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卷瞧出宁中则眉宇间的决绝,担忧的话便压在舌底,片刻道:“我理解。”她又问:“另外几位留在帮中的前辈呢?”
宁中则道:“你要问的是不是叶孤城?想让他能来助拳?”
季卷露出点被戳穿心思的神情,嘿嘿点头。宁中则复述道:“他说他的对手纵使来此,也绝不会投效异族帐下。他同时叫我转告你,不要总想诓骗他替你出手,要是疏忽剑道,他随时毁约,不再助你入京。”
季卷听完立即愁眉苦脸起来,听宁中则替叶孤城带完话,又续道:“另有一位我并不熟悉的侠士,说要来此解决前世宿怨,如今也在燕京,你有空了可去找他。”
季卷点点头。其实以她内心,除却对他剑术全然信赖的叶孤城外,并不希望别人到此危险之地,正如她借口订婚将丁典凌霜华留在京城。但如宁中则这般信念,她并没有立场出言否决。她只压下担忧,笑道:“那你们算是找准好时机了。方才在会上并未说全,据我估计,这一仗中,掌握胜败的并不只在军队拉锯,更在你我剑下。”
宁中则细眉纠起,问:“你认为完颜阿骨打会在此时动用他麾下高手?”
季卷笑了。她深思地问:“你说如果有一个本地人遇到了你,从你口中得知自己将势如破竹地轻取辽、宋,而实际却有另一方势力搅入局中,令现状与你口中史实产生偏差。他是会选择坐视这股变数做大,还是在她未立稳脚跟、兵力不足之时,将其掐灭于萌芽?”
宁中则恍然点头,道:“他能有此防微杜渐的领悟,已不愧后世威名。或许他还想到另一件事。女真部族不过万人,若此时不能突破你们的封锁,南下补充人丁,拖得更久,无异是慢性死亡。”
季卷笑笑,表情轻快,语气中杀机却盛,斩钉截铁道:“因此这是与金国第一战,却也是决战!”
若输了,金国掠得更多人口,来年她就要面对人数倍增的骑兵。若赢了,金国南下受阻,主动权就会移交到她手上。
完颜阿骨打定然也会想到此处,倾尽国内之力,要在来日一战中取得优势。
这些事她没有明言,徒给几人加压,只留在心里转了几圈。她与宁中则叙旧期间,戚少商已领她往燕京中一处豪华宅邸,她这边一看,不管心中在想什么,脸上已是笑出来:“戚大寨主,你这位新兄弟的排场可不小。”
戚少商笑道:“他这是富有了以后,才要求起生活品质。他刚从赫连小将军那跑到连云寨,与我们一道攻打三会海口时,也是什么苦都吃得的。”
季卷好奇问:“从赫连小将军那跑过来?何时的事,我们还在沧州那会儿?”
戚少商点点头,神色里满是从情敌那以人格魅力胜出一筹的自得,笑道:“白金龙在赫连将军府亦受重用得很,才同赫连春水一齐来帮毁诺城。是心慕我等建功立业,才主动脱离将军府,随我北上攻城。他这份男儿建业的气魄,远比世上大多英豪要了不得,也因此,为人有些傲气。”
他是位相当称职的大寨主,在叩门引两人见面之时,还在替白金龙向季卷美言:“傲气自是出自傲骨。你见过他,就会相信他有这份自傲的底气。”
他说到此处,已将季卷的胃口吊得极高,等宅院门向内而开,自院中踏出位二十出头的白皙青年,只淡淡睨季卷一眼,旋即负手望天,淡淡问:“你便是季少帮主?”
季卷笑道:“是我。此次拜访,是想寻一位可靠帮手,在锦州一带布点检视,戚大寨主向我极力推荐你。”
白金龙人如其名,肤白如玉,穿金戴银,气势如龙。他一双锐眼落在季卷脸上,忽微哂道:“些许小事,也要劳动我出手?”
他那眼神、姿态,无一不显示潇洒傲岸,对于随行的武功不如他的杂兵,简直连半点视线也不愿分,仅对戚少商、季卷平视半眼。
季卷笑呵呵,并不着恼:“事虽小,却不容差错,非得武艺过人,且足够可信者能担。”她反问:“白侠士自觉做不到么?”
