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种梦境中特有的、不合常理的事件走向,梦子觉得已经应该已经习惯了。
话虽如此,但在五条悟说出“我现在就来见你”这种浪漫到足够让她掉眼泪的话后,又紧接着添上了一句“那我现在把通话模式切换成视讯通话你记得同意一下哦”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自己的小脑萎缩了一下。
……所以,他说的“来见你”,意思是,隔着手机屏幕见面吗?
该说是期待落空,还是无比失望呢?总之她此刻无话可说了。
说实在的,如果只是视讯通话的方式见面,那还是别了吧,光是想想就觉得尴尬了。况且前置摄像头会把她拍丑一百倍,她可一点都不情愿面对屏幕里被拍得像只肿泡眼金鱼的自己。
该怎么拒绝才好呢……
梦子不好意思直接对五条悟说“不”——要真说出了如此决绝的否定,会显得她格外冷漠且冷血吧。
更何况,一不小心流露出了脆弱情绪的人是她。从脆弱的自白一下子转变成断然拒绝,这样的转折这么想都觉得奇怪。
估计是自己的想法又准确地传达到这个梦境的世界之中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支支吾吾了实在太久,久到即便是最为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不对劲。电话那头的五条悟满不在意般说了句“没事没事”——完全能想象出他甩手的悠闲姿态了。
“你按下同意就好啦,然后记得把手机平放在地面上。放心,我不打算只在屏幕里和你见面,所以你躲在镜头外面也没关系。知道吗?视讯通话是我来见你的‘通道’哟。”
啊。棒极了!
其实梦子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懂“通道”是个什么东西。但既然不用被摄像头拍到,那就足够啦!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立刻按下同意,再把手机往地上一摆,她后退了两大步,生怕镜头会把她的捕捉进去。
已经依照他说的做好了,然后呢?
似乎依旧无事发生,梦子忽然很想唤他一声。如果能听到五条悟的声音,她会觉得安心很多的——至少不必担心他是否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迟疑的呼唤声迟钝了好久好久,在终于决定说出口的瞬间却拐了个弯,变成一声沉闷的惊叫,还没来得及散到空中,便灰溜溜且沉默地钻回到了梦子喉咙里。她的嘴还惊愕地微张着,看着五条悟的脑袋从手机屏幕里钻了出来,震惊到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是的,没错。
五条悟的,白色脑袋,从她的,手机的屏幕里,钻出来了!
就像钻出沙地的狐獴,也有点类似于在游戏厅玩的打地鼠,总之他就这么凭空冒出来了——从手机里面!
明明只是个巴掌大的屏幕而已,居然真的能够容纳脑袋通过,果然是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不符合逻辑的。
而后,一侧的肩膀也探出来了。
五条悟把右手臂伸得长长的,按在地面上,用力一撑,大半个躯干也出现了,随后再蜷起身,抽出双腿。在梦子惊讶到近乎惊恐的注视中,他轻快地原地蹦了一下,得意般高举双臂,连下巴都扬起来了,仿佛做完一整套高难度体操动作后平稳落地的运动员。
“噔噔噔噔!”他居然还给自己配上了登场音效,“我来啦!”
在你无比痛苦的脆弱时刻,你的男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与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了你的眼前,这时候你该怎么反应呢?
喜极而泣?感动地一把抱住?或者,把你的爱意和感动表达得再直白再热切一点?
抱歉,上述选项一个都没有出现在梦子的待办清单里。
她现在只想大叫。
“不是不是不是……手机这么小,你怎么钻过来的?而且为什么你像贞子一样登场了,就算是在做梦也要讲点基本法吧!”
