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好读诗书,偏不喜花间宫怨,不信痴男怨女,每扫过一眼便冷笑掷走。此时见季卷纷华靡丽,艳丽夺目,下意识浮在脑中的竟仍是句拘于情爱的骈赋。
季卷平时太素。除却京中重逢那日穿故意不显合身的土气搭配,平时相见,衣服就是最便于出行的短打,头发时挽时束,随意扎紧,身无累赘,更不似京中贵女装扮。一位秀丽美人,少有强调自己姿容的时候,更从未像今夜这般披罗戴翠,著粉、描眉、施朱、点唇,小小一枚梅花钿落在眉心,捕捉到他视线,便灵动地飞扬起来。
弦义起梦有神女来从之,亦不过绫罗绮绣之衣,姿颜容体若仙,要他相较,却不如眼前人顾盼神飞,动人心魄。
季卷说了些什么,面容微皱,又漾出一弯春水,为他的目视略羞赧,更多是心满意足地微笑。
这样表情不由他不遐思。
若此时也能遏抑遐思,他当能顿悟出家,做个和尚了。
本认为时机未至的想法又被他提回来:他又开始思考订婚、结婚的事。季卷有情,绝不是信口敷衍,她在头一回做这般打扮后第一时间想来给他看,甚至在衮衮诸公前言明他们关系,若再不相信她情意,就太过自贬。
苏梦枕从不自贬,他只自负。
他展眉欲笑,虽还未提,料定她定会应允,笑以前又陈凝表情,忽意识到件事,相当要紧,他没来得及提前准备。
他未卜算订婚吉日。
苏梦枕不太在乎规矩,但在面对心上人时,也愿意为她守一守规矩。比如盘算起待卜出良辰吉日,再登门递交订婚的草帖,比如在她一再强调今夜留宿的此时,只身缩在床沿,练缩骨功。
对这样一张薄施朱色,面透微红的脸,要想忍耐不做什么,也需要相当定力,尤其她似乎并非懵懂,依旧一意相邀。
但他止住了过度的遐思,倒并不为世俗桎梏,只是想起她曾在他面前呕吐。苏梦枕并不详知她的经历,至少是反感,他再急急做些什么,就连狎邪小人都不如。
等。等来日。等她能淡然处之。他体虚病重,本也不该想得太多。
苏梦枕没想到这个“来日”,当真就是第二日。
他虽只占方寸之地,听着季卷平稳呼吸,竟意外睡了夜未醒的好觉,醒觉时觉得闭眼只在一瞬以前,而神清气爽,肺腑通透,身躯沉重。
……身躯沉重。
他闭着眼,也能勾勒出季卷压在他身上的样子,立即疑惑自己如何能在她快要把胸中最后一口气挤出去的纠缠下觉得肺腑通透。
昨夜季卷睡前的确说过她睡姿不雅,他只当她玩笑调情,却不知这句竟难得是她实话。而他竭力回忆,想不起夜间任何被她缠住的细节,平时窗外鸟啼都能把他惊醒,这一夜竟睡到如此安定。
苏梦枕吐息。
季卷紧贴着他,呼吸缭绕,连呼吸都比他要暖。苏梦枕幼时受寒气一掌,又习练极阴至柔的内力刀法,体温较常人低去许多,此时被人形暖炉焙烧,却难得体味到一丝酷暑的难耐。
热。
……哪里都热。
她仍沉沉在睡,睡姿的确不够老实,只他神游这片刻,又似贴墙练壁虎游龙功一样在他身上挪动,越动他便越热。
内功受激已循环数个周天,凉如冰镇静心神,仍按不下浑身燥意,略有所成时便又被她打断,于是热浪更叠,心跳更急,全身肌肉几乎已绷紧发烫。
苏梦枕才想起呼吸,伸手替自己解围,也替她解围。触手温香软玉,令人心惊。
过去志不在儿女情,喝药也无禁忌,倒不止一位名医面带暗示地提点或伤根本。他没求证过,食少事烦,本就无暇想风月事。却没想到证明自己并无遗患,居然是在这样窘境。
苏梦枕一点点解开缠成孔明锁的人,不敢睁眼,唯恐心境再乱。
少时学艺,红袖神尼所识的觉者曾见他练刀后大赞,说他心境澄明,一旦放下所执,便是天性佛子。这位觉者若此时再至,恐怕会发现苏梦枕是离佛缘最远的俗人。
待他终于让季卷安稳归位,背后已出一层薄汗,正要收手,她却又突兀动弹,搭上他掌背。
对比片刻以前,这点触碰,简直称得上温存了。
苏梦枕没有甩开,慢慢翻掌,与她掌心合拢。
满足吗?
