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授人以渔
他这么一问,全然看不出城府,反倒真像个被季卷随口一提伤到心的失意人。
季卷心中琢磨他表露的情谊孰真孰假,于是嘴上信口答:“我喜欢苏公子的生命力。”
等她答完,反倒自己心中先是一惊。
――生命力?
她怎会这么答?
对于这种问题,她当然有标准答案。最符合她人设的答案当然是“因为他是个伟岸英雄”,要想对人下菜碟,一边扮演深情一边捧人,就该结合两人特质,答“因为他和你一样讲义气/有文采/有坚持”,总之是些宽泛的,怎么套模板都不会出错的回答。
可她怎么会说出“生命力”三个字?在她说出这三个字时,苏梦枕似鬼火莹莹,立在她眼前,咳得佝偻、咳出血来,随时可灭的一点微茫,竟能烧成灼人烈焰。
难道她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
季卷不敢多想了。她连要怎样顺口敷衍顾惜朝都忘了,只好一味地咬唇微笑,幸而戚少商已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极其自然地接过话,与顾惜朝谈起该怎样对待俘虏的事宜,令她得以松一口气。
他们似乎争执了几句,戚少商希望将俘虏放归,而顾惜朝认为不该纵虎归山,最终顾惜朝被戚少商的大义说服,认同放归之举可收服人心。两人相视一笑,因争端解决,更觉彼此亲近,正巧已到日暮,戚少商下马,盛情邀请顾惜朝与他同帐,两人可以畅饮达旦,抵足而眠。
扶着顾惜朝肩膀进帐前,戚少商向一路跟在身后的季卷笑了下。季卷也笑了笑,只觉此人果然心细如发,行事也足称体贴。
等这二人进帐,旁边安排营帐的小统领便上前一步,对季卷道:“季姑娘,大寨主说了,给你单独安排营帐,你看看在这里扎营如何?”
“大哥你的安排,我定然放心的。”季卷笑盈盈道,见他被捧得相当高兴,又借机问:“大哥,我见扎营处旁边就是村子,戚少商怎么不去村子里借宿,非要在旁边这么远扎寨呀?”
小头领乐于和憨甜美人多说两句,毫不提防,乐呵呵地答:“这是大寨主怜惜平民,约束寨中兄弟不要去打扰呐。沧州一带,匪患甚重,季姑娘猜为何百姓唯独不害怕我们连云寨的旗子?就是因为大寨主每次出门,都要求不可以打扰百姓,扎营要在农田、水源、村庄五里外,这样,就能不影响他们生活。遇上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大寨主也会帮扶一二,不瞒姑娘,刚刚路过村子的时候,大寨主还特意叫我们给村民留了点余钱呐。”
季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日头将落,寨中生火做饭,没人注意到她时,便运起轻功,倏忽落到旁边村子里,见村中农人果然不躲,还有半大小孩噔噔噔跑过来,口齿不清道:“是连云寨,连云寨的女侠!带我走,我也要上寨子,我要当第十寨主!”
在小姑娘被大怒的妇人追着跑出二里路前,季卷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偷偷向她手里塞了把小木剑。
她最早看上连云寨,只是因为地理上毗邻辽国的优势,等实际来考察过后,对连云寨本身,却是高看了一眼又一眼。不仅在战时阵法严明,进退有度,对此间百姓,竟也能严格束下,不致掳掠。她可也是见过大宋府间军的军纪!若把他们比做蝗虫,都不知算不算侮辱了蝗虫。
只是连云寨毕竟只是凭义气啸聚,虽有善心,却无明确纲领……季卷思考着,见村外农田荒芜,心中微叹,向村人问:“今年开春这么久,怎么我看地里还是荒的?”
