤口一点也不会痛。
正因为所有一切都非真实,所以遇到任何危机总能够迎刃而解。
正因为由想象构筑了世界,所有她的想法也会被轻而易举看穿。
这整个世界,以及有栖梦子本身,全部全部,都是假的。
啪嗒啪嗒的声音消失了,衣袖不再滴落鲜血。
如果梦子此刻垂下眼眸,她将会看到自己伤口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撕裂的血脉将重新联结牵连,泛着苍白色泽的桡骨裹入肌肉之中,溢出的血液也会回到她的体内。
脚下,早先凝聚的血之溪流褪去了,落叶洁净如新,泛着秋日般的枯黄色,但她同样没有看到。
那么,此刻她的目光到底落在了什么地方呢?梦子自己也不知道。
她也许在注视着天空,也许在凝视大地,或有可能什么都没有落入眼中。她好像并未在思考,正如空无一物的思维。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意识到“我在做梦”和“我在梦中”,并未让这个由梦境编织而成的世界崩溃。天空依旧是天空,大地也还是大地,安稳而坚实,正如真正的天地那般亘古绵长。身后,黑漆漆如空洞般高大的诡异建筑还在注视着她。
由此而来的坏消息当然是,她无法从梦中醒来,除非她尽快完成自己的——也就是梦野爱丽丝的目标。
目标很明确,她可能也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目标,可她仍呆滞在原地。
大脑空空如也,内心同样一片空荡。在迟钝了数秒钟之后,才有鲜明的情绪出现,一股脑地填进她空壳般的身躯中——几近崩溃的愤怒与悲哀,还有混杂如乱麻一般、怎么也无法厘清的思绪。
梦子想要尖叫,而且一定得是从胸膛的最深处所发出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她也想砸倒眼前的每一棵树,掀起地皮搅乱大地,把一切都毁了,就像杀死圣女的、杀死学者的、杀死女巫的那些人所做的。
但是没有。她并未能做出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别说是尖叫了,现在就连她的呼吸声都微弱得不像话,痛苦的呻.吟堵住喉头,吐不出来,也难以下咽。
就这么沉默着,她一点一点蜷起身子,坐在落叶上,折叠的双腿紧靠在胸前,她抱住膝盖。郁结在心头的恶心感似乎也随之被叠起来了,变得更加厚重反胃。她捂住了嘴。
总觉得,名为“有栖梦子”这一虚假的自我快要被呕吐出来了。
混杂的思绪被牵扯得更加混乱,她早已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短暂突破混乱思绪的,是口袋里传来的颤动。
很突兀的震动声,吓得梦子猛抖了一下,在惊慌的心跳稍稍平息一些后,她才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在心里嘲笑自己。
有什么好被吓到的呢?
此处是她的梦,梦中发生的一切全都源于她的意志和想象,为此而心生恐惧,不就意味着她在害怕着自己吗?倘若真是这样,可就有点太过可笑了。
梦子用力按住心口,呼吸被压得有点沉重。口袋中的震动还没有停下,她想大概是有什么人来电了吧。
摸索一番,掏出手机,“五条悟”几个字跃入眼中。绿色的小听筒图标在屏幕上跳来跳去,很像是看穿了她的犹豫,催促她快点接起,可她还是迟疑了。
这电话应该也是梦境所构筑出的虚假之物,而非真正的来电吧?
估计只是因为她此刻心绪动荡又不安,亟待和别人说点什么,也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令人心安的声音,所以“梦”才会在此刻给予她五条悟的来电。
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要是接起了电话,会不会显得很像是她对这场梦俯首称臣,完全接受了梦的支配呢?梦子不太确定。
事到如今,再去纠结这点小事,多少有些太过矫情了。
不管怎么说,作为有栖梦子的她都已经在自己的梦中生活了二十五年。排斥也好,恐惧也罢,就算心安理得地接受虚妄的一切,其实全都无妨。
而且,她现在真的很需要听到五条悟的声音——哪怕只是虚假的梦为她制造出的安慰品。
莫名的,她的手抖得厉害。手机往地上摔了三次,才姑且拿住了。颤抖到麻木的指尖接通电话,在急促的几次呼吸之后,她才说出“喂”。
“嘿,爱丽丝!”
