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浑身颤抖,面如死灰。
季卷心中叹息。这个靠卖惨令戚少商主动驰援的方法是由息红泪提出,她对连云寨的了解比季卷要深厚,知道若非如此,这些寨主中有人恐怕不会愿意主动与九幽神君为敌。
季卷当时好奇:“你是说,寻常情况下,其余寨主可能会影响戚少商的决定,但如果你正受着生死危机,戚少商便会反过来劝说他们?”
息红泪默然不语。
戚少商对阮明正目视片刻,叹道:“老三,我知道你的意思。以连云寨的势力要与九幽神君和傅宗书抗衡,恐怕不堪一击,你怕我冲动之下,毁了连云寨上下几千人的基业。可是……可是……”
八尺的汉子说到此处居然哽咽,平复了片刻才道:“过去是我负了息大娘,才使她负气出走,建立毁诺城,以致今日。是我欠了她的情,我该要还。她仍活着,我要救她,她若已死,我也要替她报仇。”
堂堂“九现神龙”,情真意切至此,令帐中几位大好男儿也不禁动容。顾惜朝忽长身而起,浑身尚带酒气,依旧慨然道:“大寨主,凭你这番义气,我愿意与你一道去救毁诺城!”
此话一出,季卷眼见得戚少商喜形于色,而向来自诩与顾惜朝性格相投的阮明正皱眉,不明白顾惜朝何以如此热血失智。
她心中微一松,旋即又提紧,松是因为已几乎确认此人与傅宗书有些关联,提紧则是对他的图谋生出些许担忧。她踏前一步,抹着眼泪嚷道:“我也要去!”
戚少商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转过,已是感动至极,随时愿意为他们剖肝沥胆的模样,他点一点头,沉声道:“好!大当家,你我各领五百人手……”
“领兵?绝不可领兵。”顾惜朝断然道:“人数一多,加上粮草辎重拖累,你我要何时才能赶上息大娘等人?”
“那该如何?”
“既然你我与季姑娘都已决意驰援,便一人一匹快马,疾驰北上,力图两日之内,便能追上她们!”
他这话说得实在像在为息大娘安危全心全意筹谋,令戚少商大为感动,上前拍着顾惜朝肩膀,道:“好兄弟!便依你的。”他还不忘征求季卷的意见,向站在一侧琢磨的季卷问:“季姑娘,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非常好。”季卷天真说。她这下放了不少心,听顾惜朝鼓动戚少商孤身犯险,便立即知道顾惜朝对连云寨这数千兵力并不在意,所图谋的更多是寨主们,或者只是戚大寨主一人的性命,只局限于个体的阴谋便不足以令她担忧。想到此处,更做出天真懵懂状,对顾惜朝的安排全盘接受。
他们三两言就已定下计划,反显得其余群雄胆略不够。穆鸠平本就蠢蠢欲动,见阮明正一时不再反驳,立即出言:“大寨主,可别忘了我!”
另有几位寨主也喃喃点头,做认同状。劳穴光哈哈一笑,拎着酒坛起身道:“就不提你与毁诺城的旧事,单是追杀狗官傅宗书,也非常值得我们一去!若是能亲手砍下这祸国殃民之人的狗头,哪怕是当场便死了,下了九重幽冥,也能向那么多因他而死的鬼魂请功。”
如此群情,就连一开始质疑的阮明正也叹了口气,退让道:“我依然认为此事意气大于理性,但既然众位都认为有必要出手,最好还是带上寨中精兵,以便与傅宗书等人对抗。”
季卷暗中点头。她的本意也是要借连云寨中精兵给傅宗书、辽国一方施压,却因对顾惜朝的防备,不得不迂回求援。要是这些寨主不主动开口,她还打算向戚少商分析几句派兵的必要性,眼下倒是轻松了。
阮明正仍在说话,他转向戚少商,肃容:“大寨主,你与大当家尽管驰援,我们各点麾下精兵,随你们之后出发。若势不可敌,大寨主不必力拼,只需勉力拖延,等待我们赶到,以连云寨之人数,对他们合围。”
顾惜朝脸上的满意之色更浓。
戚少商抬眼望向群情激奋的众寨主,郑重下拜道:“多谢各位弟兄!”
