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破了。
自然如此。门既然被堵住,那么窗口就一定要开。窗户碎屑自内而外崩裂,紧接着四个连体婴一样的人,四道泛着金光绝影的长鞭,姿态诡谲地刺向并立门前的季卷雷卷。
他们也不求伤敌,只要逼得这两人后退一步,让出门口位置,令堡垒中众人得以脱出便够!
实属巧合四人上前,各自拦住一人。雷利见此举有用,立即又喊:“十六雄!”
雷家堡的窗户够多,再多碎几扇,便能出去!
雷卷脸色一变,问:“究竟要挡到何时?”
季卷笑不起来了。她苦笑,出剑封住雷利,在剑光霍霍间艰难道:“或许是临时出了什么情况――”
远处山间,发出一连三声震响,打断了她的辩解。
这下季卷再也不必辩解,而是大喜、狂喜,接着脸色一变,疾声道:“退!”
她掌中长剑脱手,化作流星般刺向被堵在雷家堡内数人,剑意之锋锐,令他们不得不闪身躲避。雷卷便也同时大喝,厚厚毛裘脱身,化作遮天蔽日的一片,坚硬挡在门前,再次阻住雷家众人突围的步伐。
只这一剑、一遮的功夫,他们几人已暴退出数尺之远。
为何要退?雷利这一瞬反应不及,却已本能地意识到绝不可再留在雷家堡内,龙行虎步,嘭、嘭、嘭!是沈边儿上前三拳,重新将他击入堂内,这一次后退,就是如妖魔尖啸的声音,降临在他的头顶!
是什么声音?
――天火流星!
是天火,还是人间火?尖锐爆鸣托在如许火尾,三颗巨大的,带着人工斧凿痕迹的,却如天火降世般呼啸坠落的铁坨自远处山涧而来,只在这一剑、一遮的功夫里,已绝对精准地砸在雷家堡顶,紧接着便发出白昼再临的光、火、热!
被江南霹雳堂一再修缮的雷家堡便似豆腐般融化在这光,这火,这炽烈温度之下,令远望的雷卷众人都霍然变色,看向季卷的眼神,似在看恶鬼天魔。
第37章 震了又震
季卷并没注意到旁人脸色。她凝神皱眉,极为专注地注视着被三颗炮弹震碎的堡垒,从簌簌掉落的砖屑里寻找活人的声音,一时说不清自己是希望能听见或是听不见。她注意到几声重伤的呻吟,紧接着,雷利一众人掀开瓦砾,浑身流血、有的残断了肢体,却仍是活着的,怒不可遏地牢牢锁定雷卷!
“是你的霹雳弹?!”雷利惊惧交加,对着雷卷大喝!
雷卷冷着脸,不解释。
“暗藏此等霹雳弹,勾结外人,看来你早有不轨之心!”雷利暴吼,举起仅剩的右臂,要与雷卷继续拼个你死我活。
他刚冲出一步,季卷便在他面前笑了。
她笑得颇为遗憾。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就知道,对于这帮高手来说,土炮的杀伤力还是太低了。”
嘭、嘭、嘭。被天火降世惊得一静的总堂周围,只剩下这单调的、从未止息的刻板声音。
雷利眉心一攒,立即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指向她:“是你?!你岂会有霹雳堂的火器配方?!”
季卷没理他。非但没理他,甚至将剑都装回了鞘中,摸着下巴思索:“看起来对人最大的伤害,反倒来自房屋倒塌,猝不及防间的砸伤。唉。看来在运动战中,用处实在不大,只能攻城时用一用了,或者采纳温趣的建议,往火药里埋点毒药?”
雷利咬牙,已决心不再听她一句惑乱人心的话,掌间雷亟,要往季卷头顶拍下!