想必任何一个见证了这番“大变活人”戏码的观众,都会发出和她类似的尖叫吧。
五条悟努了努嘴,好不失落。
“什么叫‘你像贞子一样’嘛。我就是想象着贞子,所以才能成功地从手机里钻出来的嘛。”
他轻轻摇晃脑袋。
“呀——梦真的很奇妙呢。我最近才发现,在你的梦里,就算是身为外来者的我,也可以用想象力实现不可能的事情。”
饱受震撼的心还在不安地跳动着,响亮得几乎快要盖住他的话语了。梦子不自觉猛喘了几口气,待到惊恐的情绪稍稍溜走了些,她才开始思索着五条悟的话语。
“……外来者?”思维好像僵了一下,莫名的酸涩感却已不由自主地涌上鼻尖了,“你的意思是……”
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向她走近。
直到此刻,他仍旧是笑着的,那么轻松且自在,与一脸苦相的梦子仿佛处在不同的世界。
也是。从本质上来说,他们的确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生命体。
轻轻攥住她的手,五条悟歪过头,把脸颊贴在了她的掌心里。
他稍稍俯低了身,眯起眼,像只猫似的调皮地蹭了蹭,而后才抬起眸看她,那自下而上的目光透着娇纵般的狡猾,像是知道她不会因此生气,所以才故意这么撒娇的。
他的脸软软的,带着浓重的暖意。这次他把胡子剃得很干净了,摸不到半点胡茬,真像捏捏玩具,就和梦里那样……不对。
应该是,像她坠入梦境前最后度过的现实一样。
“你看,不是假的,也不是梦,对吧?”他笑眯眯的,深蓝色的眼眸里透出几分得意,“爱丽丝,我来你的梦里作客了。”
五条悟是真实的。
在这个虚假的梦中,只有他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现实”。
风已经没有那么冷了,可梦子仍在发抖。她想她可能要哭了,不过眼泪淌不出来。她只是止不住地发抖。
颤抖着颤抖着,实在站不住了,梦子跌坐在地上。扬起的风掀翻几片落叶,也吹起了她的发梢。
说不定坐下来冷静一会儿,动荡的心情就会重回平和了吧。她这么期盼着。
五条悟也在她的身旁坐下了,紧贴着她。这副做派也很像猫。其实梦子不太愿意表现得好像自己很依赖他,可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倾斜过去了。
她靠在五条悟的肩头,依旧沉重的脑袋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一点一点滑了下去,他那坚实的胸膛一点也没能阻止重力的拉扯。到了最后,梦子完全是枕在他的腿上了。
真像是个玩疯了躺在大人身边歇息的调皮小孩啊。她自己都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想睡觉了吗?”听到他这么问了。
梦子摇头。
她一点也不困。
“是吗?”他的语气有点耷拉下去了,好像很失望,“那就没办法给你唱摇篮曲了。”
“你本来也不会唱。”
“呃——!”
被堂而皇之地揭了短,窘迫自然是难免的。五条悟用力地双手搓了搓她的脑袋,这种幼稚行为无疑是对她的报复。
搓完了,深红色发丝也炸开了,他又慢悠悠地梳理起来。如此轻柔,莫名让梦子觉得,身旁的人不那么像五条悟了。
“你现在有点像猴子。”
很突然的,她说。
五条悟不以为意,依旧在玩着她的头发:“人类不就是猴子的一种嘛。”
“我是说,猴子也会像这样帮忙整理和清洁同类的毛发,摘掉藏在里头的虫子。”她顿了顿,“然后吃掉。”
“咦——恶心诶!那我现在就来看看爱丽丝的脑袋上有没有虫子吧~”
“……不要!而且怎么可能会有啊!”
梦子手忙脚乱地坐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五条悟那如同八爪鱼般在空气中动来动去的双手,怎么看都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梦子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了。
赶紧把他调皮的手按下去。只消停了一秒钟,他的手又弹起来了,就好像招财猫始终举起的右爪,倒不至于让她生气,却足够勾起压在心底的恼怒感了。
微不足道的恼怒越攒越多,带来了一了百了的念头。梦子索性不再拘泥于他恼人的双手了,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这一步实现得倒是轻松,根本没怎么用力就成功了,因为五条悟窃笑的表情显然是在说着“我在让你哦”。
啊,真叫人火大。
火大得让梦子想要做点很不合时宜的事情,譬如像是吻他。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梦子冰冷而僵硬的双唇,藏在里头的是连她自己都不情愿咀嚼品味的苦涩现实,所以这个突兀的、甚至有点我行我素的吻绝不会太过甜蜜,可梦子还是觉得她的心要轻飘飘地浮起来了。因为五条悟会呼应她,会渴望拥抱她。
因为他很爱她。
啊啊。是真的。
眼前的是真正的五条悟。
下雨了。
并非是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暴雨,这只是一场渺小的、温热的雨。渺小到只洒在了五条悟的前襟上,啪嗒啪嗒,濡湿了一整片衣领。
这雨一定是从海上来的,五条悟想。
他在雨水中嗅到了咸涩的味道。
梦子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脊背正微不可察地颤栗着。这微弱的颤抖中,几乎要藏住她呢喃的“谢谢”。
“要谢什么?”他问她。
“谢谢你,来到了我的梦里。”
第78章 记忆拼接
梦子任性地在五条悟的身上压了好久,久到他的气息都有些渐渐减弱了,她还是一动不动的。
“爱丽丝,这样下去我会被你压到断气哦……”
五条悟的控诉气若游丝,不过一听就知道是他拙劣的演技在作祟了。
梦子还是没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语。半分钟之后,她恶作剧般又用力往下猛压了压。
“不会断气的!”她固执地说,“因为这里是梦。”
“就算在梦里,你也是有重量的嘛。”
“……是吗?”
