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说话。自然要说话,面对恶意唯有表露出不在意才是最强有力的抵抗,她竭力压住反胃感要开口说话,一柄绯红薄刃已点在孟有威咽喉,抽出时血液溅在季卷衣袖。她脱力般放松绷直的脊背,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强撑出坚不可摧的姿态。
但她依然开口说话。沙哑地,带着点笑地,想要假装轻描淡写地:“他还罪不至死吧?”
“的确。”苏梦枕承认。但他只是硬声续道:“我今日杀性重。”
季卷试图笑一笑,忽然转过身去,捂住胃部,极为剧烈地呕吐起来。
必须要呕吐。只能是呕吐。痛苦如果不能够惩罚别人,那就唯有惩罚自己。
苏梦枕身形微动,正要往她处移去,却听季卷在接连的反呕中拼命挤出一句“别过来”,于是足下又像生了根,牢牢钉在原处。
别过去碰她?别过去看她?别走近她的狼狈,让她痛痛快快宣泄完,继续做自信且张扬的季卷?但不该听的已听完,不该看的已看到。苏梦枕不是蠢人,也不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天真公子,几句话已足够他得知季卷作呕的因由。
而季卷就在他眼前佝成瘦小一团。
她实在没有这么脆弱,没有这么惹人怜惜过。
他也实在没有这么惶惑,这么迫切地想做些什么过。
该做什么?杀人,杀一个死人?
苏梦枕信奉以一丈还一丈,从不滥杀,更不屑做侮辱手下败将的事。取了人性命已是最高惩罚,死后万事成空,生前仇怨,一笔勾销。
这是他头一回觉得杀人竟仍不足以消解胸中起伏情绪。
那情绪里并不止杀意,还有另一种,另一种因她带着哭腔的“别过来”硬生生止住的冲动,苏梦枕手指不断成拳又松开,在弥漫至指尖的麻意里意识到――
意识到――
他咳嗽。
情绪堆积太多,唯有咳嗽。
旷野有风起。正黄昏,浓云堆积,眼见夜间有一场暴雨,天地东南风紧,他挡在风前,挡在仍弓身的季卷以前,迎着呼啸飓风,从胸口呛出一连串无法遏制的咳嗽。
第70章 更衣
季卷把这些日来连续积攒的烦躁吐了个干净,撑住膝盖,正深深呼吸,对着地面的视线前出现了一张干净手帕,帕上药味浓重。
她默默无语地接过手帕,拭净一塌糊涂的面孔。
一个盛满水的水囊再次出现到她眼前。
季卷依然接过水囊,漱干净泛苦的口腔。
一件干净外套递到她手边。
她怔了怔,这次没有再接,而是顺着递来的手转身回看。
苏梦枕背身对她,视线向天,身上那件保暖用的厚披被解下,剩下里面一件深色束口劲装。她不接,他也不催,一个向来心急的人,侧脸上难得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只坚持等着,打定主意不收回。
季卷道:“我不用换衣服。”
“衣服沾了脏,换一件就干净。”苏梦枕淡淡道:“洗一洗,和之前没有区别。”
季卷笑了。她笑着退开半步,将沾了血的外披脱下扔掉,摇手道:“你说得对,但我并不缺新衣服,随时可以自己买来十套,不需要你的赠衣。你的衣服该留给别的人。”
苏梦枕的眼神追着她动向而来,静立片刻,竟从未有过地收回手,重新披衣上身,同时道:“我并不给别人披衣。”
季卷心里终于对这哑谜有点逆反了。她这趟北上,接连遇到两个感情观有病的男人,一个要杀她污她,一个在救前女友的路上不忘对她深情告白。这两个连着蹦出来的人当然不至于令她对感情失望,可也足以令她不想再和一个有未婚妻的人有任何纠葛。
更何况这个人的未婚妻已在上京途中,最迟不过半月就要抵京。季卷心里无比期望使苏梦枕出现在这里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利益,布局,兄弟义气。什么都行,千万别是她心里存着的这一种。
有些心思既然动了,她至少希望对方是个值得她错付的人。
她看看昏黑下来的乌云,转移话题道:“看起来马上要下大雨了。你肺疾不宜淋雨,不如就在前面破庙借宿一晚吧。”
苏梦枕冷冷道:“直接回去。”
季卷一愣,旋即微笑,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她点点头,爽利道:“好!那便赶回去。”
她翻身上马,正要一甩马鞭,忽见暗沉沉旷野上,多出一具横倒在地的枣红色身躯,不由心下咯噔,正扬起的马鞭又慢慢放下了。
苏梦枕正要皱眉,见季卷灰溜溜从马上下来,挠着头,不知该怎么解释这突兀出现的人影,手指比划,“呃”了几声,含糊道:“我去看看。”
他跟了上去,在见到季卷附到那满面虬髯的魁梧壮汉身边,探了探鼻息,企图把人负到背上后,终于有所了悟,抱臂讥讽问:“这也是出自隐世门派的高人?”
