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损反而微笑。他摆出长辈那和蔼的、关切的、毫无邪念的微笑,慢慢收紧了他那只残缺的手。
而苏梦枕已移开视线。他推开屋门,大踏步走下楼梯,走到候在楼下的茶花身边。
雷损起身走到窗台边,看着苏梦枕流星般的步伐,嘴角露出满意微笑。
“他心浮气躁。”雷损说。
一间空茶室,他在对谁说话?
隔壁传来应答:“近来不止一个兄弟说过,苏梦枕行事比以往更急躁。”
“急躁对我们有利。眼下谁更沉不住气,谁就落进劣势里。”雷损笑道。他唤来坐在隔壁的狄飞惊,又问:“你猜急躁的苏梦枕会不会为了季卷派人驰援沧州?”
没等狄飞惊答话,他已经十分高兴地续了下去:“他会的。他还以为他的伪装能令我惊疑不定,却不知自己十成演戏中已有两分真心。他不是在骗我,是在骗他自己。”
狄飞惊也在笑。他笑得似乎在为雷损的阳谋得逞而高兴:“无论苏梦枕派出身边高手,或是亲自动身,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的势力,必然会出现短暂空虚。”
雷损叹息:“可惜六分半堂不能妄动刀兵。”
他明明叹息,神情却已拿定了主意,手指叩在窗台,忽说:“让纯儿加快速度。这种好时机,六分半堂不能动,便该让‘迷天七圣’动上一动了。”
“六分半堂不可能在此时得罪官家,雷损要推替死鬼,定首选‘迷天七圣’。”苏梦枕也在说。
他的脸色极冷,令经由一月修生养息得来的血色又霎时退去,唯余寒焰。茶花不懂苏公子在谋算什么,只一板一眼答:“既然如此,那金风细雨楼一定要全员随时备战了。”
苏梦枕看他一眼。不语。
雷损的挑唆完全是无耻的阳谋,他断没有想不明白的道理。他自然知道傅宗书北上,也知道傅宗书与毁诺城众人必有一战。一切都在他意料中,又怎会被雷损几句话挑动,贸贸然行事?
更何况,难道他的盟友真有这么脆弱,连傅宗书的凶狠报复都准备不好?
但他在想一个理由。他在给自己寻找一个理由,也是给金风细雨楼寻找一个冒险的理由。
其实帮助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未必需要名正言顺,未必需要理由。
苏梦枕拢住双手,轻抚红袖那凉而薄的刀脊,对茶花道:“去赫连将军府。”
第65章 装样
自毁诺城破后,息红泪已携秦晚晴几人奔逃五日。
不得不逃。那支打着出使旗号的使节团早被傅宗书掌控,一应都更换为了傅宗书与九幽神君的人手。他们已恨透了引出那一日剧变的毁诺城众人,非要在投奔辽国以前,将息红泪等人手刃才能甘心。
无论傅宗书、九幽神君,或是追随他们的一众徒弟,论武功都远在息红泪等人之上,按理她们早该如蝼蚁般轻易死在他们怒火之中,可每一回将被追上以前,总有提前安排过的阻碍出现,或是陷阱,或是义士助拳,或是天威震震,令息红泪几人至今仍能吊在傅宗书等人之前,若即若离,像极了吊在驴子眼前诱人的萝卜。
她们难道仍未放弃逃脱的希望?
她们难道仍有把握从他们的追杀中逃脱?
哪来的自信?哪来的准备?
傅宗书已逐渐觉得自己落入张罗织密布的大网,自一日剧变开始,将他兜头笼罩住,至今所做的应对,并未逃脱幕后人的算计。
那么,放弃近在咫尺的仇敌,立即转道瀛州,放弃大宋内一切恩仇,投入辽国领土?