她还以为此处梦中的一切都像立体投影一样,徒有肉眼可见的空虚景象罢了,重量和实感全都不存在,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按照五条悟的说法,梦中的世界和现实几乎相差无几。肉眼可以见到的即是实体,当然也存在着重量。他甚至在梦里切实地吃饱过几回,不过一旦离开梦境之后饱腹感就消失了,正如他无法将梦中的任何实体带到现实那样。
非要说梦境与真实有什么区别,那大概是流速奇怪的时间,和一些不合逻辑的事物吧——譬如在海洋上悬停了十年后转而造访东京的卡特琳娜飓风。
如此夸张的自然灾害显然是不可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
“总体来说,你梦中的时间流速比现实世界快多了。有一次,我只是离开你的梦境,在现实世界待了三四个钟头而已,回来一看,才发现梦中都过去好几天了。”
五条悟努着嘴,怎么看都是一副懊恼模样,小动作却一刻不停,一会儿拍拍她的后背,一会儿又抓着她的手玩弄起来,掰开她不自然地曲起的手指,掌根轻轻相抵,像在摆弄一块拼图,将手掌一点一点贴上。
他身材高大,手掌也宽阔,就这么贴上来,几乎要把她的手完全盖住了,暖意直从掌心伸出传来。
只栖身在梦中的自己,与真实的五条悟,果然如此不同。
梦子沉默了片刻。她不是无话可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言说才好,直到满心的困惑再也藏不住了,便索性跳过了“斟酌措辞”的环节,直接问他,到底是怎么进入梦中的。
“应该不是我的梦渗透到现实世界去了吧?”她很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我可不想闯下弥天大祸。”
“放心啦,你的梦现在还只困在脑袋里哟。”
“我也没有快要变成诅咒……对吧?”
“放心放心。”五条悟摆摆手,“这种事也还没发生。”
如此看来,到此为止都还一切很好嘛。梦子松了口气。
这口气才松到一半,紧接着到来的话差点让她晕过去。
“不过你的梦看起来快要崩塌了,我是从沿着裂口进来的。可能是因为现实中的你生命体征越来越弱了吧。”
五条悟指着她背后的方向,那栋深黑如空洞的高楼建筑还在注视着他们。
“嗯——裂口好像变多了?”
“……是。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但现在绝不能盲目前进,至少要把现状盘清楚才行。
已知爱丽丝的梦最初出现崩塌迹象,是在1月11日,恰好是陷入沉睡的整一周年。入睡时所携带的海龟咒玩也出现了一些损坏,并且……
“等等。”
才刚开始,梦子就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了,不自觉皱起的面孔怎么看都苦巴巴的。
“我睡了一整年了?”她真不敢相信,“现在已经是2015年了?”
“没错哦。”
“好吧……啊,再等等。”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也许不是很重要,但的确分外巧合。
在梦中的2015年1月11日,她弄丢了笔记本。本子上也有一只海龟。
“说不定是因为梦境的时间和现实世界重叠起来了,所以出现了崩塌的迹象?”
这是梦子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性了。
而后,五条悟由崩塌的缝隙进入了这场梦中。
这确实是计划之外的举动。为什么非要进入梦中,他本人也说不出最妥帖的理由。
最初的目的,大概只是想要想要确认一下爱丽丝的情况而已。
作为参与本次行动的咒术师之一,五条悟必须时刻监视并观察她的情况(“我可是写了一整年你的观察报告啊超级无聊!”他不忘添上这么一句控诉)。所以,既然出现了梦境崩塌这种异常情况,他当然是要进去看看才行的。顺便确认一下她的伟大工作究竟进行到了哪一步,不成想此处居然连“梦野爱丽丝”自我都已经消失了,只存在着名为有栖梦子之人。而这个庞大且真实的梦境光是存在着,就是在消耗爱丽丝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五条悟很清楚,他不可能直接告知梦子,她其实只是梦中的爱丽丝。所以只好见缝插针地暗示一下倒是起了点作用。
而他的存在本身,也对这场梦产生了影响。
在他到来之后,梦子丢失的海龟笔记本被重新找回,梦境趋于稳定。现实中的爱丽丝,生命体征似乎也稍微稳定一些了,当然还远达不到令人安心的程度。
“总之就是这样。”五条悟耸耸肩,问她,“在找到梦野家的真相之前,你的——爱丽丝的梦没有办法结束。你现在有想起些什么吗?你说过的,你还记起小时候的事情。”
“……是想起了一些。”
可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
梦子所能清楚记得的是吹灭生日蜡烛前的所有童年。那是1994年的1月10日的午后。
而爱丽丝记忆的起点,4岁那年的前板桥广场才开始,是1994年的1月11日的寒冷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