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不知季卷一恼又一笑是在想些什么,他自有行事准则,温和道:“你毕竟已是我的,”他一顿,又自如续道:“未婚妻。”
季卷忽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问:“该不会你是专等我接了帖子才亲我?”
苏梦枕闭起嘴,冷冷抱起手臂,没回答。
他不想回答的时候,哪怕是季卷也撬不开他的嘴。虽然并不需要言语回答。沉默里也有答案。
于是季卷越发收不住笑容地凑上前,强硬拉开他抱在胸口的双臂,把自己挤进他怀里。苏梦枕胸口猛一收缩,像下意识要发出闷咳,又被他调用内力强自按压下去,两只手缓慢地,珍重地,又不允许拒绝地落在季卷腰际。他搂着她,像在搂个在他胸前打洞的啄木鸟,淡淡问:“你打算笑到何时?”
季卷从他胸口钻出来,倚在他瘦薄肩胛上笑得更凶,脑袋左右轱辘着到处磨蹭,直到把略低的体温磨蹭得逐渐升起,方才安安静静停下,意有所指问:“在你准则里,还有什么是当下可以做的?”
苏梦枕手指摩挲她腰间衣料,答非所问:“给自己设限是一件蠢事。”
季卷在他怀里笑:“那你现在可就在扮演愚人了。”
笑着笑着,双手已从他后背游至了颈侧。她从他肩上重新抬起脑袋,打量着逐渐绷紧的下颌,忽在他喉结滚动时张口一咬,同时故作严肃道:“愚人先生,我们现在应当马上去开会,否则就要双双迟到了。”
苏梦枕断然道:“让他们等。”
说话吞音。最后一个字的音吞进另一双唇瓣里。他阖上眼,嘴唇缓慢在季卷唇角摩挲,静谧燃烧在体内的火焰透过人体最薄弱的皮肤传至季卷周身。季卷微微发着抖,说不上是想逃开或是吻他更深――但并没有选择。苏梦枕揽她的动作不算用力,却也没给她任何后退余地,于是她只得勾住他后脑维持这个吻,直到连他们的屏息功力也不得不错开脑袋张口呼吸。苏梦枕在她耳畔深重呼吸,胸腔里发出破旧风箱一样的声音,声音却带着笑意,好像这样浅尝辄止的唇瓣研磨已能满足他全部绮丽幻想。
季卷紧贴在他前胸,听他缓慢地理匀呼吸,恢复冷肃模样地道:“走吧。”
她瞧他一眼。又瞧他一眼。直到他忍不住斜眼横来,才偷笑道:“你的发髻都松了。”
虽然为此又耽搁片刻,等他们携手抵达会议厅,至少从明面上已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只是明面,在座皆是一方统领,人精中的人精,就算季卷拍桌子强调十遍他们只是耽于公事,众人也只会表面应和,一个当真相信的都不会有。
故而季卷根本不解释。她维持着好心情落座,任凭众人视线从她的脸上游移到苏梦枕清淡含笑的嘴角,坦然让他们打量个够,才清清喉咙道:“请各位来是为一件事:统计伤亡,以及仍有一战之力的人数。”
最先给她回应的是雷媚。她娇娇地惊呼,替场中男人们把那句碍于颜面不好意思说出的反驳说出了口:“你还要打仗?”
“你们不想打?”季卷反问。
场中无人说话,但半数人脸上都露出为难神色。
他们已守了很久。紧绷的精神一刻不停,手脚酸软、内力耗干,来之前准备的保命后手基本上都暴露得干净。生死搏杀时尚不觉得,等季卷回援,一时放松,才觉再提不起气力。
当然,在座皆是江湖高手,并不至于当真松懈,但他们所领的部署,反应比他们要更甚十倍、百倍。领导一支涣散的队伍,叫他们继续出击,远比让他们守城难得多。
雷媚掩唇道:“六分半堂的弟子折损近百,至今未立什么功业。季少帮主你说,跟着你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处?”