傅宗书不甘心。他不仅不甘心,还不认输。他认为凭自己与九幽神君足可以突破阴谋的罗网,击杀息红泪后,扬长离去。
息红泪道:“已经快接近当城寨了。”
当城寨是乾宁军置军之处,也是辽宋接壤之地,年年秋后总有辽人骑兵自此入境,与宋军产生摩擦。追在她们身后的傅宗书等人不知道,但息红泪清楚自始至终她们的目标都在这里。
这是早就与季卷商定过的终点,因此当她见到季卷与戚少商在前往当城寨的路上候着时,也全无一点意外。
息红泪的眼神首先落在戚少商身上。经年不见,他仍是那样潇洒俊朗,傲立世间,一如她梦中不肯停留的英雄。但她旋即便注意到他旁边的季卷,两人间似有尴尬,距离拉得稍远,戚少商的视线中除却久别的动容,更有些许无法言明的心虚。
她的目光落在季卷腹间缠了几层,仍渗出深色血的绷带上。再望向戚少商的眼神中少了痴迷,更多几分质疑。
还是季卷先跨了一步,握住她手,脸上笑容单纯,却有意无意阻住她投往戚少商的视线:“你们没事就好。”
息红泪抿唇,盯着季卷的伤,问:“这是怎么了?”
季卷耸肩笑:“一些意外。”她轻描淡写地带过,立即将谈话转入正事,肃容道:“戚大寨主已令连云寨中人去接应毁诺城姐妹,你不必担心她们了。”
息红泪点头,拧紧的秀眉终于舒展一些:“你安排,我放心的。”她个子比季卷高出不少,因此沿着季卷头顶,依然将目光投向在后踟蹰的戚少商,轻轻道:“……也多谢你。”
戚少商眼中有千思万绪流转,踏前时却喉头堵塞,不知从何说起,只凝视着息红泪略染风霜的面庞,说:“红泪,你我之间,何必这样生疏?只要能帮得上你,就是立时死了,我又有何惧?”
息红泪心中大柔,正要说话,却见季卷挑起一根眉,没忍住露出副牙疼姿态,于是再多温柔情思都打乱了。昨日追上前来替她们摆脱狐震碑、英绿荷的另外两位朋友重新浮到她眼前,息红泪垂头,错开戚少商的目光,道:“我不要你替我死。你与赫连小侯爷一样,一见面,一张口,就动辄要为我献上性命。生命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就不能好好留存有用之身,以图来日大计?”
戚少商浑身一震,后面那些话全没听见,只问:“赫连小侯爷?赫连春水?――他也来了?”
息红泪笑了笑。她似乎不是为了赫连春水而笑,另有一件足令她高兴的事,而她又不知该如何分享。她维持着笑意,低下头对季卷说:“是的。是傅宗书显踪后,消息传回京城,官家责令赫连将军府牵头,千里来此缉凶。他带的队正在我们后面布阵,打算围杀九幽神君的弟子英绿荷。”
季卷眨眨眼,心里立即活泛思考起是谁在京城中运作把这位息红泪的追求者名正言顺地送来助拳。
这答案实在毫无难度,一张病中求存的脸仅在瞬息已跳到她脑中。她正要为苏梦枕坐镇京中的调度抚掌,却听息红泪用带了点笑的微妙语气继续说:“另外向官家请缨,参与此次缉凶的江湖势力,还有一个金风细雨楼。季卷,你猜谁代表金风细雨楼来了?”
季卷“啊?”了一声。她搓动手指,带了点侥幸地,心虚地问:“呃――杨无邪?”
她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季卷闭了闭眼。她排空脑袋,尤其重点排除了前几日受刺激后对戚少商说的话,这才压住心虚,回头看向与赫连春水联袂归队,正将染血的刀收回袖间的苏梦枕。
息红泪悄悄往旁边挪,同时眼神示意戚少商。戚少商在此时居然与她有相当默契,以奇妙眼神目视着季卷与苏梦枕,主动为他们让开一些谈话的空隙。
季卷假笑:“苏公子气色见好。”
苏梦枕嗯声。他一双眼自上而下打量季卷,停在腹间伤口,季卷错觉有些眼中寒焰隔着空气蔓延到她伤口之上:“你的气色比我这个病号要差!”
季卷笑了。她笑着揉一揉眉峰,觉得苏梦枕这冷冰冰的话反倒令她安心,不至于多想,于是重新挺直脊背,理直气壮问:“你来做什么?”