白金龙眼中闪过厉芒。
戚少商眼见白金龙沉默下去,自己笑道:“季少帮主在同你说笑呢。她总爱开些玩笑。”说到这里,转向季卷道:“来得匆忙,我还未将白金龙的事迹与你讲完。当日取三会海口,正值暴雨,守军据守角楼凭地利往下射箭,是白金龙首先反应,借雨势翻入城中,解决掉角楼中箭手,大大方便我们进城。这还只是其一,前些日子我们在锦州与金兵撞上,也是他暴起出手,连杀十六名金将,大振我连云寨之威!也因这两件大功,我们一致决议,由白金龙接任连云寨大当家一职,两马并辔,与我同治连云寨。”
觉得这句话和这个职位有点耳熟的季卷:“……”
白金龙仰首向天,并未留意季卷脸上一闪而过的古怪神情,自信道:“我从无自觉做不到的事。我不只想做连云寨大当家!”
季卷温和无害地笑着接话:“白大当家目指何处?”
白金龙视线低落,落到季卷脸上,一字一句道:“青田帮副帮主之位!”
第94章 战
季卷偏一偏头,不应是,也不说否,只笑道:“在青田帮要想晋升,必得有基层工作经验,也要有实打实的成绩。”
白金龙不以为然道:“对庸才,自该依理晋升,招揽人才却非得要不拘一格才行!”
季卷笑:“没有实绩,叫我怎样分辨人才庸才?”
白金龙眼中的自傲渐渐熄了。他仔细看她一眼,毫不掩饰,浮上些不屑,冷傲道:“若连识人之明都无,就不配做领袖!”
“你说的这种领袖,一旦病了、残了、废了、死了,好不容易拉扯出的一摊家业还能交给谁?与天赌命,赌死之前能再找一个和自己一样有眼力的继任者?”季卷毫不为白金龙的藐视动怒,笑意盈盈地反问,“白侠士学武不错,学史却不行,竟连八王之乱都未听过。”
她不轻不重地抵了白金龙一句,又将往僵硬坠去的气氛向回拉:“白侠士若有意在青田帮内发展,勉力将筑城工事完成,来日论功行赏,必也在头筹之列。”
“不必了。”白金龙冷冷拒绝道,负手往外阔步行去:“看在戚兄面子上,我自会成事,但对投效你们青田帮已半点兴趣都没了!”
季卷笑笑。一般她招揽人才失败之后,总还笑容可掬说两句“期待以后合作”之类的客套话,此时却也懒得说,安静目送白金龙走远,才转头纳闷地问戚少商:“他这个情商还想当领导?”
戚少商没太听懂,不妨碍他因两人对谈露出些微牙疼的神情。
白金龙与季卷不欢而散,自己像要散心般离了燕京往北,走出不远立即被人唤住:“白大当家。”声音发自道旁马车,马车中人紧接着就问:“你已见过季少帮主,她可是能助你腾飞之人?”
白金龙立足,目色冷冷,望向马车。――一辆华贵马车,出现在北境,荒郊,已是十分奇怪的事情。驾前执辔者三,圆面高鼻,是典型女真人长相,车后静立三个汉人侍卫,太阳穴饱胀,目敛神光,均是默立不语。即使傲岸如白金龙,见到这几个环绕马车的高手,也低了低眉,情不自禁答:“你已有结论,何必明知故问!”
马车中人轻柔地笑了一声:“看来我上回的提议,还有商榷余地。”
白金龙脸上瞬过一丝阴影。他仍要面子,因而声音坚硬,显得骨头极硬:“要我给你放行,放异族攻打大宋?”