季卷仔细打量遍雷媚,面具样的笑容里多了些意味。她忽然觉得这位六分半堂的三堂主很有意思。雷媚看似反驳,实则句句留勾、字字留引,简直在扮演捧哏角色,引她拿出切实利益,诱惑旁人表态。
雷媚是以什么立场帮她?
是在向她卖好,或者出于另一些隐秘原因,竭力鼓动季卷出城?
是想要投靠她,或者已投靠了她的敌人,又或者仍在骑墙观望,两方下注?
季卷思索,同时不妨碍她微笑道:“此番西进,燕云诸州,但凡夺取其一,都是不世出的功绩,还要什么好处?”
雷媚脸上的神情变得错愕。哪有人这样当说客?既不晓之以理,又不动之以情,甚至不诱之以利,姿态之高,简直像群雄求着季卷参战,而季卷还打算挑挑拣拣一般!
难道青田帮少帮主居然是个不懂看眼色的草包?
戚少商慨然道:“连云寨上下自然与你共进退。”
雷卷冷哼一声,为戚少商抢得头筹,而他不得不落于其后感到不快,慢吞吞道:“同往。”
“下三滥”何家兄弟叹一口气道:“你我盟友,定当鼎力相助。”
雷媚脸上错愕神情变得更为微妙。尤其令她感到微妙的是,在这几个青田帮铁杆盟友之后,竟又有其余一些势力向季卷表态:“七大寇”之首沈虎禅。“发梦二党”花枯发的四徒弟赵天荣。“天机”首领张三爸之女张一女。“五虎断魂刀”彭门传人彭尖。“金字招牌”方歌吟义子方应看。
始终坐在季卷身边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没说话,没说话反倒是另一种高姿态。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苍白、病态的青年绝无不拥护她的可能。
如此,在场一半人已坚定提出,要追随季卷而去。
难道他们真都心怀大义,真愿意为收复故土抛头颅、洒热血?
难道他们真都是赌徒,坚信能够行险侥幸?
但是这不妨碍雷媚娇声应道:“既然如此,六分半堂自不会退。”
季卷只是微笑。她对向自己表态的诸位微笑,同样也对面露难色的多人微笑。她微笑着与已表态的群侠讨论了些细节,再微笑着与他们道别,直到将他们送离,室内只余她与苏梦枕时,笑容才淡下去。
“你好像在找什么人?”
苏梦枕抬眼,说出了他踏入屋内后的第一句话:“花无错。”
“你的重要战将。他没收到传信?”
“他死了。”苏梦枕笃定道。
季卷本想调笑的话收了回去,凝眉问:“死了?你怎么确定?被谁所杀?”
苏梦枕道:“教唆他背叛我的人杀了他。”他深吸一口气,眼底微红,抬头迎着季卷大惑不解的视线,解释道:“他曾对我生出杀意。我一直在等,但他没有动手。所以我始终没有拆穿――他如果只想杀我,而不害死我的兄弟,我就绝不会对他动手。”
“现在他没来,你怀疑他已经死了。有没有可能是他知道暴露,潜逃了?”
苏梦枕咳嗽,抚胸道:“他要么杀我,要么敬我,绝无可能自行离去!”
他语气笃定,季卷便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不再质疑,而是深思道:“因为没能杀掉你就迁怒花无错,这么沉不住气?或者杀掉花无错,对他有什么好处?权财?花无错本也没有这些。――武功?有什么武功是杀人越多越强的?”
她越想越复杂,脑中过了一遍所知的邪派武功,心中隐有猜测,忽问:“你怀疑的对象,都踊跃报名这次追击了?”
苏梦枕咳嗽中颔首。
季卷讥讽一笑:“我连一点好处都不许,这样都愿意跟我走,看来已是下定决心要在路上动手了。”
她又带了点好奇,侧过脑袋,问道:“你觉得这个人第一目标究竟是想杀你,还是想杀我?”