村民对她没有防备,闻言苦笑:“怎么可能荒着地?辽人一个月里总要来,每次来时,我们只能往旁边山里钻。等他们来了,官爷又要再来,说是征讨辽人,路上吃喝,跑马农田,还是落在我们身上。”
季卷道:“所以,不是你们不种,而是种了以后,被他们来回踏过,又荒了下去。”
她神情淡淡,连招牌的微笑都摆不出来。她摆不出来,反倒是村民笑,笑着畅想:“好在山里河里,还有足够刨食的东西留下。现在更好些了,有戚大寨主留的一点银子,我们还能再去买些新种,什么时候安宁点了,就重新再种。”
生活的盼头,便是不断与天灾人祸斗争中,依然要往可能的好日子抬头望。
好日子在哪呢?
熟知历史的季卷叹一口气。她没去想太远的事,对好奇围上来的村民说:“你们把钱留一留。毁诺城有很多商队在往四处散,他们带了两三月一熟的早熟豆种、稻种,也有育苗的专家随商队过来。他们卖的可能是你们并没见过的品种,但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是不是?”
村民一愣,正不知该如何应答间,却听季卷身后另外响起个豪迈声音,大笑道:“诸位乡亲放心,那商队里连云寨也有份额。我戚少商不会骗你们,等商队来了,你们尽管放心买就是了,出了什么问题,连云寨都会给你们补偿。”
季卷讶然回头,见戚少商龙行虎步落到她身后,两三句话给村人服下定心丸,才转向她,疑惑笑道:“我头一次知道毁诺城还会往外派商队。大娘何时有这样的志向了?”
季卷道:“你与息姐姐这么多年没见,难道还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戚少商被她一噎,也不以为意,只是苦笑着叹:“再久一些,我快要连她的样貌都忘记了。”他又问:“你说的商队,主导者是青田帮吧?”
季卷点头。
“青田帮近来大肆扩张,在江湖中声名不算好。”戚少商注视着她,忽而笑:“今天听你这番话,才知道江湖流言,总有不尽不实之处。季姑娘授人以渔,倒比我随意给他们银钱要更有价值。”
季卷笑:“这可不是授人以渔,只是勉强的权宜之计。戚大寨主难道觉得,发一些新种,教一教他们怎么种地,就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当然不够。辽国来袭一日不绝,他们一日不得安宁。”
“哦?就只是辽国骑兵?”
戚少商神色一肃,再投向季卷的眼神,已变得意味深长。他问:“你可知那位立志刺杀赵佶,推翻昏庸朝廷的‘灭绝王’楚相玉曾是我旧主?”
季卷以反问回答戚少商的疑问:“你可知曾帮助楚相玉逃狱的‘岭南双恶’是谁派去的?”
两人各自一问,齐齐沉默,眼中光华流转,倏忽间一者仰头,一者抿唇,俱是轻笑起来。
戚少商摇头道:“我当真有点看不懂季姑娘了。你既然知道使沧州民不聊生的祸首是谁,为何青田帮还要那样曲意逢迎?你可知江湖之上,都说你与季冷上赶着去做赵佶的走狗?”
季卷笑容一收。她反问:“难道刺杀了赵佶,当真换一位皇帝就能改变沧州民生?”
“当然。”戚少商慨然道:“只要不是赵佶,罢免了蔡京、童贯之流,废大肆搜罗奇珍异石的旨意,苛捐杂税一少,普通人还有什么活不下去?”
“他们当然活不下去,因为北方铁骑之下,无论贵贱,尽为奴役。你觉得燕云十六州中的汉民算是活着吗?”季卷淡淡道。
她忽然觉得有必要向这些空怀一腔热血的人讲一讲什么叫主要矛盾,什么叫次要矛盾,什么是可以暂时联手的,而什么又是绝不能谈和的。
“青田帮向赵佶曲意逢迎,是因为这位官家并不算全然愚蠢,他尚可以理解北伐的意义。不需要他坚定太久,只要在对抗辽国前期能够不致拖后腿,甚至派兵协助就够了。等青田帮拿下一州之地,街谈巷议皆在于此,”她笑一笑:“那时谁还会在意官家怎样想?”