既已定计,连云寨上下立即动员。有劳穴光与阮明正这一文一武两位寨主坐镇,戚少商对他们放心至极,便将调遣兵力一事移交给他们,自己安排三匹骏马,立即邀请顾惜朝与季卷上马出发。
他们疾驰一日,不饮不休,虽有内力护体还受得住,身下骏马却已虚脱,等日暮时便不得不在一处空村下马,喂马些食水,要在此处修整一夜。
顾惜朝在空村周围晃了一圈,收拾出两间尚能容人的屋子,倒很体贴地请季卷先挑。季卷也不在意,随手指了间,便拿出干粮,分给两人一起吃。三人席地而坐,分享干粮与饮水,气氛融洽,倒真似三个旧友。
可惜干粮还没吃两口,忽听得不远处山中一阵巨响,戚少商本就时刻关注着周边,担忧错过息红泪的踪迹,闻声霍然站起,凝眉往发出巨响的山上望去:“那是什么声音?”
季卷同样起身,思索道:“不像是武林人争斗的动静。听起来倒像是……山崩?”
“山崩川竭,天地之威,竟至于此。”顾惜朝也感叹,忽而脸色一变:“等等。方才我们自那座山下经过,我记得山下村庄中,还有百十人口。”
戚少商皱眉,将干粮收到腰间,立即道:“我折回去看看。你们――”
季卷视线往顾惜朝处暗瞄,脸上立即泛出几分疲色,拉住戚少商的袖子,偷偷递去一物,嘴上道:“戚大哥,有你就足够啦。我有些累了。”
顾惜朝本已起身,听了季卷此言,脚步一顿,脸上立即出现挣扎神色,似乎想要随戚少商前去查看,又不忍落季卷一人。
戚少商目光在他神情上停留片刻,面露恍然,于是笑道:“我仔细想来,那些村人离山脚还有些距离,应当不致受此影响。你们在这等我,我去探看一番,立马便归。”
季卷与顾惜朝俱是点头,目送戚少商离去后,又各怀心思,陷入了一瞬颇为可疑的沉默。
还是顾惜朝首先打破沉默,向面露疲色的季卷温和问:“既然累了,先回房休息如何?”
季卷点头笑:“嗯。多谢你留下来照顾我。”
顾惜朝见她笑容,眼中有异色闪逝,在季卷看透以前迅速沉寂成玉面书生的模样,目送她走进院落,合上柴门,心中不知在计较什么。
季卷抱剑立在屋内,心中同样计较。她在想:
顾惜朝只吃了两口干粮,就被那山崩之声打断――药量可还足够?
那山崩似乎顾惜朝的计划之中,戚少商孤身前往,是否会中什么埋伏?
他本要跟着戚少商而去,刻意滞留,是对她亦有所图?
她立在柴门之后,静听屋外呼吸。
呼――吸。呼――吸。
内力绵长的气息始终停在屋外,甚至一步不曾走开,平静中更有几分杀机。
眼下这情景诡异地默契。门外人要动门内人。门内人同样要杀门外人。
无论顾惜朝此番留在她身边有什么图谋,季卷都绝不可能放任他端着张假面出现在息红泪身边。她绝不允许有人威胁朋友。
正凝神细思,忽听身后床榻上生出异响,令季卷高度绷紧的神经一跳,以为是顾惜朝先前在此布的机关,下意识抽出长剑,却见床榻上不知何时,竟卧倒一团红云,乱发红衣,面孔朝下,衣着女气,身形却高大似男子,不由暗苦道:怎么偏挑了这时候!