季卷一噎。她在看到这昏迷不醒的人突兀出现时就猜到发生了什么。这天赋还是第一回在有外人在场时发作,而她不久前还企图敷衍过苏梦枕的追问,面对他这讥讽,季卷干笑两声,装傻道:“看此人呼吸,应该不是什么高人。可能是隐世门派的杂役门迎吧?”
苏梦枕瞪她。
她又嘿嘿一笑:“别瞪着我了,也是,看他这衣服也不像杂役。可能是什么二世祖呢?”
她嘴里胡说八道,见这人额头上一块大疤,像是头骨碎裂,料想他这样伤口经不起跋涉,正要说话,苏梦枕已提前开口道:“去破庙避雨。”
季卷点一点头,无言将红衣人扶到庙中坐下,仰天见轰隆隆几声雷响,便有雨如帘遮。
苏梦枕扫了扫离她甚远的角落,将堆积的沙尘扫净,掀衣坐下。他今日被季卷敷衍了两回,自然也有脾气,此时盘腿打坐,一副不愿再理会她的模样,季卷反而觉得轻松。
要坦诚她与季冷的天赋倒不难,难在以苏梦枕的心思,知道了这种天赋,便很容易猜到她的来路。季卷在外从来不掩饰说些属于她那个时代的话,刻意在提醒自己不该被北宋同化,这种与众不同在平时会被理解为离经叛道,但一旦坦白,足以让聪明人猜出:她定然也来自与当今迥异的世界。
季卷叹一口气。她自然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过往,但苏梦枕……她并不觉得和他的关系已亲近至此。他们是默契的同谋,同道的战友,再往深她不愿意前进一步,更不愿苏梦枕追前一步。她当真有一些情感和道德的洁癖,这洁癖令她不能接受在福建当土大王避世隐居,同样令她不能接受与无辜女子分润男人感情。
这些心思只在她脑中转了一转,便俯下身去探那昏迷男人的额温。这虬髯客正发烧,季卷心下担忧,同时觉得他身上衣物花纹装饰有几分眼熟。她推窗接一点雨水,给他搭上湿毛巾,这才起身缓退到苏梦枕身边。
苏梦枕问:“怎么?”
季卷说:“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苏梦枕敛眉。他站起身,三寸水晶般剔透的刀刃自袖中推出,道:“说你的预感。”
季卷苦笑道:“他身上衣服的纹饰,与东方不败衣服上的非常近似。”
“看来隐世门派有自己的统一装束。”苏梦枕怪声怪气地道。季卷分辨不出他这句话是认真在讲还是故意讥讽,难得被他噎住,苏梦枕斜睨她如鲠在喉的神情,似乎竟笑了一笑,旋即闭目细听雨声,倏尔收敛笑意道:“来了。”
东方不败穿透雨幕直扑破庙,沿途雨水被外放气力倒逼,子弹般往四处激射,穿入湿土三寸之深。他扑向破庙,口中尖叫:“是不是我的莲弟来了?我遥遥便觉得是他!是我的莲弟来了,对不对?”