马车内悠然道:“在一艘破船上,即使满腹才情,想高飞也不可得。”
白金龙冷笑:“你说的这艘破船,刚刚从辽人手下抢来燕京。”
“兔子临死,也会尖叫;山羊面对屠刀,也懂用角去顶人。临死以前的回光返照,总会叫人错觉这是盛世。”马车中人不怒不恼,含笑道:“真正的屠夫,从不会鼓噪声音。”
于是白金龙陷入沉默。他不仅陷入沉默,甚至隐隐并紧、随时可以三指弹天,发出“惊神指”的右掌也放松了下来。
季卷正在对宁中则道:“巡防事不可轻忽。有连云寨也不保险,再从青田帮内挤出人手,负责监视巡逻,不必与白金龙通气。”
江湖人十有八九自视甚高,她对别人的过分自信并不算反感,但白金龙并不止自信,言语中更是未有遮掩的急功近利。急功近利并非不好,但她需要做的是件时刻提防外敌破坏,应时时谨小慎微的事,却不适合目下无尘之人。
她瞧一眼戚少商,为他推举人的眼光大大叹一口气,面上只笑笑安抚过去。
既知今秋将有战事,季卷周边也已逐渐转入备战状态,未与女真交锋过的青田帮一众战役昂扬,反倒是契丹军中气氛沉滞,颇有些畏葸不前。季卷自然也察觉出其中不同,对女真人的战力更加高估几分,但无论女真骑兵究竟有多可怖,她的队伍总要与他们硬碰硬地来上一次对抗。
在有条不紊筹备之中,这一年夏季迅速过完。那宋廷送来的十万兵卒如今已完全成了屯田军,收割今夏饱满水稻,再撒一季小麦下去,等过冬后来年春日能收。
“我一般不爱说些神叨叨的话。”季卷伸手抓起一把未脱壳的稻谷,转身对霍青桐笑道:“但今年这般丰收,实在让我忍不住要自夸一句:天命亦在我。”
霍青桐并不和她一起嘴上跑马车,实事求是道:“有一季丰收,下一季期待,则民心可用。”
季卷笑一笑。“但要到了令百姓为保家提起锄头的时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失职了。我依然希望把战争截在我们这里。”她这样说,脸上便现出一点意气风发神色,翻身上马,对霍青桐道:“斥候消息已至,金军集结万人之力渡过辽河,直指锦州。女真人已选中决战之地,该到我们应战了!”
既然早知必有一战,锦州城已紧急征发力役,修做瓮城,以防最终要退居守城。但如今两军未接,为士气考虑,自然不会退守城中,而是出城列阵,堵在两道长城间缺口处,四周箭垛之上密布青田帮离字部帮众,端着火器,严阵以待。
霍青桐立在城墙上,身着重甲,面对骑兵倏忽而至的滚滚风烟,而阵中契丹军显出些微骚动,冷然道:“敌军在前,妄动致乱阵者斩首!”
这一令下,阵中骚动更甚,旋即便有几队旗前挑起血淋淋头颅,使所有队伍霎时敛息静默。霍青桐微微点头,对自己操练半年的军纪稍有认可,一道道提防骑兵绕后、侧翼骚扰的指令便流水般送于各部。
季卷亦在阵中,与青田帮、连云寨中高手,及宁中则等几位异世来客站在一起。今日数万人军阵争斗,她深谙人尽其才的道理,将指挥权全权交给霍青桐,自己只做江湖先锋。她立在中军最末,足下已察觉到远方马蹄烈烈,回望霍青桐身后大纛,见旌旗一扬,从阵尾传来火炮连连,直击从正面杀来的女真骑兵。
天火降世,携炸山拦河的气魄下落,却听这一路骑兵阵中响起呼哨,本紧密锥形军阵四散成一字长蛇阵,顶着不歇的天火前冲!
火炮填充慢,难以瞄准,用在阵地战中,冲散阵型的作用远大于正面杀伤,而女真人分明远居东北一带,却似对青田帮火器优劣了如指掌,这一变阵,虽有骑兵陆续被火炮碎片击中落马,却未能阻拦整体前冲的阵势。
霍青桐面色不变,估量着两军距离,手中旗扬,战鼓一改,天火不再针对骑兵阵势,改为往固定位置落下,逼出骑兵移位,而箭垛上弹药装填声连绵,火枪直指炮弹未落,也即金人聚拢处,火舌连点,此时已不需准头,往人马身上随意倾泻。
火炮逼位、火器收割,正是霍青桐基于火炮笨重开发出的战术,此时青田帮与宋廷全力赶制的枪支无补给之虞,时刻不停,直到枪膛滚烫才后撤歇下,下一支火器队立即补上,硬生生将这支骑兵压在火力线以外,逡巡难进。
正在这一侧有了优势,后军忽生变动,有支千余人的金国精兵绕远迂回过长城缺口,欲要截断连绵搬运物资的后军长龙,马上阵列气势磅礴,未及接近已是箭落如雨,竟是要阻止前军再取补给!