季卷笑意渐冷。她冷笑,足间点萍,让开半步,将十八声机括炸响让到雷利眼前。
嘭、嘭、嘭。那机械的声音终于冲到雷利眼前。
雷利见到了冲面而来的暗器。
他心底不屑。铁砂子而已,尖锐,一模一样,前后瞬至,摩擦得通红,但依然只是十八颗铁砂子而已!雷利推出一掌,掌心雷光闪过,要将这十八粒以莫名手法掷出的暗器吸入掌心……
可掌心忽然出现了大洞。铁砂穿掌而过。透过掌心大洞,雷利看到两人一组,共二十组穿着青田帮短打的年轻子弟,放下手中长条形的,有着黑色洞口的奇怪武器,沉默不语地往杆中重新填入暗器,将武器继续对准他身后的人。
雷利疑惑地望着他们,继而倒下。倒下的时候,他的脑袋也出现了十八个炸开的血洞。
季卷俯身把雷利圆睁的双目抹闭,叹着气说:“这句话我已经想说很久了――”
“大人,时代变了。”
……
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六岁的季卷抱膝蹲在一季比一季喜人的麦苗边,神情严肃,思考重大问题。
吃得饱,穿得暖。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但并不足以保证生活的尊严。事实上,若不是季冷的青田帮在福建路内还有一定分量,她这些年辛苦增产的粮食,绝大部分都会被征收入官家府库,而年年耕种年年饿死的农人,命运无从改变。
这是个以武为尊的世界,因此她必须掌控这样一支由武林人组成的队伍:给他们足薪足食,以强健他们体魄;保障他们家人生计,以稳定他们衷心;向他们宣讲责任,以理解自己行为的正义性。青田帮“坎”字部便是在她的这种理念下建立起来,纵横福建路,无有不从,可她仍旧忧心忡忡,因为福建路实在是大宋极偏远、有一点追求的高手都不愿来的地方。
她的队伍在福建或许可以称霸一时,却要如何走出去?若走不出去,待他日金兵入关,人命岂不是亦如草芥?
如今是春风十里、荠麦青青,但等胡马窥江,姜夔所见,就只剩废池乔木,荒芜一片了。
她于是冥思苦想:除了武功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方法,使更多人能拥有维持尊严的权利?
她自然就想到了那句话:真理只在炮弹射程之内。
于是六岁的季卷眉头舒展,脚步轻快从田垄旁离开。
季卷对枪炮的了解并不多,而且看的多是现代枪炮,需要与之对应的高精度生产线和原料处理工艺。那显然不适合宋代,但是幸好她的母亲是一位来自清代,对枪炮已有所了解的“古代人”。
她们将高精尖步枪解构成枪管、击发、弹药三个部分,并不断以宋代的冶铁、火药技术做锚正,终于将劣化版的佛朗机炮和火铳搬到了青田帮“离”字部帮众面前,并为这支火器部设计了独有的战术。
火器笨重,就安排两人配合,填弹时间过久,就安排三组人员轮换,保证无缝,至于卡弹率、炸膛率,季卷殚精竭虑提高手工打制时的精度,历时多年,终于将这一套火器与战术确立。
等这一切齐备,福建路早已没有第二种声音,再往下的岭南温家也已成为他们的助力,周遭没有可以使她试一试威力的敌人。面对霹雳堂,是“离”字部创立以来首战。
她为了这一战已提前准备许多。派乔装成商队的探子摸清雷家堡附近地形,分次将三门大炮部件运送至周边山林这种事自不必说,以她力求万无一失的性格,甚至为“离”字部一旦失利,做了三重准备。
她为此特意邀请叶孤城,将她手上火器的威力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甚至拿来与绝顶高手对标,力图激起叶孤城的好奇。叶孤城早知道她秉性,只冷冷问了一个问题:“我是你的第几个后手?”
季卷一拍掌,笑道:“师父果然了解我!――你是第三套应急预案。”
此时,第三道应急预案完整欣赏完了“离”字部的表演,听季卷笑意盈盈地问他:“师父,你觉得这东西对你会不会有威胁?”
叶孤城冷眼看她,嗤声:“尚可应对。”
“二十枪连开还可以应对?我可是自觉自己对付不来的。”季卷问,继而微笑:“好吧。那如果变成四十枪、八十枪、一百六十枪呢?”
