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到季卷,面上拒人千里的寒霜便减,眼中蕴出并不对着他们的笑意,本想咳嗽,又不知为何强自忍住,道:“我来燕京,不是为了见她。就像我坐到这里,也不是为了说废话。”
白金龙目中冷傲一闪,并不接话,反是岳不群年龄较长,身上早无青年的争胜之气,在两个冷然青年面前,依然能和蔼笑问:“苏公子此来何意?愿闻其详。”
苏梦枕脸上笑意一收,似有屋外雪落在他眉间。他睇着两人,冷冷道:“明知是我,却不立即遁走。我来看一看你们的实力可对得住勇气!”
他话音未落,白金龙已脸色大变,抬手一指,指法徐徐,似初雪暖房中最酣然散漫的梦,与他苍白的脸,紧张的眉截然相反!
他出指,一出便是自己三式绝招之一,向来只用在生死决战之时的“惊梦”指!
指风如梦。指力惊绝,内蕴开山裂石之威,点向苏梦枕时却轻柔舒缓,指风过处,如带香甜美梦。
梦总要醒,自美梦清醒,倏忽坠入愁云惨淡现实,便是落空,便会失落,便要吃下他这一记十成功力的“惊梦”!
人死之时,亦是惊梦。
这一梦足以困住天下英豪,纵是岳不群居于旁边,一眼之下仍不免遥忆起他做五岳之首的美梦,旋即因惊醒而陷入长久的虚空,唯独直面指风的苏梦枕神色未动。
苏梦枕也做梦。他梦得广博,梦得持久,一梦自获梦枕之名开始,便从未黯淡。
梦枕黄粱,南柯惊梦,脆弱得禁不住半点风动。
可他至今未醒。梦不醒,有人与他同眠亦不曾醒。他已活在梦里,现实便是梦境,现实更胜于梦境,白金龙的“惊梦”惊不醒清醒的人,苏梦枕打碎梦境,见到的竟是更香甜的现实。
他于梦中抽刀,刀锋下落,破解惊梦一指,还白金龙一梦!
这一刀艳丽,明动,竟无半点凄绝,眨眼已要斩落白金龙的手指,端坐一旁的岳不群终于拔剑,略止住刀势,令白金龙得以从刀锋下逃脱。
苏梦枕“嗯?”了一声,问:“东方不败是你师父?”
岳不群脸上笑容有一瞬挂不住。
苏梦枕傲慢道:“你的剑法却远不及他!”他说罢,刀芒又绽,如雪中寒梅冶艳,将两人齐齐拢入刀下,竟是自信自负,能够同时取得两人性命。
屋内嘈杂忽收,那些女真马商见三人瞬息开战,彼此视线相交,便也拍案跳起,桌上细长包袱掀开,竟是人人执兵,各自展露迥异且高深的武功路数,向苏梦枕急砍下来,苏梦枕这一刀已迫近岳白二人咽喉,听得头顶风动,立时收刀格挡,人如黑絮飘然翻出窗外,站到风雪大作的街道之上。
帐外风雪。这种天气,任何调兵之举都是大错,因而虽一场大胜,本该趁势追击,季卷的队伍仍停在锦州,后军运送物资的速度都慢了,尽量窝在帐中烧炭取暖,不外出一步。
霍青桐与萧干分巡完军队,披着风雪回帐,对正捏沙盘的季卷忧虑道:“再这么耽搁下去,燕京不知会如何。”
季卷轻松笑道:“这雪对我们是烦恼,对攻城一方不也是烦恼?我们冒雪行军难,想来燕京那边,耶律大石要冒雪围城,也比平常季节难得多,这又是优势了。”
霍青桐无奈摇头:“你倒是乐天。”
萧干忽问:“既然风雪阻路,我们为何不回援燕京?金国连失两员大将,今年不一定会再南下骚扰了,反倒燕京,既然你猜测金国帐中高手已往燕京城中作乱,以燕京那点防备未必能依约守住。”
季卷一愣,旋即微笑:“你又在试探我了。怎么,你担心我心系燕京情郎,想插翅回去解围?”她大大地叹一口气:“我虽然没那么懂兵法,还是懂一点下象棋的,要想解将,必得还将一军,我们如今就是那步将军的棋,怎么可能好不容易跨过了楚河汉界,又突然跑回自己家里蹲着?”