戚少商浑身巨震,急道:“青田帮的目标是燕云十六州?”
“不是。”季卷笑:“我的目标是万世太平。”
她从戚少商眼中看到了动容。这动容令她知道,她已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连云寨必定会成为她的盟友。紧接着她开始考虑另一件事,是否要将她的计划和盘托出,以获得戚少商的全情支持?
这个诱人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秒,便被另一片至今未能解决的阴影挡住。
第58章 血
季卷转开话题,闲聊似地问:“戚大寨主怎么独自出来了,不与你的大当家一起饮酒?”
戚少商摇头道:“有其他寨主与他共饮。息大娘放你出来找我,我岂敢让你出什么差错?”
他始终是副对息红泪旧情难忘的模样,反令季卷好奇起来:他对息红泪有情,而息红泪也对他念念不忘,两人坐拥连云寨、毁诺城,相去不远,遥遥相望,何以至今不愿和解,甚至江湖上仍是息红泪恨他恨得入骨的传闻?
她没有在感情私事上好奇太久,毕竟她如今自己心里也是一片混沌。她继续把注意力转到顾惜朝正与其他寨主共饮的信息上,犹豫一瞬,还是道:“戚大寨主不觉得顾惜朝来得太过凑巧吗?”
戚少商点头:“的确。”
季卷心中一喜,又听戚少商继续道:“楚相玉一事后,我苦思许久,觉得连云寨要想壮大,除我以外,更要一个能坐镇帐中运筹帷幄之人。顾惜朝与我事事能想到一处,又心思缜密善于筹谋,简直是天赐于连云寨的厚礼,看来时运不在朝廷,而在于我。”
季卷瞪直了眼睛看他。
她原本还想说两句顾惜朝的疑点,譬如说,一个过去常在京城的人,为何出京之后,要往边境跑,又从边境折返回来?又譬如说,另一个刚在京城失势的人,路线也是从京城往边关去,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季卷瞪着戚少商,然后缓缓挪远视线,觉得天上正要盖住落日的乌云,非但长着顾惜朝的脸孔,也有一半是戚少商这幅信心满满的模样。
戚少商反而好奇:“季姑娘现在在想什么?”
季卷有气无力:“我在想息姐姐建议得对。”
戚少商问:“她建议什么?”
季卷:“她建议我最好不要和你说任何有泄密风险的计划,尤其当你特别自信的时候。――戚大寨主,答应我不要和任何人提及今日我与你的谈话,行么?”
戚少商挠头。
秦晚晴也在挠头。
季卷虽与她们在京城分别,可没等她们乔装潜回毁诺城,青田帮的商队就已饿虎扑食般堆到她们城外了。商队带的当然都是好东西,绫罗珠宝,兵刃棉服,粮食私盐,哪一样都是苦寒边关之地少有的珍稀之物,秦晚晴哪一支商队都不舍拒绝,但是等商队引来沧州本地行商,又在城外隐隐发展成集市后,光是管理这堆商贾就足够秦晚晴头痛了。
她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一边对息红泪道:“城外集市里,行迹诡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其中有不少都是被利益吸引的宵小,但也有城中姐妹见到傅宗书那使团的行踪。”
她说着,冷笑一声:“想不到季卷猜得这么准,傅宗书真的连宋人都不做了,要跑去投奔辽人。”
南晚楚插口:“他自己去当他的卖国贼子,干嘛还小心眼到这种地步,非要过来报复我们?”
息红泪也是无奈,只是道:“城中姐妹都已演练过要怎么避险,希望傅宗书这回报复,不致于让她们丢掉性命。”
秦晚晴冷笑:“不敢对皇帝下手,也不敢对金风细雨楼报复,只知道柿子捡软的捏,拿我们出一口气!我看傅宗书现在,和一条急疯了的野狗也没什么区别。”
息红泪悠然道:“是捏软柿子还是撞到死路上来,还未可知。季卷既然早料到傅宗书余党会来找我们,现在占了优势,能借他们吊出辽人军队的,可是我们一方。”
一旁的南晚楚哼声:“她猜得虽然准,可非说单凭我们毁诺城对付不了傅宗书,这话我不爱听!”