叶孤城睇她,继而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他离开不仅是因为失去了好奇,更多是他知道,雷利一死,此战已至终局。
雷利身亡,而他手下那些高手已被接连变故震得不敢再动,扑倒在地,极其迅速地投降。季卷便乐于省下子弹,战旗一挥,令分散在霹雳堂驻地,按组行动,手里火器始终向雷家弟子发出嘭、嘭弹药的离字部帮众停下扳机,集合到季卷身前。在远处操纵那三门佛朗机炮的温趣也重新归队,向她详实汇报锚定目标时遇到的状况。
雷卷抱着手臂,一起听完温趣汇报,忽而道:“你坚持要与小雷门合作,是为了把这些火炮火器的来源,甩到我们头上。”
季卷摸了摸鼻子,脸上笑容里难得出现几分被看穿的心虚。
第38章 收尾
好在季卷足够厚脸皮,在一瞬的心虚之后,立即对雷卷道:“小雷门淫浸火器多年,有所创新,是水到渠成的事。青田帮可没有这份家传,若是别人知道了暗地钻研火器,难保不会怀疑我心怀不轨。”
她顿一顿,观察雷卷脸色,又理直气壮道:“雷堂主就算帮一帮我,有什么不妥?”
她的称呼已换成了“雷堂主”,其间意味,自是不言而喻。是她与她的“离”字堂相帮,才能使小雷门成为霹雳堂内斗中最终的胜者,那么雷卷替她担一个甚至有助于扬威的美名,自无什么不可。
但雷卷关注的并不止于此。他冷冷注视她,忽而问:“你对我还有什么算计?”
“这回真的没了。”季卷苦笑,一摊手,道:“余下的经营民生,只要按我们之前谈好的去做就是了。我即将远行,会留温趣在江南,作为你的协助,她能代表青田帮全权行事。”
雷卷正待点头,却见季卷一拍脑袋,又补充说:“对了,我的确还有件事忘了和你说!――霹雳堂内,大量的火器工匠,可否租借我们一用?青田帮会开给他们双倍薪酬。”
雷卷看季卷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坦诚又狡诈的大骗子。
他用看骗子的眼神看她,同时问:“你要远行何处?京城?”
季卷一愣。她立即意识到雷卷猜测她一旦事毕,就要迫不及待地上京帮助金风细雨楼,心下暗笑,脸上却霎时涌出无尽怅然,叹着气,泫然欲泣地道:“苏公子难道当真会缺我一个帮手?”
“苏公子此时忙于楼中事,恐怕也不愿见到我,唉,我只希望他健康就好。”
雷卷苍白的脸色更白,像是马上要把昨夜吃的饭全部吐出来一样。他转身,学着叶孤城的样子,忙不迭地带着小雷门诸位离开,脚步飞快,简直生怕再多听季卷说一个字。于是雷家堡的断壁残垣边顷刻就只剩下了青田帮的一众人等。
温趣等雷卷他们走光,才幽幽地说:“你演得太叫人反胃了。”
季卷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我是演的了?年前不还觉得我情根深种?”