她说到此处,手收回袖,不住拨动袖中铁牌,心里不知走了什么神,面上依然风平浪静地笑:“耐心等雪停,耐心等军机吧。至于燕京……我相信他们能守住,他们也必须守住。”
第98章 想飞之心
苏梦枕飘至风雪大作的街道上时,心中绝无思考自己能否守住燕京。
理所应当之事,何须怀疑?
白金龙与一干乔装打扮过的武林人冲出客栈,紧随其后落在街上时,只得苏梦枕于风雪迷蒙中冷冷一笑,半截眉上挂了冰雪,使笑愈冷,人愈寒,笑未及底,已有红梅自雪中骤绽!
一二十人的队伍!只他一人!
他怎么敢?
白金龙先是怒!他愤怒于苏梦枕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然则下一刻便是喜!只要能杀了金风细雨楼楼主――
要想取得杀苏梦枕的名望,首先要在他的刀下保命!
因此他急退。他将达尔巴和霍都急让至苏梦枕刀下,自己毫不犹豫,跃至金轮法王身后,意图引苏梦枕与金轮法王斗将,令他在两败俱伤后的捡漏顺理成章――苏梦枕终于咳了一声,刀芒旋即暴涨,他再度急退,退往队伍末尾,退至――另一支队伍正中!
风雪大作。是故行人稀疏。
但总归还有些行人。一些怀抱了质疑与希望的行人。
为首那雄姿英发的青年目中含着疲倦与沧桑,对着破门而出的白金龙怅惘地唤:“……白兄!”
戚少商早就得到季卷暗示,言说被他大加夸赞的白大当家似乎在做些与敌国暗通款曲的事。他不信。即使他听从季卷建议,留在城中预备解决问题,但仍希望青田帮的讯息只是谬误。他常常愿意把人往好处想,因此也想白金龙是否另有计谋,或别有苦衷。
直至现在他仍希望白金龙能够向他解释。他抬眸,一双多情春水般眸子落在退步至此的白金龙身上,得后者抬手一指!
风雪更急。刀声剑声隐入风声,更将惨呼痛呼吞没。苏梦枕一人杀入阵中时本惹诸多高手不快,他们自是一方豪强,纵横一时,此时竟被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小觑!金轮法王的龙象般若功已至大成,正上前接阵,欲抢于其他人前轻取他性命,以振声威,却见斜刺一道身影杀向苏梦枕背后,竟是见其寡不敌众,生了抢功之心。
眼前一道金轮急逼,身后一掌直指后心,苏梦枕手上刀仍未显守势。
他性格如此,一旦抽刀,便唯有进攻。
他进攻,身后忽现出另一柄长脊略染檀香的刀,拦住偷袭向他身后的人影!
转瞬即逝的一刀,取得转瞬即逝的一条性命。
苏梦枕未回头,就像早已料到身后偷袭会有人拦截,专心全意,一刀斩向金轮法王,反是面前众人神色终于从轻蔑转向错愕!
燕塞雪扑。自垂地的阴云里直扑而来的并不止燕山雪,更有一道道武人身影,气冲霄汉,过处风雪规避。
沈虎禅的阿难刀已收回背后,笑道:“苏公子何意如此心急,抢在我们之前尝一尝味?”
苏梦枕只问:“九千五百位江湖义士,已尽皆入城?”
紧随其后,代表六分半堂而来的雷媚娇笑道:“苏公子要是放心不过我,可以亲自去点一点数。”
苏梦枕未理会。他眼中红光大盛,已是不肯相待片刻,声音撞碎一路风雪:“那便围斗!”
于是蜀中唐门的暗器、江南小雷门的火弹、老字号温家的毒雾、太平门梁家的鞭腿、下三滥何家的阴损手段尽出,风声如妖魔,刀剑入雪影,天上地下,尽是中原各门各派,各招各式的影子!
