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呢?他打扮得如此精神,岂不是叫人误会?
虽然老太太叫他来,的确是要帮着处理丧事的,可――
贾琏一边喊着:“快请大夫!”一边装作匆忙,冲出了房间。
所有人的注意都在站不稳的林如海身上,没人注意他。
贾琏飞快扯了扯衣服,又扒拉了两下头发,先叫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整齐了,又拿袖子垫着,在脸上用力揉搓两下,眼圈也给他搓红了。
贾琏这才又回到屋里,皱着眉头一脸严肃道:“不如先搀回屋里歇着?”说完就要上手扶。
林满将人拦住了,道:“现在不能动,这病一犯就是心跳如擂,完全不能用劲。”
说话间就有人抬了躺椅来,四个下人小心翼翼把林如海抬了上去,送到了里间。
林黛玉坐在床头的圆凳上,林满跟几个下人站在床脚,贾琏则是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烦劳琏二哥一路护送我,既然已经到了林家,琏二哥也不必再担心了。黄嬷嬷还要去贾家老宅,琏二哥也是要去看看荣国府的铺子。”
林黛玉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不过语气坚定,不容忍拒绝,“房间可收拾好了?先安排琏二哥跟黄嬷嬷歇歇,明日备船送黄嬷嬷去金陵。”
黄嬷嬷是没资格跟着进来的,贾琏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有些诧异,他也常听王熙凤说家里的这两位表姑娘。
如今再看,至少在林妹妹这儿,王熙凤是看走眼了。
“如今一来,就见林姑父生病,不说我,就是老太太也是心疼的,等见了大夫我再走吧,也不差这一会儿了。”贾琏也板正了态度,正经回应道。
躺在床上的林如海有气无力道:“让他留着吧。”
林黛玉立即就不说话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贾琏正襟危坐,目光平视,眼睛一点不带动的,不过余光已经往林黛玉身上扫了好几次了。
真要论起来,林家的太太,也就是他那位姑姑贾敏死后,林黛玉是可以以林家女主人的身份出来待客的。
这么一想,贾琏总算是明白林黛玉为什么在贾家总是那么别扭了,下人们又总说她尖酸刻薄了。
贾家上下都把她当成了小女孩,是老太君的外孙女,是孙辈,可人家早就是正经主子了。
因为这些日子已经见过了诸多贾母背后的算计,贾琏不禁又多想了一步,老太太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呢?
他一直知道老太太想叫林黛玉跟贾宝玉配做对,可真要比门第比身份,贾宝玉是远远不及林黛玉的。
所以老太太要从一开始就打压林黛玉啊。
贾琏又想赞叹老太太好算计了。
说话间,大夫来了。
他进来就问,“又犯病了?”
林满点点头,忧愁道:“已经是第四次了。”
林黛玉站了起来,下人搬了小圆凳叫大夫坐在床边,大夫号脉足足号了一盅茶的功夫,这才放下手来。
“还是喝上回的汤药,等好了就喝莱菔子汤。”大夫站起身来,又嘱咐道:“切记不可劳累,不能伤神。”
方子都是以前开好的,早就有下人熬药备着,如今大夫说还是喝这个,当下就有人端了汤药过来,跪在床边给林如海喂药。
林如海不好用劲儿,这药喝得很是艰难。
这些日子大夫常来的,早就有下人准备好了诊金,林黛玉跟林满一起送大夫出去,贾琏也跟了出来。
林黛玉扫了他一眼,他早晚都得知道,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问大夫:“我父亲得的什么病?”
“林姑娘回来了?”大夫惊喜说了一句,随即就皱了眉头,“林大人是去年冬天吹了风染了风寒,养了一个月才好,后来又添了心悸的毛病,若是能好生修养,不要劳心劳力,或许还能养好。”
听到或许两个字,林黛玉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了。
“或许还能养好?”她轻轻的重复了一遍。
“没两日就要春分了。”大夫忙解释道:“林大人是虚弱至极,气虚血虚,阳气生发总归是有好处的,待养过夏天,只要能在冬天之前有所改善,就算是养好了。”
林黛玉松了口气,“好生送大夫回去。”
送走大夫,林黛玉又回到了书房,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林如海呼吸心跳渐渐平稳,他自己坐起身来,接过丫鬟手里的汤,一口气喝干了。
“原先就不爱吃萝卜来着,如今得了这个病,倒是把这毛病治好了。”
说完,他又冲林黛玉笑笑,“看着是凶险,不过小半个时辰过去,什么事儿都没有。”
林黛玉强忍着才没把头扭过去,她也跟林如海笑笑,“爹爹还总说我不爱吃药,不爱惜身体,如今看见爹爹吃药,才知道我是跟谁学的。”
爹爹还是林黛玉小时候三四岁还是个粉团子时候对林如海的称呼,如今一听见这个,林如海不由得情绪激荡,他道:“才回来就叫你看见我生病。赶紧先去歇歇,我如今病着,也没法帮你接风了。”
“如今都回家了,我想要什么自然会吩咐他们,爹爹不用管我,我才自在些。”
父女两个都是苦中作乐,虽然声音轻快,言语带笑,但两颗心里都在滴血。
林黛玉站起身来,道:“父亲好生歇着,我先回去洗漱,这衣服还是船上穿的,原该洗漱过后再来拜见父亲的。”
这边说完话,贾琏面带微笑也跟林如海行了礼,亲亲热热叫了一声林姑父。
贾府派谁来早就写信说过的,林如海笑道:“你便是长房的贾琏?的确是样貌英俊一表人才。”
“当不得林姑父这样夸,我们老太太问您好。”
“我还挺好的,老太太身子可硬朗?”