第107章 应看应砍
统筹修养数日,待斥候来报,西辽大军已沿桑干河与羊河交汇处往北行过宣化,季卷携将近五千江湖客扬鞭出发,计划于桑干河与羊河交汇处,转道往南直击应州。
此次动身未备后军,宿卫军与两千余江湖人留守燕京,亦不会驰援,在旁人眼里,季卷简直要打一场破釜沉舟的仗,万幸有她一年间数战数胜的光鲜履历,才使群雄对她的决意暂未质疑。待出城之日,群雄翘首期盼季卷做一番战前动员,她登高立足,笑眯眯巡视下方面孔,却是未谈及任何战策,只昂扬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在群雄侧目之时,方应看首先反应过来,点头鼓掌,替季卷这毫无铺垫的动员叫好,得季卷一个感激的眼神。
方应看回以甜蜜微笑,优雅收手,耳聪目明,听见身后阵列中有人低声絮语:“不愧是方巨侠的义子。年纪轻轻,已经有其父儒侠风姿。”
方应看拢手,微笑。
方应看拥有在外人眼中近乎完美的履历。
他少时体弱,被方歌吟夫妇收做义子后,待调理好身体中亏空,便立即于武功一道上,在同门中出类拔萃,冠绝群伦。时时有传言说方歌吟方巨侠感叹待其百年,“金字招牌”这一江湖组织必要交由方应看手里。
因而方应看的起点之高、名望之盛,在江湖同侪中已隐然占了龙头之位。
但方应看并不满足于此。
这种不满足并不因为他的身世。他曾是江湖巨恶老龙婆之子,原名方应砍,似乎骨血里就已遗传了亲生母亲的恶毒与贪婪。因而在他看来,金字招牌继承人这一身份绝配不上他未来会有的成就。
可这不意味着他会做什么。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很懂得潜伏和伪装的人,而尚才度过自己少年期的方应看离天下无敌的方歌吟的距离相当之远。
使他动了心思,假借出门游历之名告别义父母的是另一桩奇遇。
一桩即使说出去,别人也只会以为他离魂游梦的天赐良缘。
一个女人。这世上少年们的奇遇往往都与美艳女人有关。这女人名叫上官飞燕。她温柔,多情,又充满野心,深深攫取了方应看的心。上官飞燕也教会他许多。教他武功,教他王朝兴衰,教他做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教他如何谋杀方歌吟,好让两人平分金字招牌。
方应看纯真地,晕头转向地应允了她,然后将血河神剑插进她柔软的胸膛。
当他失魂落魄地告诉自己义母,他的初恋是抱着谋杀义父的心才接近他时,义母怜惜地将他抱进怀里,几乎要为他的少年心事落下泪来,紧接着她告诉方应看一个消息,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赵佶打算给方歌吟封侯,而方歌吟瞧不上当今天子,决定一口回绝。
义母向失恋的方应看提议:既然爱情于你是一场梦幻,那么何不把注意力转移到事业上,代表义父入京去做这个神通侯呢?
方应看摇头拒绝,露出纯真的悲伤。他说只觉心性未到,向义父义母辞行道,他打算游历江湖,磨练自己的心智。
于是他离开金字招牌。第一站就是北上入金。
上官飞燕实在是个好老师。他从上官飞燕嘴里掏出的最有价值的信息,是她最不以为意的“史事”。他很快弄明白这个看似繁花着锦的大宋已没几年气数,过不多久女真人铁蹄就将踏破汴京,甚至掳走两位天子,此生不复归。因此义母的提议显得如此乏善可陈:在失败者的地盘里就算做一个翻云覆雨的弄权者,最终也不过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的结局。至于力挽狂澜,他可没有这种闲心。
方应看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将上官飞燕灭了口。这些弥足珍贵的消息,天下绝不可再有第二人知。他是如此地懂得审时度势,丝毫没有迟疑地投奔向完颜阿骨打,必要做阿骨打最信任的先锋、前将,最好来日踏足汴京的人换做是他方应看。他投奔女真,同时身边已多出遇见的第二人,这使他意识到上官飞燕并不是一个巫山幻梦,也并非什么天赐良缘。这是他忽焉拥有的天赋,这天赋必定意味着他将在这个时代出人头地。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因为他遇见的这些异世来客都相当赞同他的理念,与其维护一个摇摇欲坠的大宋,不如尽早站在历史的胜者这边。得这些人相助,他在完颜阿骨打身边的地位扶摇直上,而他接下去竟陷入了极度的恐惧。
他恐惧自己遇见的这些人。他们都神秘莫测,身怀绝世武功,他甚至疑心就连方歌吟对上他们时也未必能轻松取胜。这些人难道真的能被他掌控吗?
