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雷媚堂主,你要是愿意加入青田帮,想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
季卷仰躺在地,痛苦咳嗽着说。
她不住揉着脖子。脖前一支玉箫寸寸碎裂,碎裂以前,将将抵住一长一短,两根力取她性命的银箭。张一女的玉箫。她的父亲,天机首领张三爸担忧她安危,将这柄武器改造得能与世间任意神兵相当,而张一女在昏迷以前交给季卷护身。幸而得到雷媚示警,知道飞近的暗器是什么,令她不假思索,立即抽出玉箫抵挡。
那两枚小箭没入玉管,尾羽将将卡在其外,震碎玉箫气孔。她得考虑该怎么补偿张一女,但在考虑这件事以前,并不妨碍她揉着脖子坐起来,同时微笑。
温和、可爱,完全无害的微笑。
与方应看脸上一样虚假,用来隐藏真实情绪的微笑。
对于习惯伪装的人来说,笑容总是大同小异的。
但笑容底下的真实却绝不相同。
她用微笑掩饰整段脖子快要断折的疼痛,站起身的同时急急从袖中翻出“活字号”的解毒药,忙着分发给受方应看“闻香下马”影响的众人。
一边发药,她一边不忘对雷媚笑道:“希望我们下回还能有机会,像这次一样默契合作。”
她还想再说两句,不得不提前收声,怕再说就要从嘶哑嗓音里暴露她受“金漆神箭”钝击后的内伤。
好在她已不用说话。因为一只手覆上她咽喉处。冷的手。手心微濡。
苏梦枕的手。握刀的手。
当众所周知的恋人靠近之后,她就有了理由不再强撑着对别人说话了。季卷垂下眼,连笑容都柔和几分,等他捏一捏自己颈骨,又很满意地咳嗽道:“没有碎。”
季卷无奈地瞧着他笑。
得见方应看于高处坠落,那些被他引诱鼓动的江湖人也大多丧失了斗志,聪明如金轮法王已早早高呼投降,死硬派人数更少,在围攻下迅速不成气候。这种时候实在应当清一清嗓子,登高发表些战后总结,也的确有相当多视线往她处投,等见到她正被苏梦枕低头专注揉着脖子,视线立即变得躲闪,且充满探知欲。
苏梦枕的冷冽内力蕴在季卷喉咙间。此处是人体最脆弱的死穴之一,寻常人绝不敢将其暴露到别人掌控下,但苏梦枕送出内力时自在,季卷任他动作,也相当坦然。冰凉的气息在她咽喉淤青间回转,化去一整块淤血后才收回,苏梦枕的手掌沿她脖子往上,下意识就要抚摸往侧颊。
“咳。”霍青桐非常没有存在感地在旁边咳了一下,可能是提前分兵埋伏在附近山上太久,受了风寒。
第112章 夜聊
季卷一激灵,火烧似的跳开,给苏梦枕递个眼色。
苏梦枕收手转身,脸上忽然堆满笑容,笑容可掬地、亲亲热热地一拱手道:“见过丈母。”
霍青桐本来就微妙的表情变得更诡异。
身前苏梦枕仍带着他那热切的笑容道:“霍将军早年奇谋飞渡十八重溪,平定福建路冠豸大寇,已是江湖引为范本的以少胜多之役。”
霍青桐冷冷道:“那都是卷儿未出生时,我与她爹的旧事了。你那时候才多大?拿这么久远的事攀关系,未免虚伪。”
苏梦枕继续微笑道:“我楼中供奉沃夫子,龙韬豹略,江湖人常称他司马穰苴再世,唯独对霍将军用兵之策百般赞颂,常与我推演琢磨。非霍将军提前布伏,今日之战,未必善了。”
霍青桐一时未答,视线往他背后的季卷飘去,见她佯装事不关己,突然蹲下去专心捡玉箫与银箭。她开始怀疑自己女儿是不是被骗,怎么一个在她口中又冷又傲只一捧寒火的人也能眼都不眨地对她拍一连串马屁。