“雷损想算计我离京,于是我遂了他愿。”苏梦枕淡淡道。他的视线已从季卷伤口上撤回,并不问何人何时伤她,只回答季卷问题:“他想借机挑动迷天七圣对金风细雨楼动手――我恰好也觉得迷天七圣在京中的势力还是太大。”
季卷挑眉:“迷天七圣沉寂得彻底,你找不到他们乌龟壳的缝隙,所以故意卖雷损一个破绽,让他有机会挑拨迷天七圣主动出击?”
苏梦枕似乎他们的默契微微放柔了眼神,旋即继续冷冰冰道:“还有一个理由。”
季卷心中一跳,迟疑问:“还有什么?”
“我要亲眼确认傅宗书死在眼前,绝不会对任何人乱说话,也绝无机会为自己伸冤。”
苏梦枕抱着手臂,用迅疾的语速一口气说。
第66章 我会救你
季卷闻言撇嘴,故意露出些不满意的笑眼模样:“你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
她没明说,显然对他用接连两个理由掩饰的另一个原因心知肚明:他会出现在这里唯一的原因是担忧她们安危。
苏梦枕没接话,只是又用冷峻视线剜一眼她小腹伤口。
季卷假咳一声,颇有些尴尬,正要狡辩当真是意外,却见苏梦枕神色一凛,右手没于袖中,足下迈前半寸,沉声道:“有人跟踪。”
“跟踪?”季卷茫然,忽而意识到他所说的是谁,立即紧张,下意识拉住他袖口,生怕他万般戒备之下当真出手:“不是跟踪,是……”
在她话未说完,一团红云已自天际飘忽落地,脚步无声,身法之鬼魅令苏梦枕的脊背都微微弓起。这几日间多数都闲闲跟在她身后的东方不败瞧了苏梦枕一眼,口中赞道:“好气势。”甚至为此生出几分兴致,短小的绣花针在他指尖闪现。
“东方前辈。”季卷急急出声打断,实在担忧这武功恐怖的男人随性动手,牢牢握住苏梦枕手腕,同时掩到他身前,吸引住东方不败注意后才问:“有什么事要找我么?”
东方不败瞧了她二人一眼,娇娇笑了。他掩唇笑着,扭捏道:“要杀你同你朋友的就是后面扎营那些人?我替你去把他们杀光了,你就安心待在这,想办法把莲弟找来,可好?”
听语气是询问,却全没给季卷选择余地,说罢就已转身去杀人,季卷还没来得及为他不打算动手松一口气,立即又紧张打断道:“前辈万万不必!”
她担心东方不败自行其是,打乱她的计划,连忙急道:“留着不动他们,是为了引诱契丹人动手,并非是我打不过,前辈大可不必出手。”
东方不败“咦”了声,居然反应迅速地眯眼道:“你要向契丹寻衅?”
不必季卷回答,他已自己做出判断,接着颇为惋惜地瞧季卷一眼,道:“你在胆大包天上,倒天生是我们圣教下任教主的好苗子。要么留你一命,给莲弟当个辅佐也不错。唉,可惜我手上没了三尸脑神丹,恐怕莲弟制你不住。还是直接取了你性命最好。”
季卷自己都已习惯东方不败这旁若无人的做派,却觉身后有杀意勃发,惊得季卷又用力攥紧了苏梦枕手腕,前后轻摇示意他不必当真,口头上对东方不败的疯言疯语努力敷衍,尽力将这位不受控的大杀神哄好送走。
从东方不败的神色上看,他当然看穿了季卷的敷衍和苏梦枕的杀机,但又不知何故,见他二人表情反倒取悦了他。他微微一笑,眼神在他俩间打了个转,对季卷拍的马屁视若无睹,只又关照她多努力把莲弟拉来,便如团红云盈盈掠走。
季卷目送他离开,立即松开苏梦枕,合掌搓一搓沁出冷汗的手心,呼气道:“终于走了。”
苏梦枕低头瞧着被她揪出褶子的袖口,忽道:“中原武林,数得上号的高手,并无此人名录。”
季卷心里一虚,笑道:“哈哈,是吗?可能总有什么前辈高人,隐居不出,所以不为武林人所知吧。”
苏梦枕盯她,又慢悠悠道:“宁中则剑法规整,想是出身传承有序,轻易不得更改剑招的名门正派。”他扬起眉毛,带着点讥诮问:“她也出自避世门派?”