并不满足。
苏梦枕从不求生命长度――年少之时,红袖神尼就曾替他测算,寿数至多三十过八。等他提刀下山,这些年风雨杀机趟过,听纳兰初见说还能活过三十,已经是对生命非常珍惜的使用了。
他并未愤懑,早坦然接受,对情爱欲求,也只看重旦夕,点一根烛火,只在火亮时取暖,有发光发热一瞬,烛灭后种种皆可尽忘。
但人要往安逸里沉沦,只是一瞬间的事。
有过一夕安眠,便贪婪日日安宁。有过片刻暖意,便贪婪长久握持。苏梦枕不曾避讳自己欲望,因而此时一眼便见内心里生长起的违背事实的渴求。
季卷的问题不曾问完,他就已有了答案。
“你想再活多少年?”
他本只留她到终年。人死以后万事成空,她落去哪里,他都无所谓。他自认相当洒脱,从来放任身边人自流。
当真能甘心放任?
当真愿意她去到别人身边,以同等温度,同样笑容,沉眠之际,也会全心信赖地紧贴过去?
两个白日,一个夜晚。他居然开始贪婪独有。
人心就是如此不可满足的空洞。
他病、伤、沉疴难愈,天不假年。
也想白发苍颜。
第117章 番外・有风卷袖(三)
要想活得久,就不可再回避伤病。
树大夫为此狐疑,似乎觉得他前所未有的顺服里暗藏危机,眼下的听话只为将来某一日突然把自己丢进死地里冒险,汤药和禁忌却不含糊地开给他一箩筐,苏梦枕照单全收,偶尔帮派摩擦,他带着楼中弟兄气势汹汹上门,对着对方凶狠又畏惧的眼神,依然能按捺住快刀斩乱麻的习惯,将系着红绸的刀往袖内推去一点,与人“讲道理”。
那几乎是一种隐士的姿态。于是江湖上,“红袖第一刀”苏梦枕苏公子病入膏肓已持不住刀、或是正打算长斋礼佛的两道流言,同时盛起。
但他脸上血肉日渐增添,瘦骨嶙峋的手上也恢复了层薄肌,这一点事实回击了对他寿数的揣测,而他在江湖上大张声势,令所有从京城经过的人都知道他要与青田帮少帮主定亲的消息,又使他离青灯古佛看起来更远。再猜测他不动刀兵的原因就开始围着绯闻转,说季冷帮主家规森严,季卷不喜欢新郎抛头露面杀气太重,言之凿凿,都说季家收复燕京,将来已是板上钉钉的“异姓王”,那么苏公子为当个郡马,改换性情也没什么不值得。
苏梦枕冷笑。也像微笑。他的刀依旧少见,收在袖中似美人含羞,轻易不示于人,但凡出鞘依旧寒锐凄迷,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纠正流言说:季家对他没有要求,是他自愿藏刀。
难说这种纠正是澄清或是烈火烹油。
因而当他带着近万江湖人,自京畿北上燕京时,持续一年之久的江湖流言已在好事者口中落下帷幕,只有一个最令他们失望也最无趣的结局。并没有多少江湖人爱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故事。
苏梦枕冷暖自知。
他北上,大义上是收复故地,为此拔刀频频,这种时候自不会计较封刀休养,也很难惦记风情月思,与季卷各担职责,她突破,他就守好阵地。及至于血战中瞥见季卷身影,心神再松,依旧冷面对敌,直至战事暂缓,也还要继续讨论公事。
有太多事情要做,时间紧迫。他北上不止为守一座城,还要打出去,收回来,季卷与他向来同心,亦都愿意为百年梦抛掷己身。
死并不可怕。
……但苏梦枕向来只想自己的死。午夜深咳难眠,抚枕空对月,哪怕再自信、再有决心,也不可能疑虑她会走到自己前面。
何以方应看一箭射出,却不闻她扬剑声?