不用问,季卷已猜出这是她天赋发作所带来的江湖人。可此时危机四伏,她尚且没有必胜的把握,又从天而降一位不辨正邪、伤得极重的人,令今夜变数,更多几分。
她舌根发苦。一个喜欢做预案的人,实在很讨厌事情超出她掌控。但她总不能坐视不管,只得将红衣人拖抱着藏到床榻之下,把自己的伤药塞进他手里,附在他耳边细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那红衣人满脸是血,与乱发纠在一起,一时间看不起容貌。他仍陷在昏迷里,也不知季卷的嘱咐有没有被他听去。季卷还想再说什么,屋外顾惜朝足音动了,她只得匆忙挡住红衣人身影,又撒了些香粉遮味,尽力抹去床下痕迹。
第60章 毒,毒,毒
顾惜朝算了算时间。季卷已进了房间一刻钟,以她的功力、催心散的效力,此时应当已有发作苗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再等得久一些,毒理入骨,要开始大口呕血,未免不美,未免搅人兴致。
想到美人零落的结局,他不免大大地叹一口气,觉得季卷撞到自己手里,实在是相当蒙尘的事情。
但自己无缘无故,要从京城流落至此,和一群野蛮人称兄道弟,岂不也是人生蒙尘?
顾惜朝对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任何不满。他是傅宗书亲认的义子,论及武功学识,都相当得傅宗书青眼,愿意把他当在野的一枚重要暗子,替傅宗书去办不至于脏了少宰手的脏事。
他并不觉得明珠暗投;他乐在其中。私通敌国,他暗留财款;杀人全家,他享用女眷。只要傅宗书仍看重他一日,他就能在京城过这无人敢追究的生活――这生活突然断绝。一日之间,傅宗书忽成了过街老鼠,他若再留京中,保不齐哪日就死在别人寻仇手下。
傅宗书逃,他不得不跟着逃。除了傅宗书,还有谁能继续庇护他?
因此当辽国人传话,除却傅宗书以外,他身边走狗必得做出对辽国的贡献,方能入辽,他便不得不自请动身,去为辽人带屡在边关击退辽国骑兵的“连云寨大寨主”戚少商的人头。
对于戚少商这种蠢蛋,要轻易设计他送死,只需顺势而为。他滞留至今,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季卷。
顾惜朝很清楚是谁令他失去了在京中犯案权利的罪魁祸首:毁诺城只是被利用的马前卒,真正牵引那一日风云,并从中牟取了最大利益的人,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他甚至猜到“刺杀赵佶”一事根本就是苏梦枕的自导自演。他想将此事告知赵佶,却寻路无门,告诉傅宗书,傅宗书却给了他一巴掌,叫他不要自作聪明。
他不甘,却不知该如何报复。他已是丧家之犬,如何能让那个毁了他人生的痨病鬼受到和他一样的伤害?
所幸天不绝人,他竟能在连云寨下偶遇季卷。季卷样貌妍丽,非常恰巧是他最能欣赏的那类美人,但更令他惊喜的是她的身份。
――身上牢牢盖了苏梦枕章的女人。她与苏梦枕纠缠不清,已是全江湖皆知的事情。动季卷,便与照着苏公子的脸面狠狠抽下去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此处,顾惜朝就觉自己被傅宗书狠狠抽肿的脸皮作痛,由此心中燃烧更烈。
顾惜朝维持着胸中火热,敲门。他推开门时,季卷正半坐在床沿,努力从灰尘里点亮油灯,见他过来,眼神清亮,毫不设防地把火折子递给他。
顾惜朝把手上温水递过去,接来火折子,点亮油灯。季卷也在他的注视下默然饮尽杯中水,轻轻把杯子搁在桌面。
木质杯底落响,成为屋内唯一的动静。
两人似乎都在等。等什么发生。
季卷先笑。她在这种时候总是会笑的:“也不知戚大哥何时才会回来。”
顾惜朝的目光落在她杯沿唇印,也笑了起来。笑得极冷,笑得不掩饰:“季姑娘似乎很喜欢英雄人物。”
季卷眨眨眼,道:“不喜欢英雄,难道要喜欢伪君子、真小人?”