林如海才问了一句,林黛玉便轻轻咳了两声,这什么意思很明显了。
林如海道:“先去歇歇,有事咱们回头再说。林满,派人好生伺候着。”
林黛玉这才放心,出了房门又跟贾琏道:“琏二哥,父亲生病,我难免焦急,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请您见谅。”
目光坦荡,言语间一点犹豫都没有,贾琏不禁又想起王熙凤说的,“美人灯”、“声音大了都怕惊扰她”、“一吹就散”,这是真真正正看走眼了。
“林姑父生病,我也是万分焦急,妹妹只管照顾林姑父,我无碍的。”
林黛玉福了福身子,转身往后院去了。
院子早就收拾好了,从明间进去,林黛玉瞧见正堂正对面的墙上还挂着她五岁那年放的大风筝,样子没变,不过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她笑了起来,不过下一息,就红了眼圈。
东边两间是书房,墙角放着她投壶用的东西,桌上放着打香篆的东西,香粉盒跟以前没什么差别,香炉也干干净净的一点灰都没有。
多宝阁上还有好几盏花灯,跟外头的风筝一样,都是形没变,但是颜色一点没剩了。
“我都多久没回来了……”
林黛玉叹了一声,只是她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伤感怀念呢?
丫鬟婆子很快上来伺候她洗漱更衣,她又稍许歇息片刻,就又往书房去了。
林满一直在这儿伺候着,见林黛玉来,他道:“姑娘,方才贾家人过来了,要看老爷的方子,我给他看了。”
林黛玉也能想到是为什么,虽然她一直避免提到那个词儿,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不过贾琏来干什么,她是清楚的。
她点点头,道:“看就看了。”
方子就在桌上放着,林黛玉也拿起来翻看着。
林满在一边道:“老爷平日里喝的都是补益的方子,犯病之后,就是用人参当归等等大补之物浓浓的熬一碗喝了,只是大夫说老爷虚不受补,这些药留在体内,怕要生热邪,所以还得来一碗药克一克。”
“当日我还在的时候,范大夫就是扬州城的名医,如今这许多年过去,他医术是必有长进,我是信他的。父亲只要好生喝着药,是一定能好的。”
林满应了一声,把方子收起来了。
林黛玉又去林如海屋里坐了坐,见他还好,就是略显困倦,又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贾琏这时候正琢磨林如海的药方子。
这时候的读书人,多是懂些医理的,贾琏虽然不读书,但是他识字也见多识广,那药方子上许多名贵药材,他是认得的。
比方人参,鹿茸等等。
人参朝廷管得严,非权贵不能买卖,鹿茸虽然不管,但是鹿茸的价格跟黄金也没什么差别了。
真要用上这类药,怕是活不了多久。
贾琏思索一番,觉得林如海怕是还能撑一段时日,他如今留在这儿,林家人看他必定不顺眼,贾琏打定主意,明日先去金陵看看贾家祖产,过上几日再回来。
等吃过晚饭,贾琏百无聊赖,如今林如海病着,他也不好出去解闷,就是林家的媳妇或小厮,也不是他能调笑的,那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睡了。
不过才解了一个扣子,外头忽有人叩门,“琏二爷,我们老爷有请。”
贾琏忙收拾妥当,又拿了贾母的书信,跟着这人又去了林如海的书房。
天色昏暗,书房里点了点灯光,昏黄的灯光下,林如海脸色越发暗沉,几乎都成了黑色。
贾琏先把书信递了上去,道:“这是老太太亲手写的信。”
贾敏是贾母最爱的女儿,两人是有书信来往的,林如海自然也认得贾母笔迹,当下他仔细看完了书信,尤其是贾母说的如何安排林黛玉。
入赘、兼祧和继承荣国府。
林如海一瞬间也分不清究竟哪一条路更好些,况且这也不是他能选的。
他闭上眼睛想了想,问道:“从前听说二房的宝玉不喜读书,如今还是这样?”
贾琏是干什么来的?