他恐惧完颜阿骨打。这个北方蛮子不愧一代雄主,似乎只一眼就洞穿了他温顺纯良的伪装,并时刻提防不让他挤入金国真正的决策圈,甚至在动兵时有意将他调来攻打燕京。
他还恐惧另一个人。一个似乎在改变他所知的历史的人。本该于今年发生的种种大事,宋金求盟,江南大水大疫以致民间反叛,竟通通没有发生。负责花石纲的换了个人,不再有强征强抢,靠金钱赎买、商船流通,居然也能敷衍赵佶,不至天怒人怨。
季卷。
方应看意识到她也有与他相同的奇遇,得知不该流于此世的消息,而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竟是与他逆势而行。
遇到同类人是件很矛盾的事。
一个本地人,猝然得闻天机,得有多惶恐,多难自处,仿佛瞎子被强迫睁眼面对强光?方应看在意识到季卷是他同类时,首先生出的竟是一丝吾道不孤的感慨,似乎正因有季卷的存在,才使他不至于独自品味身怀密宝的寂寞。
但转瞬他就生出杀机。一个知晓未来的人可以从中谋取多少利益?正因他知道,所以他恐惧。他必得杀死季卷不可。
季卷是个非常心急的人。他相当理解,如果靖康之变近在咫尺,有意报国的人必会心急,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一个弱点――她必会选择趁势出兵。
季卷还是个相当重情的人。也只有重情重义的人才会明知事不可为非要强求,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二个弱点――她会保护所有能够保护的朋友。
季卷原本还有第三个弱点。可惜花无错这个废物没能把苏梦枕做成他的人质,让苏梦枕依然能在他面前蹦Q,竟与季卷扮演一对佳偶。
不过两个弱点已经足够。
因此出发第二日,“天机”此行领袖张一女忽而内伤发作,危贻生命,幸有季卷以无上内功护住心脉,吊她一口气不绝,“天机”数百人急归燕京,要往中原寻求神医相救。
待行至南口,突发山洪,斥候百人小队陷于落瀑,季卷一马当先,未等洪讯止已入险境相援,竟救回八十余人。损失这支轻功卓绝的斥候队伍,山洪后地势改换,竟似摸黑前行。
队伍之中,已有略通谶纬之士建言,此皆不祥之兆,当立时退兵,待来年春日再行动兵,季卷一笑置之,仍往桑干河行军。
方应看在看,在等。
等伏击的机会。
他已与耶律大石达成交易,令西辽人佯往张家口退,实则埋伏于宣化一带,等季卷抵达石峡关,便立即回马伏击。
季卷已失斥候,以为西辽人早往西京退走,如今陷于窄窄峡谷,猝然应敌,焉有不乱之理?
她已为些无足轻重之人耗费诸多内力,等他那些高手乱中入阵,便是必死无疑。
待他们死绝,方应看再以受伏的理由回奔。他是方巨侠义子,身份立场无可指摘,面对同袍战死,名正言顺入主燕京,立誓复仇,待联合金主共灭西辽,死无对证后,这番说辞难道会有半点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