他连停步推门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穿墙撞入庙内,眼中全然没有站立的二人,而是扑向仰躺在季卷收拾出的干草上的红衣男人,脸上霎时充满柔情,掏出绿绸手帕仔仔细细替他拭起汗来。
季卷见他一副贤良柔婉样,反倒一颗心沉沉往下直坠。
果然如她意料般,等东方不败温柔替他的莲弟擦干净汗水,又脱下外袍披在莲弟身上后,便叹着气转向她,目露不忍道:“你能依言将莲弟带给我……”
季卷在手中沁汗时仍不忘打断:“不是我的功劳,我并没法选择将谁带来,只能说前辈的运气非常不错。”
东方不败柔柔一笑:“这不居功的性格也是我喜欢你的一处。”他大大地叹一口气道:“可别说我没良心,只是我决计不能令莲弟醒后无事可做。你能不能自己从青田帮少帮主的位子上退下来,把青田帮送给我?”
季卷笑着摇头。她一边笑一边也问:“我倒也不讨厌前辈,实在不想与你非要分个生死。你就不能再多等一等,等你的莲弟醒了,先问一问他,再考虑究竟要不要动手?”
东方不败轻抚眼角细纹,惆怅道:“那可不成。我若事事都等莲弟定夺,岂不成了攀附于他的没主见小妇人?莲弟却不喜欢我这副模样。”他此时说话,浑身杀意已浓,重拾初回见面时阴森森的妖氛鬼气。
季卷便不再说话,只是微笑。她笑着抽出剑,转脸向苏梦枕投去视线。他也正向她看来,目中寒火渐盛,口唇翳动。她仔细看去,见他说的只有两个字:
“动手!”
第71章 要杀她,先杀我
他们同时向东方不败出手!
小腹伤口作痛,却并不影响季卷出剑。
剑锋锐不可当,在阴沉暗雨夜划出煌煌声势,绚烂至极,而在绚烂光辉之外,另一柄柔婉、悱恻、轻薄的红如影随形,如阴阳互生,相并相依,不需言语沟通,齐齐跨过病重的伤患,直指东方不败!
这一刀一剑从未预演,已如经年练习般默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退后化解,必会被其中之一刺伤。但就这样配合完美的刀剑竟被东方不败晃一晃身,便轻易至极地化解,手中现出不过寸余的细长绣花针,拈花般点向季卷咽喉。苏梦枕脸色微沉,刀锋翻转,以刀身格住长针,一柄短刀一根细针相触,竟发出毁天灭地般的撞击声。
苏梦枕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迅速收刀,分出眼神扫视刀身,似乎极为心疼自己的刀,翻手再劈时更带了怒气。
季卷递剑,却已慢了半拍。她握剑的手上出现一点血红,出剑时尚在为东方不败避无可避的一刺发颤。她咬住牙,绝不愿因自己拖累战局,断然将用以维系小腹伤口不致崩裂的内功收回,全情投入长剑,伤口撕裂的疼痛反令她清醒,剑势越发不可直撄其锋。
东方不败轻咦了声,左拨右挡,三人争斗间逐渐移出破庙,移入沉沉暴雨,他的动作却完全不被拖累,依然轻松化解二人攻势,眼中显出些见到高明武功时的兴致,赞道:“好剑法,好刀法。”
他嘴上这样称赞,却并无一丝难以抵挡的困扰,信手一指,那绣花针又点向季卷左眼,季卷反应及时,荡剑急救,没让细针刺实,依然有血珠从眼皮上渗出,沿着眼角流下。
战至此时,季卷身上已出现多出针刺伤痕,苏梦枕竟一次也未受东方不败针对。东方不败挟雨在他们二人间飘转,笑道:“我只取季卷一人性命。你别把我当成什么嗜杀的魔头,要是季卷不是势力遍布大宋的青田帮掌权人,我可不舍得杀这样个玉容花貌的女子。”
季卷扯出微笑,正要出言讽刺,却听苏梦枕斩钉截铁道:“要杀她,先杀我!”
说罢,他手中红袖气势一转,自缠绵中生出截不允许质疑的霸道,一把短刀,一把艳刀,头一次在他手中回归刀的本质。
刀如猛虎,刀意豪迈,刀如红电,刀断雨帘,劈头向东方不败斩下!