何以她无声无息,倒飞而去,他却远隔战场另端,赶不及搭救?
为一个梦,无论是他或是身边同道,都已付出相当多代价,若能功成愿遂,自不惜身。
可季卷倒飞而出时他猝不及防,无能为力,穷途末路,千仇万恨,唯有出刀。
他出刀,刀斩落红千片,一地残景。
残的是一场琴瑟相偕黄粱梦。
他以为自己已做好付出所有代价的准备……他唯独没准备好失去季卷。
不是没准备,是未敢想。
甚至不敢回头看她横陈在地。
苏梦枕抬袖擦拭眼角,飞溅上来的血晕在黑袖,一大片一大片透湿。
等季卷沙哑声音在身后再响,纵他熟读经籍,一时甚至无法找出任何言语概括自己的死里逃生。
幸蒙天佑,高天厚地岂能酬。
他在这一日后才开始怀疑忍耐的意义。驹隙百年谁保无恙?若不把握当下一瞬欲念,要等下一个不知何年的时机,未免对百载人生太过自信。所以季卷带着满身酒气贴上来时,哪怕深疑自己正趁人之危,苏梦枕依旧没有放手。
他已不愿忍耐。
若他年生死两隔,有一夕依偎,足可宽慰。
想来对他或她同是。
他是下定这样决心,本已决定今日就算山崩地裂,也绝不放她逃开,但撞上霍青桐两人实在在他意料之外,哪怕他再多心黑皮厚,第一反应仍是遮住季卷面容躲到山岩之后,浑身炽热浇透。
浇透之后,就是想咳。胸口习惯性痉挛蜷缩,引季卷惊恐地瞪圆了眼,认识以来,似乎从未见她有一刻这么慌乱、这么可爱,引他在忧虑间又忍不住要笑,笑意与咳意一块被她掌心用力堵回喉咙。
这种时候,殊难再去体味纠缠动作间的暧昧细节,他调用内力压住咳嗽后分去大部分精力在头顶交谈两人,倒不在乎她们聊了什么,只思考起若星月显形,他们二人躲藏不及,他该怎样先发制人,将她两人注意只吸引到自己身上。
因而听霍青桐替季卷表白陈情,却又是意外之喜。
季卷与他不同,他一旦认定,不吝于公开表露心迹,她却含蓄,时而让他怀疑是害羞,宁愿付诸行动,却没有嘴上说过什么情话。令他误会不止留情一人,他只是捷足先登……苏梦枕并不认为自己多疑。
难道当真是多疑?
苏梦枕向来知道自己不太在乎身边人三心二意,不管朋友、亲人、爱人,站在他身边同时心里惦念着别的,他都无所谓,都能接受,只要此时此刻人在身边就够。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大度,知道她仅仅为自己生情,心脏竟软烂泡酥,哪怕搅事的两人已离开许久,也再生不出一丝邪念,只是继续揽着她,听她颇为不满,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话,却只微笑。
这么可爱,这么生动。唯他独有。
有这一分觉悟,苏梦枕反而想要更多。在连轴转的工作之外,深夜独对,她仍皱眉考虑该如何对待领地上的江湖人,他看她揉着额角,正待大吐苦水时,忽然开口问:“我们何日完婚?”