她后续都不记得自己对着青年相当刻意的笑容说了些什么,要她选择,她宁可再带着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辽军再去和女真人打一场。
在她努力招架苏梦枕非常有技巧的讨好时,季卷已揉着勉强能正常说话的嗓子,提来被俘的彭尖公审。彭尖很有眼色,都不需她怎么暗示,就立即把方应看如何投金通辽,如何以武学钱财招揽下属的事抖落了个干净,对着方应看的尸体骂了个脸色通红,瞧他模样,简直比天底下最正义的大侠还要懂得礼义廉耻。
他这模样能不能搏人同情还不好说,但他所说的方应看那些威逼利诱的手段已惹了众怒,尤其在场侠士,刚被身边人痛击过一轮,正满心后怕,思量的确如苏梦枕所说,若非霍将军带队来援,恐难像现在这般损伤轻微。
季卷见气氛烘托已到位,便一跃登上长城墙垛,声音清楚洪亮,对着三千余名江湖人,先是承诺待辨明是否收到胁迫,会分别处置眼下俘虏,又紧接着振臂一挥,道:“西辽正面攻燕京半月不下,暗地里居然还依仗方应看收复这么多叛徒,分明是亡我之心不死!难道正面战场拿不到的,靠阴谋诡计就能拿到吗?”
峡谷里绵延极长的队伍首尾都传出回应:“绝不可能!”
她长笑震林,激昂道:“一次攻城,一次反叛,两次被动应敌,都是我们大胜!该到我们主动出击,叫他们看一看我们不仅守得住,更能攻得下、拿得回!”
“诸位,打扫战场,我们立即奔袭三州!”
蔚州、应州、朔州!
想尽办法引诱方应看现身只是她随手为之的目的之一。
她引群雄出关,自然不立战功,誓不罢休!
朔州暂且不提。蔚、应二州与燕京远隔重山,离西京又近,若有敌人出居庸关,往往直击西京,因而此二地守备向来不算强盛。而耶律大石远征,又调走一半守军,令二州之民,面对中原武林群攻,几无反抗之力。
这支武林队伍依旧“杂”。
但这支武林队伍却足够团结,足够默契!
团结、默契,这是大宋武林在帝王之术分化之下,殊难拥有的本领。所有势力各自为营,互相提防,斤斤计较,不肯吃一点亏,谋算着从别人身上占任何便宜。
宋廷大才,靠手腕轻松挑动域内武林人争端不休,自己便可高坐明堂,不必担忧仍有力量改朝换代。至于内斗之下对外显出的羸弱,并不在皇帝的考虑范畴。
而如今这支三千余人的队伍虽仍来自不同帮派,历经数次战争,用血洗出信任,因信任生出情意,前冲时不需担忧背后,一支杂牌联军,也能发动摧枯拉朽的力量。
摧枯拉朽,首先直落蔚州!
蔚州与季卷掌控的南京路相隔一道太行山,崇山叠嶂,与外界以小道连通甚广,早被她们视作囊中物。向将军始终在飞狐峪一侧布有岗哨,如今配合岗哨斥候,一鼓作气,几乎没受多少抵抗就已占据蔚县、广灵,两县分别由连云寨、六分半堂拔得,季卷便各留五百人协助驻守,其余人数,自己随霍青桐引青田帮帮众,其余帮派随苏梦枕分兵,两路并进,钳型包抄往应县。
两路人马,一路自龙首山俯冲而下,另一路沿恒山山脚行路,瞬息扑至应县城外时,城中辽人几乎全无准备。
本地官员前几日刚筹措了军需,顺朔州往云中补充耶律大石军队用度。他们已听说云中与大同府一带正遭受攻打,一群人数虽少,却有诡异狠毒武功的队伍在耶律大石的数万大军中任意来去,正惴惴不安,担忧这群天外飞人何时就飞到应州一带,夜里刚点上灯,便被城外刀剑铮鸣吓得跌坐在地,口中念念:“来了!――他们来了!”
来的并非东方不败手下那支队伍,但论及任意来去,却不逊于他们!