苏梦枕依旧杀在最前。被围攻者如今已成围攻之人,将他们苦心潜入燕京城内斩首开门的行动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金轮法王如今又何来心思对抗苏梦枕的刀?他接连后退,倏尔怪啸一声,恼羞成怒喝道:“白金龙!你不是保证绝不会出错!”
白金龙正陷于戚少商剑下,一口气未调匀,正待出言讥讽,却听队伍中另一道阴恻恻声音响起,柴玉关冷哼道:“此间之人,终是外人。焉知不是他故意引我们至此?”
聚集于此的都是些玩弄阴谋诡计的各中行家,一件事落在心间,无事也会被深思三分,被柴玉关这样挑破,又见四方街道围攻之势汹汹,而白金龙一人早早脱逃出去,与对面人混在一处――风雪甚急,焉知那白金龙究竟是在与人生死相搏,或是默契演戏,诓骗于他们?
“好个白金龙!”金轮法王怒极反笑,手中金轮飞旋,顷刻绕过苏梦枕夺取身侧两名抢攻的江湖人性命,将堵路人群劈出一道缝隙,此时更无多少同袍之意,只拎起徒弟达尔巴的后领,两人从抢出的缝隙中霎时脱身。
柴玉关见他临阵逃脱,亦是淡淡冷哼,左手上三枚紫金指环忽微不可察地脱出,化为三道首尾相衔的暗器,接连洞穿身前近十位侠士身躯,自己也看都不看,身如微烟,融于风雪乱影。
这些高手来之前满以为自己行动不露痕迹,更听说燕京城中并无高手坐镇,便只当此行举手可为,绝无为之赌命的决意。如今陷于江湖围攻,虽其中九成以他们修为都随手可打发,但车轮战毕竟对他们不利,竟同时生出遁逃之心,各使手段,自人群包围中脱出。有些格外心眼小的,临走前还往白金龙处信手一击,令本就节节败退的白金龙更是受伤吐血,眼中现出怨毒。
他发现自己居然成了最终被留下来的一个人,独对连云寨、中原群英、金国供奉三方敌意!
不该如此!
他是赫连将军府的心腹,他是连云寨的大当家,他是金国皇帝亲口允诺的孛堇――他还未来得及江湖扬名!
他仰天长啸,正要以最后一指做搏命一击,却见戚少商竟收了青龙剑,神色复杂,道:“你走罢!”
白金龙怔怔道:“你放我走?”
“我们毕竟有过同袍之情,即使你不念,我依旧会挂念旧情。”戚少商落寞道:“只望你不再在大是大非上行错,我的剑只饶过你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白金龙错愕看他,像在看一个呆子、傻子、疯子。
他转身便逃!
不逃的才是呆子、傻子、疯子。
他奔逃,同时见苏梦枕自他身侧掠过,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他,红影出袖,遥遥洞穿一个同样奔逃的背影。他心中居然狂喜!
一个求名之人,唯在逃命之时欣喜于自己的不闻名,同时又为自己的不闻名暗生妒意。
他盯着苏梦枕快他一步的影子,恼恨在想:若他也能像苏梦枕样没脸没皮,这领天下英雄的身份,为何不能换他来做?
好在他仍活着!活着便有下一场奋飞之机。改换头脸,改换身份,再图下一回化龙。
他正这样决意,忽觉右胁一凉。他低头,见右胁穿过一把细、秀、凉、美的剑尖,一闪不见。风雪进而暴虐地涌入他体内。
雷媚咯咯笑着收剑,转往苏梦枕背影高叫:“六分半堂现在杀的可比金风细雨楼多了!”
她甚至没有看白金龙一眼。
谁会费心看自己随手捡来的战功一眼?
第99章 容忍
这些被白金龙引入燕京城的高手在江湖上全无名声,论及实力却个个惊人,虽是一意逃脱,突围路上却依旧能信手取些武艺稍逊的江湖义士性命,因而苏梦枕只追了几步,便立时高喝:“退!”