季卷一愣,慢慢放下手指笑,瞬息就已忘记公务上的折磨,抿唇笑问:“你很急?”
“我不该心急?”
季卷对他的直白向来没有办法。她甚至凑上来,沾了墨痕的手指来捏他,诚恳道:“对我来说,只要喜欢,有没有领证都没有区别,寻常夫妻该做的,我也不觉得现在就不可以。我只是在思考……”
话说一半,她又拧着眉思考起措辞,苏梦枕却笑,咳嗽几声,早有预料地替她把话接完:“你在考虑当下的婚书并不给你独立行事的机会,一旦为妇,要受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的限制,原先做女儿时,尚能抛头露面,嫁给我做妇以后,反倒要受指点、恶言,一力把你赶回我的内院。你知道我不信这些,也不觉得成了婚就要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更不需要一个贤惠的女主人打理家事。我家里本就没有什么内务要做。我不干涉你的决定,更不会拿女戒、女书要求你,你有能力,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别人要揣度,最好先揣度我的刀。”
他缓一缓,又道:“我只想和你完婚。”他把重音压在“你”字上。
季卷脸色绯红。她脸红起来的时候,就没有那么自信,那么掌控一切,眸光流转,忽偷笑几声,口中不知含糊在应什么。苏梦枕继续盯她,直到她觉得已敷衍不过去,声音细细道:“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
她狡黠地对他眨眼,把后面的话咽回肚里,任他填空。她继续说:“我可不会担忧别人言论,他们往后要指着脊梁骂的还不止女人抛头露面这么一点。我真的在思考另一件事:就如你说,女子出嫁从夫,已经是根深蒂固、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么多江湖女侠,一时搅弄风云,等结了婚,就得被冠以某某夫人的名号,自己手上基业,也统统交给丈夫管理。要是自己有点野心,就必须独善其身,远离婚姻,永远做姑娘,才能保住一点权力。我不喜欢这风俗,总想试试移风易俗,要我偷乐于你的放手放权,仅仅因为‘你不一样’,就太过小家子气了。所以我想拟一份新式婚书,至少以我打样,在领地内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
季卷捏着他手指微笑:“你瞧,我真的没有信不过你,也是真的在思考。等我想好新式婚书该约定哪些条例,向外征集完意见,肯定第一时间找你签。”
苏梦枕低头看她的手。修长,生有剑茧,指尖透红的手,与她故作镇定的神情迥然相异。他偏过脑袋咳嗽,从怀中倒出药丸服下,咳嗽中不忘反握住她滚热的指尖,顺掌纹扣住她腕骨。
她发红的笑容又抖了抖,但没拒绝。
苏梦枕大口饮尽桌边茶水,漱一漱舌底药味,将她拉到唇下。
她依旧没有拒绝。滚热掌心攀上他后颈时,嘴唇碰一碰他耳垂,热气倒卷:“在我心里,你已经……”
话未尽。话说一半,变成似哭非哭一声轻吟。
正像示弱,转瞬又翻身在上,勾爪居牙地要占回上风,的确不像此世女子,叫他怀疑刚才长篇大论里,有多少是出于她不愿屈居人下的私心。
苏梦枕其实相当有掌控欲。
他也相当有做领导者的信心。
……他一般不会允许主动权旁落。
但倚香偎玉,柔情绰态,此间做乐,又与蓄意争胜不同。
待她眯着眼,微露餍足,舒气趴伏在他胸口,苏梦枕长出浊气,一时已不知人生到此,还有什么缺憾。
她并不觉圆满,依然继续挑衅:“你还是要努力加餐饭,否则我都害怕哪一次把你弄晕。”她隔着半解的中衣沿他肌肉抚动,发出屠夫对瘦肉的挑剔声响,忽抬头笑道:“这不会也是你的苦肉计吧?叫我小心翼翼,专心伺候你?”
她以为自己说得相当调侃,但眉眼含羞带怯,落在他眼里,便有别种含义。他深深呼吸,道:“你事后才觉得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