息红泪肃容道:“傅宗书毕竟是元十三限的挂名弟子,论实力绝对不低。更何况,他在江湖经营多年,身边是否有忠心死士愿意陪他投奔异族都未可知,季卷说话虽直白,却也是事实。”
秦晚晴“嗯”声,忽而问:“可是她去找连云寨当助力……我们给连云寨的难堪可不少,他们当真会来吗?”
息红泪脸上似喜似悲,似怨似叹,曾经情谊与之后的满地疮痍自她眼中滑过,良久沉默后,轻声道:“……他会的。”
就连戚少商都不知,风言中恨不能将他抽筋拔骨的息红泪,竟依然对他存有这般信赖。
他很忙。他正忙着宴请众寨主。
顾惜朝入寨后,与他同心同德,指挥连云寨主动出击,将周边围剿的官兵清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不少官兵被俘后立即转头加入,使连云寨中人数又增加近千。
打胜仗是一,人数增长是二,如此丰功伟绩,戚少商怎能不为顾惜朝摆一场大宴,令连云寨上下,一齐为这位大当家贺?
酒杯永远盈满,谈笑声也接续不断。这场大宴自午后开到夜间,众寨主被酒灌得昏昏沉沉,没一个人认输告辞,决意要把宴会开到晨光熹微也不散场。
就在连云寨上下一片熏熏然中,季卷手中扬着张沾了血痕的信纸,仓惶冲进营帐。
顾惜朝也醉眼朦胧,伸手来拉她:“季姑娘。你去了何处?来,陪我喝一杯……”
季卷看也不看他,挥袖荡开他的手,往戚少商身边直扑。
顾惜朝变了脸色,冷冷见季卷扑向主座,从一堆酒坛后面揪出戚少商,毫不顾忌地拎着他衣领摇晃,凄惶道:“戚少商,你快醒醒!――傅宗书带着人潜入了毁诺城,正在城中大开杀戒,要息姐姐与他陪葬!”
戚少商本已抱着酒坛与周公相会,闻言惊愕失色,脸上醉意一扫而光,大声道:“你说什么?傅宗书?!”
季卷把手里信塞给他,抹着眼泪道:“是,是的,不仅有他,还有那‘九幽神君’,与他一同杀入了毁诺城!”
戚少商浑身剧震,摊开信纸的手都发着抖,他双目失焦地望着信,那笔熟悉的字印入眼中,却无法被他理解,只直愣愣地读:
季卷:勿归!勿归!勿归!傅宗书与九幽神君借商队潜入城中,幸有城中机括阻他们些许,令城中姐妹凭密道逃离。此二人如今追我等甚切,能往西接应外逃姐妹最好,若不成行便速速南归,切勿靠近!
他一双总写满豪迈与意气的眼中,如今竟盈满泪光,指腹在信纸暗痕上摩挲,一点都不敢去想:这是她的血吗?她现在还好吗?在放飞了信鸽以后,她又逃到哪里去了?
戚少商含泪起身:“诸位,毁诺城遭袭,我欲驰援,可愿随我同去?”
第59章 独处
众寨主闻言俱是一惊,季卷假借抹泪向四周环顾,见群雄各有所思,其中顾惜朝脸色变得尤为难看。
因智计百出而享有“赛诸葛”美名的三寨主阮明正的脸色同样不好看,思索片刻,上前问:“大寨主,你说毁诺城受钦犯傅宗书,以及常山九幽神君的攻击?这……那九幽神君,座下共有九个徒弟,每一个都是江湖有名的恶人,光是其中孙不恭与独孤威两人,也是靠四大名捕出手才伏诛,可知这些弟子的实力有多恐怖。”
他犹豫着,忍不住还是问:“大寨主,有这些人出手,你确定毁诺城的人……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