他高喝的同时,与沈虎禅等人追得更紧,刀锋催逼更急,已料到无法尽数留敌,几人出手便绝无保留,将追到近前的敌人解决之后,隔着风雪,见其余人等被迫自城墙翻下,墙上积雪甚滑,有人轻功运出差池,竟一脚跌入雪里,又担心再度被围,匆匆蹿起,一瘸一拐地往城外逃去。
江湖联军中几股势力首领此时纷纷跃上城头,远瞧几道身影倏忽没于风雪,蜀中唐门的唐春雨向他们撒去一把暗器,眼见追之不及,便问道:“我们何不去追?”
苏梦枕收刀,咳嗽。他咳嗽的情态十分古怪,浑身本能要痉挛着蜷缩,意志力却又强迫自己忍住吐血欲望,竭力将身体展平。一方锦帕已攥在手心,但终究忍住了没有猛咳下去,亦没有吐出血来,血气翻涌,显得气色没那么糟糕地道:“有敌。”
“哪里的敌?”
苏梦枕将锦帕叠好收回袖笼,本已懒得给人做解答,摸到袖中另一样物品,又露出些颇为愉悦的神色,于是多了几分耐心道:“我至燕京,得守城向将军传信,辽军已过居庸关,不日即抵燕京。适逢此时……”他话一说多,便又想咳嗽,这回主动停了话头服下两粒药丸,又把肩上毛裘仔细裹紧。
在他动作期间,一位落在几位领袖之后的青年稚气可爱、率真无邪地笑起来,替仍在运功调息的苏梦枕续道:“适逢此时,这些女真走狗入城,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辽军已近城外,需要他们开门揖盗!”
在场武林豪杰出发前已存了图国忘死的决心,此时突闻敌已兵临城下,仍不免色变。唐春雨求证道:“苏公子,方小侠说的是真?”
苏梦枕淡淡颔首。他转过视线,向替他接话的年轻人瞧去一眼,得到后者羞涩的一笑。他觉得这笑容有几分眼熟,收回目光后,仍在心中琢磨熟悉感的来源。
他些微走神,不妨碍身边群雄为逼在咫尺的危机纷纷皱眉。领大半雷家北上的雷卷神色不动,人已往裘服里陷得更深,细数自己带来的霹雳弹,同样领了数百六分半堂弟子的雷媚却无所顾忌,出声问道:“苏公子可知辽军人数几何?”
苏梦枕冷冷道:“十万以上。”
“哦。那么燕京守军,向将军手上人数几何?”
“或有三千。”
“苏公子,我们愿意随你北上,是要建功立业,收复故土的。你让我们来这送死?”雷媚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逗笑,娇声质问:“你老婆人在何处?她手下的兵呢?说的是收复燕云十六州,她把兵全带去北边做什么?”
苏梦枕莫名“唔”了一声,显出很愉快的样子。他愉快,却不妨碍对雷媚讥讽道:“我明天要袭击六分半堂。”
雷媚倩眉一皱,问:“什么?”
“――就绝不会在今天把计划全盘说给楼里弟兄听。”苏梦枕慢条斯理地续,“我要攻打不动飞瀑,也绝不会把所有弟兄都压到不动飞瀑之前。分兵是险计,用好了就是妙计!”
雷媚掩唇娇笑:“看来苏公子为自己做了老婆的敢死队一事得意得很。”
苏梦枕也笑。雷媚实在是个浅薄得很有趣的人,她似乎大脑空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说的每一句话都压在关键,尖锐,刺人,偏偏又暗藏讨好,叫苏梦枕虽被讽刺,依然笑了起来。
“我不想寻死,”苏梦枕转向群侠,笑道:“这一战也不至于寻死!大雪覆境,一可使燕京免于重械攻城,二可使辽军加重粮草后勤之虞。我们不必考虑解围,只需拖下去!拖得越久,胜机便越为我们掌握。”
“要拖到何时?”
苏梦枕淡淡答:“拖到雪化之后。”
“我们绝不可拖到雪化之后。”季卷道。
一日一夜的风雪渐停,等睡醒出帐,地上雪已堆积到膝盖高度。萧干丈量了雪厚,摇头说从未在秋末见过这般暴雪,往年至少要再过一月才有初雪。这场远超意料的大雪令行军尤为困难,即使他深知此时为良机,不得不理性地劝导季卷,等雪化之后再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