很轻快的应声,一如既往像是五条悟会说出的话语。
“……”
想学着他的语调,也回应一句“嘿”,或者给出中规中矩的“您好”作为应答。可无论是欢快的还是平静的话语,全都说不出口。
在接通电话之前,梦子本以为她能够平静以待的,但她失败了。在听到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那些压抑起来的情绪似乎快要喷涌而出了。她捂住嘴,把脸埋进臂弯里。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发出疯狂的尖叫声。
沉默持续了片刻——长长的片刻,而后才听到他的低声询问。
“爱丽丝,你现在还好吗?”
“……不好。”说不定她从来就没有好过。
如果可以加上程度副词,她的回答会是“我非常不好”,或干脆说“我糟透了”。尽管这些话语都没能顺利地说出口。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这边下雨了,非常可怕的狂风暴雨,所以我猜你可能也遇上了。坏天气也会让心情变坏,对吧?”
“对。”
这倒是真理没错。
梦子抬起头,从枯木林间漏下了炽热的日光。雾气不知是何时散去的,空气已变得无比干燥,连水汽的潮湿气味也闻不到一点。遥远的天际透着晴朗天气特有的深蓝色,丝毫见不到雷雨云将要迫近的迹象。
她想这里不会下雨。
又听到他说:“医生说什么了吗?”
“医生啊……”
医生是假的,巨大的红蛇应该也是假的。关于这一切,她不知道该怎么诉说才好,话语又是刚刚开始,便没了下文。
五条悟似乎不在意她有头没尾的应答,很自然地切走话题:“那你现在准备回来了吗?”
“……应该吧。”
应该会回去的,尽管她根本不知道回去的旅途,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树林。
此处似乎不存在边界,只是一片渴望困住她的荒野囚笼。
“可别摇摆不定啊爱丽丝,快点回来啦!别想着趁这个机会偷偷翘班哟,否则你就是坏小孩……啊不对,坏社畜了!”
电话那头是煞有介事的训斥。好像能想象出他故作严肃的模样了。
梦子本想笑的,干涸的嗓子却发不出半点笑声。炽热的呼吸闷在鼻尖,好难受。
“你啊……和我记忆里的五条悟真的好像。”
她忍不住说。
准确说来,应该是是一模一样。不过这是句废话。
此刻与她对话着的五条悟,正是依照自己的记忆在梦中重现的,怎么可能和她认知的不同?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了吗,还是她又错过了什么话语?似乎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了。也许这意味着自己应该挂断电话了。
梦子抬起头,阴冷的风扑在脸上,不由得害她一抖。在挂断之前,她听到了几声轻笑。
“怎么大白天就开始说胡话了?”轻笑声里透着些微不自然的僵硬,“医生给你打了麻醉药吗?”
她再度把手机放回到耳边:“没有,没打。”
躁动的心绪好像稍稍平静些了,她也终于能够说出更多话语了。
“悟,我正在思考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人们都说,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会立刻苏醒,对吧?我现在正在梦里,我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无法因此醒来。”现在,她总算姑且能轻巧地说出当前的事实了,尽管心还是如此沉重,“你是我在梦里捏造出的五条悟——你是假的。如果现在,我告诉你,你从来都不是真实的……你会从我的梦中消失吗?”
其实这已经不是“如果”了。梦子对他说出了真相。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消失无踪了,如同过了十二点的南瓜马车。
啊啊。真不该说的。
她后悔了。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爱丽丝,你希望我消失吗?”
怎么可能。
梦子用力摇头,无言的回答并未传到电话的另一端。真正能够传达的过去的,只有喃喃的话语。
“……我想你。”
“那我现在就来见你。”
第77章 真实虚假
我正在梦里——梦子告诉自己。
在梦里,一切不合逻辑的、或是不可能的事情,全部都会成真。
比如大出血的伤口在脚下汇聚成溪流,再比如连人带车掉进水里后没被大难不死还能在上岸后之后再次见到完好无损的车。这都是只能在梦中出现的怪异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