这一支精兵由完颜杲领军,人数虽少,分明才是主攻阵势!
原来正面声势浩大的骑兵队列竟是佯攻,金人深知火器威力,不惜以半数之力拖住青田帮火器,而金人精英得以从别处突破,执行他们最为擅长的冲营作战。
季卷正在大军最末,金人铁蹄瞬息而至,甚至隐约能闻见马辔上洇透血迹。离到这种距离,季卷已能看清,冲阵队伍中有不少中原人样貌,打扮肖似武林中人,视线却奸邪闪烁。就在如此突袭间,她竟还有心思回头一望霍青桐,见霍青桐仍立高处,右臂擎旗,与她视线对上一瞬,先是担忧,旋即换做满面肃杀,坚毅颔首,手上旗帜坚定挥落――
季卷笑着抽剑,高喝道:“进攻命令!随我冲!”
连云寨、青田帮百余位高手候于此处,等的便是这支队伍!
第95章 阻击
她号令既出,右手执剑,左手握鞘,双臂齐出,将缜密箭阵拨出一片清明。在她身后,诸位经过她精挑细选的江湖高手也是绝招齐出,霎时已扫落五成箭簇,另外五成由霍青桐指挥,后军立起木盾阻挡,可终究还有少量伤亡。
又听骑兵阵中呼哨,女真人于马上搭弓,季卷清啸一声,足下如雷亟爆响,身如离弦,已是先于所有人上前,一剑刺往领头骑兵,长剑瞬息抽刺,在马上骑兵受剑栽下时借力一踏,人已飞身跃起,旋即剑光连点,顶着骑兵声势绞入阵中,直指居于中间的完颜杲咽喉。完颜杲在雪亮剑光笼罩下急拉缰绳,逼得座下骏马人立而起,挡住季卷剑势,人已从马背翻下,双手执锤,掀起一地泥土,自下而上擂向季卷下颌,同时身侧四名亲卫如连体同心,齐攻向她后背,季卷须臾间出剑截断重锤声势,于半空翻了半个身,剑顾八方,刺伤四名亲卫,还往完颜杲周身大穴递去剑势,逼得他回防。
几招之间,季卷身后群雄也随着已冲杀上来,与这支金国精兵杀到了一处,打乱他们于远处射箭消耗的计划。武林人虽秩序不如金国骑兵规整,但武艺超绝,一人独对十余名骑兵也丝毫不落下风,更何况彼此之间,犹有配合,时有疏漏,致使骑兵刀枪即将加身,便有他人斜刺里杀出,化解生死危机。
季卷在抢攻完颜杲间隙以余光扫视,见数千骑兵冲阵之势已被他们生生截住,自家后军因而严整,队形未乱,不由一笑,出手更疾,一人独对完颜杲及周边精兵,竟是越战越酣畅,剑锋越磨越利,金兵沾到,既是非死即伤。
宁中则跟在季卷身后,见她毫不迟疑对上金国主将,与完颜杲及几名亲卫杀作一团,胜势明显,自己便抽剑寻到个瘦竹竿样的武林客,唰唰三剑,将人逼到马下。那人手执铁爪刚杖,与宁中则对了几剑,自觉抵挡不过,立即高高跃起,运起轻功,逝如轻烟,鸿飞冥冥,便要往阵外脱去。宁中则于轻功一道上并不见长,正咬牙暗恨,自己身后有青年掠出,手上“春蚕掌法”绵绵如织,将这干瘦老头困在掌下,须臾震气一吐,道:“死!”
他掌毙了此人,便又落回地面,听宁中则追将上来,自己先失魂落魄道:“宁前辈,这些中原江湖客里,可有你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