季卷挠挠头。她没有要刻意隐瞒的意图,却觉得此事一时半会不好解释,踌躇半刻,后者却已偏开视线,冷淡道:“我无意刺探。只是此人绝非正派,与他相交无异与虎谋皮,你自己该有数。”
“没关系,他就算真的要杀我,难道――”季卷随口答,说到一半才踩了急刹。她平时对朋友信口开河惯了,下意识就要对苏梦枕说“就算真的要杀我,难道你不会为我出手?”
这种话对朋友说是撒娇,对未婚妻快到身边的苏梦枕说显然不妥。
于是她强行把话扭了个方向:“――难道息大娘她们不会来救我?”
苏梦枕冷冷道:“我也会。”
即使在说这种承诺时,苏梦枕浑身依然冷傲,听着不像说他也会为季卷出手,而是也会出手教训季卷似的。但这种与平常无异的承诺反倒更令季卷心虚,她匆匆错开视线,假笑着答:“请苏楼主出手的酬劳,我可不一定付得起。”
她竭力转移开话题,不令他们的交谈里有一丝一毫可疑的气氛,也为她不至于陷入良心不安的两难境地:“马上要抵达当城寨,还是优先关心傅宗书的事吧。”
息红泪见到季卷与苏梦枕对上时,已带着神秘微笑,将戚少商与赫连春水几人引开。赫连春水自无不应,她倒意外戚少商竟也做出副了然态度,和她说话时,眼神还不住向那两个表情肃穆得像在参加武林大会的人身上瞟。
息红泪本有一肚子的离愁别绪想对戚少商讲;她与他已有经年未见。但戚少商这幅古怪神色搅乱了她的情绪,令她忍不住冷嘲道:“戚少商居然还对别人的风流韵事感兴趣?”
戚少商惊得险些跳起,他匆忙地、带了点心虚地把视线移回她身上,下意识答:“我只是觉得好奇,瞧他们俩的生疏样,却不像江湖传闻里那样情衷?”
如果不是息红泪问,他绝不会这样说话。他很会说漂亮话,也很会控制着叫身边人为他的言语露出笑意。但他本就对息红泪愧疚,因那日与季卷纠葛更加愧疚,生怕被息红泪窥出什么端倪,为此口不择言,将心里正在思量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这一大声立即引来那边两人愠怒的视线。苏梦枕脸上没什么表情,唯双目冷冷,似对他结论不满,季卷的反应要更生动,双眉拧起,正用力瞪他。戚少商直直撞在两人视线下,忽露出释然神情,感慨一笑。
息红泪默默打量着他,将满腹寒暄打散,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你愿意代表连云寨驰援,毁诺城定会领情。”
戚少商道:“连云寨来帮忙的可不止我一人,寨中兵力,几乎全部出动了。”
息红泪一喜,问:“他们人呢?”
戚少商不免又露出几分微妙神色,移目看向季卷。
他至今还记得听季卷当面阐述对另一个男人的至死不渝时,那种几乎点住他穴道的困窘情绪,而季卷却能说完大段表白后马不停蹄地切入正事:“戚大寨主,你知道你的寨主中已有人被顾惜朝收买了么?”
他那会儿有些没法直面季卷,几乎是逃避地听从了季卷的安排,飞鸽向各位寨主发信试探。他从来觉得自己和连云寨诸位同气连枝,生死相交,从未怀疑过他们,一旦真的提起提防心,叛徒的异动一试便知。戚少商惊且惧,不愿将叛徒引到息红泪身边,季卷却思索着说:“已知的敌人比未知的要好对付。让他们提前赶赴当城寨吧,我们把问题放到一起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