温趣道:“你要真对苏楼主情根深种,刚刚那句话就该是笑着说的。”
季卷这回当真有些发愣。
她向来认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微笑,是一种非常了不得的情绪管理能力,不仅能让敌人心虚,更能让下属充满信心。这使得笑容已成为她刻意营造的标志,也使笑容成为她掩藏情绪的唯一方法。
所以她在表演痴情人时是快乐的,演一个凄苦的、梨花带雨的人,而不是平常表演的自信的、笑容满面的季卷。即使没有附加的理由,她也很乐意夸张地去演一个不笑的季卷。
她想着,又下意识笑起来,拍拍温趣肩膀说:“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等下回我用笑容再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可别再说恶心了。”
温趣翻了个白眼,打掉肩膀上的手,说:“别装样了――正好把雷卷支走了,我还有些火炮测试的机密数据要跟你说。”
对于季卷来说,战后的事务反而比那场机械降神的战斗本身要令她头疼。“离”字部首战中暴露的问题比她想象中更多,尤其是她最为关注的,在与草原骑兵运动战时的机动性一项,无论火器还是火炮的表现都不算好。她需要的并非要与宋军阵地战的队伍――一支能被方腊起义弄得疲于奔命的军队有什么威胁?而是能跟在她身后突入关东,把金人彻底打怕的强大军队。
因此在霹雳堂一战后,她再次陷入连轴转的状态,这回好在可以拉上雷卷,让他在沈边儿等人欲言又止、怀疑这种强度的加班会极大折损雷卷寿命的眼神中,没日没夜地梳理江南路内务,自己更在无尽多的工作中着手调动霹雳堂内工匠帮忙改进火器。
直到沈边儿终于受不住,闯入新建的雷家堡,坚定要求找些人来分润雷卷的工作,季卷这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不是还有州府众多缙绅之士么?霹雳堂总有些交好的官府中人,此时不正是拉他们帮忙的好时机?”
青田帮在福建路自然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江南毕竟非自己多年经营,对盘根错节的官府势力辨识不清,这时候让霹雳堂继续维持名义上的领袖的作用便体现了出来:青田帮在江南官场没有熟人,你们霹雳堂难道还没有吗?
雷卷又瞪她一眼,很怀疑这样下去,他所执掌的究竟是霹雳堂还是另一个青田帮。但青田帮的确足够大方,出手足够阔绰,令他一忍再忍,依然决定按季卷的建议,去做拉拢州府官吏这等几乎等同于大逆不道的事。
雷卷忽然很想同两浙一带的“下三滥”何家家主聊一聊,问一问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被季卷巧言骗上船,此时不得不任由青田帮模式强势改变他们一贯的治理帮派的方式。
在他们埋首于处理公务时,京城持续日久的、甚至持续过了上元节的两大帮派火并终于有了个阶段性的结局,由官家随口一提、诸葛神侯亲自出面,向雷损、苏梦枕两人隐晦传达了官家的意思:既是在京城下谋生,打打杀杀无妨,但打扰了官家出宫寻欢作乐,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苏梦枕笑着示意领会。他甚至笑出几分无辜,带着一身新伤,咳嗽着,虚弱地向诸葛神侯暗示:主动挑起两帮战事的,可是率先扑向天泉山的“六分半堂”。
他上完眼药,立即见好就收,前一天还不破六分半堂誓不为人的金风细雨楼第二天就放起刀兵,又拾掇着把那些耽搁了的店铺开业。他当然舍得结束争端,作为新崛起的势力,在与六分半堂的正面对抗中并未落下风,有这一个摆给江湖群豪看的结果,金风细雨楼已不需要其他任何收获。
而雷损显然比他不甘得多。因底蕴差距,争斗拖得越久,对六分半堂的优势越大,事实上除去正月初十的惨败,六分半堂在拉锯中已逐渐将损失扳平,如果再能拖上一段时间,恐怕金风细雨楼的财政将直接被他拖垮――可就是这个时候!诸葛神侯!
他已暗自咬碎牙根,却绝不敢表现出来,连得知霹雳堂又换了雷卷做新堂主都不敢多生事,只能唯唯应承,默默吃了这个闷亏。
苏梦枕知道雷损在想什么,也知道雷损经此一次损失巨大。他为此高兴得愿意听从树大夫的话,按时吃了几天的汤药。在高兴的时候他很愿意向人分享,于是甚至写了封信,遥遥寄到江南去。
第39章 垂涎
季卷没收到他的信。她安顿完江南事宜,与温趣定下往京城发船的频率,自觉已无持续坐镇的必要,便收拾了包袱,打马往边关苦寒处行去。苏梦枕不会为一封书信特意遣人快马加鞭,因此等那信随信差三五一休地送抵江南,季卷已走了有些时日,温趣接了信,想了想,只是压在一堆卷宗之中,等她回来再自行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