顾惜朝看她的眼神里带了些怜悯。他非常怜惜地,惆怅地道:“唉。我也不想的。我只想过自己的平静日子,是你们非逼我如此。”
当一个人不再伪装,说明他已自信胜券在握了。
季卷的心脏沉下去,握住剑柄,脸上仍天真问:“顾公子,有谁逼你了?”
“当然是你,还有戚少商。”顾惜朝理所应当道,“你们为何非要去找傅宗书呢?难道你们不觉得,凭你们的功夫,直面傅宗书与‘九幽神君’,与送死无异吗?”
他叹着气,一副悲天悯人状:“我原想过远离京城风云的安稳人生的。但你们既然执意送死,还不如把命交给我,至少我还能向义父换个恩宠。”
季卷失声惊叫:“义父?!”
顾惜朝笑道:“当然是义父。非要得罪傅少宰这可是你自取死路,怪不得我。”
季卷装作天真问:“‘傅少宰’?他现在不是朝廷钦犯吗,怎么才能再做少宰?”
顾惜朝目色一暗,恨恨道:“无妨!契丹人已许诺了义父,等他北上,莫说少宰,便是辽国丞相,也是做得的!”
季卷冷笑。她冷笑着问:“你想捉我和戚少商,就是为了在未来辽国丞相手底下奴颜讨好?他能许你什么?辽国少宰?顾公子,你的野心就只这么一点大?”
顾惜朝挑眉道:“没想到季姑娘还有这么牙尖嘴利的一面。可惜你的剑却没办法像嘴巴一样锋利。”
季卷脸上色变,欲去抽剑,却觉浑身一阵发痛,跌坐回床沿,视线立即掠向那杯水,痛苦道:“你……下毒?”
顾惜朝笑。他笑着倾身伸手,想从她掌中抽出长剑,等卸了她武器,再摸一摸她的俏脸。等他抓住剑鞘却发现她将剑攥得极紧,竟轻易夺不出。
可不应如此!中了他催心散的人,该在几天内从脏腑处慢慢腐死,哪里来的多余力气去保一把剑?
除非――她根本没有中毒!
顾惜朝霍然抬头!
抬头见季卷的笑。她依然笑得甜美,一张尚显稚嫩,因而多是娇俏而非艳丽的脸上,总挂着的灿烂微笑。即使久病缠身的肺痨鬼见了这样的微笑都会觉出些许暖意,而此时顾惜朝见她的明媚笑容,却只觉脊骨一阵发冷!
他立即出掌,掌风只从丹田涌出一半就戛然终止!
“你……”顾惜朝嘶声,只说了一个字,便忍不住从喉咙口呛出一大口鲜血。
“你这咯血的姿势可不如别人美观。”季卷点评道。她越过他,珍惜地按灭了灯芯,又把带毒的灯油倒回手中瓷瓶。
她居高临下地,语气发寒地问:“你给戚少商安排了什么埋伏?”
顾惜朝震惊地看她,像看到温顺的兔子忽然张开布满尖牙的血盆大口向他狠狠咬下。他不住往外喷着血,嘶声问:“你怎会没中毒?”
季卷讥讽一笑:“我可没那么多难酬的壮志要絮絮叨叨当祥林嫂,也没兴趣答疑解惑。”
她根本懒得在顾惜朝身上浪费时间。她担心他还有后手,不放心把他留在这里,和那个重伤的红衣男人待在一块,见他不愿坦白,便拎起他的后领,打算拖着他去找戚少商。
她拖着顾惜朝打理仔细的蓝衫,令他像块拖布一样,在黑灰地上拖出一道干净印子,正要随手开门,却在听到门外奇异风声时猛然变色,身形暴升,劈开房顶跃出,与四道穿透房门的剑光刀影险之又险地擦身而过!
第61章 跑
是埋伏?是帮手?季卷不及细思,剑锋倒垂,要借在房梁上的一踏之力洞穿来人头顶,那四人中抬手向她发来数十根幽蓝银针,前后冲向她左手,力图夺过被她拎在手中的顾惜朝,同时厉声喝道:“放开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