两队人马尚未就位,一道黑影已杀上城墙,袖中短刀在烟火熏烤中依旧剔透,在应县官兵视线中,只一晃身便跃在应州节度使面前,刀架咽喉,冷冷道:“投降,或者死!”
节度使非常顺滑地做出了选择。城内据说有一万六千之数,实则不足三四千的守军丢兵器的速度比节度使还要快,竟成了这一路奔袭,唯一连打都没有打起来的地方。
苏梦枕手上刀仍在节度使颈间留了片刻,差点令后者哭出声,用牙缝挤出声音道:“大人莫杀我!我向来是支持上京为大辽正统的!耶律大石倒行逆施,幸而天兵驾凌,及时拨乱反正!”
原来他们投得这么快,是以为他们是上京东方不败的下属,绕过云中奇袭此处。苏梦枕冷冷盯他一眼后收刀,季卷恰在此时跃上城墙,笑道:“我可不是上京的人。你连我们的身份都弄不清楚,看来蔚州易主的消息是半点没有传到你这里?”
那节度使一怔,忽然意识到他们来自何处,今夜也并非辽人内斗,面色立即变得精彩:“哈哈,两位好汉……这天太黑,我没认出两位原来是宋人勇士,恕罪恕罪,也是,两位这么面生,又这么年轻,我早该想到两位不是上京那些疯子。”
昏昏夜色里,苏梦枕抬手抓来支火把,抬高照亮自己的宋人面孔,淡淡问:“二十年前,苏府抄家,血涂长街,你当时想必是不在此地任职,才不觉得我面熟。”
他一张脸病气森森,双颊略凹,火光照来,似把一双鬼眼点燃两大团火,吓得那节度使连连倒退,忽惊叫一声,跌下城墙去了。
城门已被自内拉开,城外群侠正依次入城,季卷探身看看那节度使摔的位置,笑道:“哈!差点摔到雷卷身上了,被沈边儿提着又扔出去许远!”
苏梦枕轻应一声,内力掐灭手上火把。他是今夜兵不血刃拿下应县的第一大功,此时静立墙头,却见不出一点喜色,立在家族故地,反而有无穷多陌生和怅惘。
季卷重新直起身,瞧一瞧他脸上神色,同样安静片刻,才故作轻松道:“我听说过你是应州出身。”
苏梦枕道:“一岁以前。”
季卷玩笑道:“主人翁精神!那我更要抓着你一起加班了。”
苏梦枕抬眼,放松且温和地道:“好。”
这难得平和的态度令她又轻捏一捏苏梦枕掌心,这才松手跃下城头,连夜开始主持移交管理权的工作。
战至此时,虽在蔚县短暂休整,众人也已相当劳累。尤其季卷这边的青田帮帮众,自秋末启程,北上攻下辽阳后又马不停蹄随季卷回援燕京,中途脱离宿卫军,提前在石峡关埋伏,这么长时间来,餐风露宿,基本没有休息的空隙。季卷心知他们疲惫,知道再北上困难,朔州虽近在眼前,她却打算将应州兵当主力,因此就更要把应州牢牢握在手中。
首先得别把本地辽人吓得包袱款款跑路。
一边安抚城中辽人情绪,一边摸底军备、盘点经济,两人实打实忙了几天,虽每天有一多半的时间能见到面,都是和一群人乱七八糟地谈事。闲话私事几乎找不到机会说。
等这日夜间,她和霍青桐仔细聊了来日战略,正塞了满脑思绪,下意识去推苏梦枕房门。见他不在房中,季卷愣了一愣,望一望如水夜色,决定出门去找。
第113章 送戒指
季卷是在城外荒丘找到的苏梦枕。苏梦枕足边有纸钱,手上拎酒,酒已喝了一半。
肺病人喝酒?
季卷在他背后看了一会,正要上前说话,苏梦枕咳嗽两声,已开口道:“你刚和霍将军谈完?”
季卷走到他旁边,忍不住笑道:“怎么不喊她丈母了?”