这是苏梦枕将战意杀意刀意凝至巅峰的一击。全然放弃了守势的,将自己都化为刀芒的一刀,他在这一刀劈出后若有所悟,眼中更现冷亮寒光,令东方不败也需要往后退开五步,以脱出刀势笼罩。
他退开五步,足跟点在暴雨泥泞土地上,甫一落地便觉异样,再度飘起让开。
已让得晚了。解除了保险的霹雳弹只需些许外力触发就足够爆燃,像一颗地雷在东方不败足下掀起澎湃伟力。这一枚特制霹雳弹的威力,甚至可以打乱百人军阵,是季卷手里最终的底牌,爆炸时燃出轻微药草香,力道甚至将周边落雨如暗器般弹开,可纵使如此――
东方不败身如鬼魅,借爆燃的气焰向后倒飞,红袖猎猎,竟是全然没被暗算伤到一样。
他甚至能在倒飞出去的时候为季卷鼓掌:“你们配合很好,才能精准让我踩中这火弹。不过可惜……”他幽幽叹一口气,当真十分惋惜般道:“可惜天时不在你这边。如果没有这场雨,爆炸再剧烈几分,我说不定真的会因此受伤。”
一剑一刀撞破正待被雨水浇熄的火焰,两个湿透的身影带着霹雳弹燃烧后的药草香,再次杀向未站稳的东方不败!
他们的手很稳。心也很稳。季卷总共只有三枚霹雳弹,第一枚完全没有给东方不败造成伤害,但这并未动摇他们的决意。
一旦做出决意,便不犹豫,不后悔。只是出剑,莫论成败。
况且……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伤害?
东方不败懒懒抬手,要像方才一样应对二人联手,抬袖间脸色微变,察觉出体内气息滞涩,似有藤蔓攀附于经脉,截断体内河道。
他不得不再度后退,拧眉道:“你用毒?”
“‘洛阳王’温晚的毒。”季卷剑势不停,大方地向他分享:“他可不够大方!在我身上下的注,就只是几瓶自己做的毒药,让我全部倒进霹雳弹夹层里了。”
东方不败在这一撤间,“葵花宝典”已自发运转祛毒。此等内功以心为室,本有扫除尘垢妙用,要祛“洛阳王”温晚的毒谈不上太难,却终归需要些时间。他一咬牙,思索季卷的剑倒不算威胁,只那他还挺欣赏的深情小子不知怎么,居然好死不死临阵突破,刀势再积蓄下去,自己要想再杀季卷,就不会如现在这么容易。这般转念,他搁置祛毒不管,身形倒折向两人背后,手中绣花针灌满内力,直刺向季卷后心,同时抱怨道:“小丫头非要给我添麻烦,只能让我速战速决了!”
他出手,又见季卷脸上闪过抹诡计得逞的奸笑,立即警铃大作,收足打算倒退。
正这一倒退,足下踩中第二枚爆燃的霹雳弹,火焰几乎吞没他身躯。此时火药里飘起股幽谧兰花香,似置身晚春山谷,被暴雨洗得清澈怡人,如果不是毒物,该是极其静美的气息。
但喜爱花草的东方不败此时绝无欣赏的心情。他倒翻出爆燃范围,这下终于显出点狼狈,衣角不再奋飞,被火舌舐去一截。
他已乱。内息乱,步法乱,招式乱。乱得并不算多,只一错位,给他片刻便能调息归匀,但他的对手显然也很清楚要抓住瞬息而过的时机。
所以爆炸火光未熄,苏梦枕已从火中扑出,沾湿的发尾万幸没有烧起,但也被高温燎得蜷曲干枯,眉梢发尾微亮,使本就瘦削的人更像森森恶鬼。恶鬼举刀,刀锋直落,刀势东方不败红袍一角,旋即又割断东方不败披散的长发!
拢在刀势中的东方不败如临大敌,伸手急点,被刀锋所挟,已顾不得毒雾,正张口吸气,要发力阻拦斩向脖颈的一刀,那柄不容置疑的刀却轻飘飘自他身边滑去,如红粉梦境摇曳。苏梦枕刀锋偏转,卸去大半要往东方不败咽喉削的力,口中道:“你救人一次,我还你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