别说荣国府如何,也别说这差事办砸了,老太太怎么对他,单说这差事他中间能得多少银子,那贾琏也必须叫这事儿成了。
贾琏管着荣国府庶务多年,外出交际都是靠他,自然知道该如何说,才能取信于人。
“腊月初他染了风寒,稍微歇了两天。”他一边说一边想,“再有就是逢年过节歇一歇。老太太若是有个什么不好,他也会侍疾的。”
这个休息的程度,虽然远远比不上头悬梁锥刺股,但在有爵位的富贵之家,已经是顶尖的刻苦了。
而且最后一句还说了他孝顺,直接证明了他品德高尚。
“对了。”贾琏又添了一句,“他还有个伴读,我是在外头做事的,有些事情也没太记住,仿佛记得是个五品官的儿子。”
这句话又说了贾宝玉的交际圈,总之是读书交际两不误。
林如海松了口气,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又问:“我记得宝玉已经十四了?差不多该下场一试了。”
贾琏犹豫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说:“过年的时候,我听二叔说过,只是老太太觉得他还小,叫明年再去考。”
有这个意思,就证明贾宝玉读书已经读到能参加科举的地步,再者林如海哪里还撑得到明年呢,所以把这一次糊弄过去就行。
真要能读书,入赘就不是上佳的选择了。
况且二房的长子,十四岁就中了秀才,这个小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林如海点头道:“如此甚好。黛玉……我跟你去了的姑姑就这一个孩子,她没被我们惯坏吧。”
贾琏顿时就想起贾府下人说她尖酸刻薄嘴上不饶人,给周瑞家的没脸,还有人说她瞧不起薛家姑娘,老给人下不来台等等,还跟史家姑娘不太对付,经常拌嘴。
“……跟家里姐妹相处挺好,听我内人说,平日里活泼伶俐,说话很是风趣。姐妹跟她都有说不完的话。”
林如海脸上不由自主就有了笑容。
“管教下人也很是有一手,我内人平日管着家里,也经常夸她两句,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贾琏毕竟不是内宅厮混的,说到这么多就够了,再多就要惹人生疑了。
林如海又放了三分心,看来贾母当初说的接她去好好教养,教她管家等等,也都是实现了的。
“这是给你的。”林如海脸上多了几分笑容,指了指桌上的信封。
贾琏拿起一捏,凭借丰富的经验,就知道这是银票了。
“林姑父,我――”
“你既然叫我一声姑父,又是头一次见面,原该给你些见面礼的,只是你都这么大了,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便多给些银子,你喜欢什么,自己去买。”
贾琏应了,又道:“我明日想先去金陵看看,过两日再回来。”
林如海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当下笑容又少了三分,挥挥手:“嗯,去吧。”他总是还能再撑几日的。
贾琏告辞离去,出去就拆开信封看了看,“一千两?不愧是盐税上的,出手果真大方。”
收了这银子,贾琏再看林家大宅,总有种探究的心理,这宅子里有多少好东西呢?
那边林黛玉换了素净的衣服,往林家正房去了。
林如海不曾续弦,平日里就住在书房里,正房如今只剩下贾敏的牌位。
林黛玉上了三炷香,看着青烟袅袅,思绪放空,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想,却又有很多念头直接冒了出来。
六年了……自打她去 了荣国府,就再没给母亲上过香。
外祖母真的喜欢母亲吗?
不管是母亲的生辰又或者忌日,外祖母毫无表示。
纵然是荣国府不便供奉母亲的牌位,但是忌日拿出来上香寄托哀思,谁都不敢说不好。
就算连这个也不行,那母亲忌日让她出去庙里上香总可以吧?
这也没有,她刚去的头一年还暗示过,被找借口糊弄过去了。什么她身子不好,不便出门,外头刮风,怕她生病等等。
外祖母只在适当的时候说:“我这些子女,最疼的唯有你母亲。”
林黛玉虔诚的跪了下来,看着母亲的牌位,“母亲,请你保佑父亲多活几年,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我也不想……再回去荣国府了。”
第二日一早,林黛玉过来请来,贾琏过来辞别,正好遇上了林如海的幕僚。
林如海的请辞折子已经写好了。
他接过折子仔细看了,亲手拿了印章盖上,叹道:“发吧。”
幕僚一脸的悲痛,出去送折子了。
林如海眼睛睁了又闭,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他当初写信给荣国府,已经是做好了准备,怎么到如今反而犹豫了呢?
“你早些回来。”林如海嘱咐贾琏,“这信我发了八百里加急,最多四天就能到京城。朝廷选人,下一任巡盐御史一月内必定到任。”
他叹了口气,语气坚定了些,“我无子,只有黛玉一个女儿,朝廷安排的……人,应该也是跟巡盐御史一起来。你从金陵回来,有些东西就该变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