苏梦枕侧身看她,不被她的打趣扰乱,继续自己的问题:“人困马乏已极。应州之后,朔州在望,你要继续往云中打?”
季卷也习惯了和他关在一起谈公务的状态,只随意打趣一句,立即收回笑容,思索道:“应州与大同府间,也不算天险雄关,若按我的想法,能一口气推出去是最好。但……我刚才也和她说到这点,人困马乏成这样,后续补给不足,至多打下朔州,要再往北上,战线再拉长点,一旦后方生变,可就是陷在人堆里的孤军了。况且我听那位耶律节度使说,耶律大石如今在云中一带连连战败,东方不败气势正盛,我们要是北上,说不准是去出其不意,还是去给他送人头。”
她沉默静思,片刻又笑起来:“要取西京,不一定只能靠武力,只是要等得久一点而已。”
苏梦枕道:“既然一时无力北上,不如南下联通武、代二州,掌握雁门,来日入关,亦可协同并进。”
季卷笑道:“这是已经在替我考虑大逆不道的事了?”
苏梦枕斜眼,可能打算瞪她一眼,神光温柔,近似传情。他道:“根本不值得考虑,有如今军功加身,你现在起兵,天下二十四路,至少十路愿意归附。我知道你只是暂时不准备南下。”
“哪里能有十路?”季卷大叫,伸手对他认认真真地数:“毁诺城在河北东路,我爹那边掌握江南、福建三路,何家在两浙,温家的广南两路应当会支持我,数来数去……虽然没有十路,好像已经挺多了?”她煞有介事地卖惨到一半,故意又夸张道。
苏梦枕好像不太想搭理她搞怪,淡淡道:“的确很多。唐朝高祖称帝时,手上也不过关中、河东两地。”
他的例子举得非常玄妙。往前数有那么多位开国皇帝,更有从南方起家的经典范例,他偏举了个被身披战功的儿子供成太上皇的人物,叫季卷目中流彩,含笑道:“我要想打,随时可以揭竿而起,料想天下愿意支持我的,绝不算少。但是北方未定,我转头跑去和赵佶手下人打个你死我活,谁来拦他们南下?”
苏梦枕也笑。他低头点一点足边纸钱,像在看她付以行动的豪言,忽漾出满目柔情,道:“我知道。”
他不再提及战事,又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浇了一半,余下的自己仰头一口喝干,轻咳着转道:“家父忌辰当日我正在北上途中,当时虽仍在途,我已经料到你会拿回应州,想着等踏足燕云,再寻机祭拜。今夜托信于风,他若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季卷便笑,笑着拎起酒坛道:“这么算来,苏老楼主能瞑目,我还占了一半作用,那也该分我一半的酒,可别想独占。”
她仰头喝干坛中酒,生怕被人来抢一样。喝惯了现代的高度酒,这点寻常米酒的度数根本谈不上难度,一口气喝完再放下酒坛时,她脸上依然白生生,眼神清醒,带了点得逞的狡猾笑意。
苏梦枕凝视着她,显然不打算夺回酒壶,片刻一叹,伸手揽住她双肩,轻声道:“此生我已无憾。”
季卷没急着反抱住一身酒气的苏梦枕,摇晃着空坛,似真似假地抱怨:“怎么一种就算明天死了也高兴的语气?”
抱住她的青年低笑。未答。
她却认真问:“你不会真要说什么只争朝夕吧?说起来,我上次问你的问题,还一直没等到你回复呢。你打算活到多少岁,二十五?三十?等燕云十六州回归,立马就能瞑目去见老楼主?”
苏梦枕的笑声从轻微转烈,在她快要恼火,正计划着踩他一脚让他严肃对待时,才收了笑声,不认真作答,而是反问:“你打算活多久?”
“别逃避回答!”季卷稍微提高了声音,佯恼道:“我打算活到一千年以后在首都看升旗,怎么样?你要是计划变成男鬼一直跟着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苏梦枕好像又被她逗笑。他松开正在他怀里剧烈挣扎表达不满的季卷,边咳边笑道:“我长你几岁。你若是寿满百年,我要比你多活四岁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