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寒毛悚立,却不抽身远离。
本不必如此。临时调来一百人枪击,难道不能射落墙上劲敌?
也的确有亲卫队往此处靠近。但面对这样一位雄主,一位对手,她向后做手势示意,令他们稍待。
习武之人,纵使畏死,又怎可不敬对手?
她一撤剑,将十数高手自剑光中释出,回退半步,蓄力飘上角楼,纵声大笑道:“便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身形飘飞半空,擎天一道长枪,直击她天灵!
“乌日神枪”!
与方应看手中诡谲多变、完颜宗干手中帝势未成截然不同的一枪。
天惨惨,神森森,而有金乌陨落,令长天夜色,霎时煜煜如夕!
是志吞宇宙一枪,是付诸生机一枪,是皇图霸业,将洒黄土,犹未甘心的反抗一枪!
完颜宗干、完颜宗望两人在其下目视父皇出枪,皆惨然变色,知道这枪无论成败,都已吞尽阿骨打全部生机,此时更不愿父皇枉死,手中枪抖,要在季卷凝神应对之时,从旁偷袭。
在他们出枪瞬间,同立于城墙,正屏息等这一枪结果的萧峰身如猿猱,欺进两人身侧,左右开弓,眨眼击出两掌,拍断他们手上神兵,冷然道:“你们父皇以英雄姿态迎战,莫要堕了他气概!”
季卷不知地面变数,此时心神集聚一枪,在风云变色的重压下,仍旧微笑。
无论胜败生死,人总该多笑笑。
她笑着出剑。
以她如今地位,江湖神兵需借她扬名,已不必再用青田帮量产兵器。因而季卷此时手执的,已是黑面蔡家倾力替她打造的青光神剑,只是她一贯务实,只在乎拿着顺手,至今未替它冠名。
何须冠名?
一柄可斩巨龙,可劈金乌的剑,无论有无名姓,自当列于江湖兵器谱之中!
剑光电逝!
季卷手抚长剑,扬眉低吟,便有天地清浊乍分,剑尖枪尖点于一处,裂金乌、洒碧血,是季卷浑身血管暴裂,亦是枪身寸断,鸷鸟悲啼。
她下落。枪下落。老皇帝亦下落。
一者生,二者死。
触上枪尖瞬间,季卷已透过致密威压看到持枪人的眼睛,带着杀意、希冀,仍期待能够阵斩季卷,替自家后代破局,因而纵使尽付生机,死前仍带无穷希望的眼睛。
季卷拄剑在地,仍不免脱力跪坐,身如血人,断枪节节掉在周身。她在原地坐了良久,等毛孔不再渗血,才缓缓拄着剑起身,走到金主尸身面前,蹲下替他抚上怒睁的双目。
无论这一战来日将在江湖中传出多少版本,多少人将批判她欺人垂死,或是力证她胜之不武,未胜人,仅胜于命长,绝担不起剑败金主的声名。
但胜就是胜。她不仅胜了这一剑,更胜了这一仗。
西辽远行,西夏臣服,东方不败的日月神教教众受不住高压统治,教中未服三尸脑神丹者,连年叛逃燕京,哪怕是香主、护法,亦和他们眉来眼去,前年云中哗变,带一整个大同府归附后,地盘连年收缩,几乎只在唯一。
如今金国也已大势已去。
季卷仰头向东,眼前分明无边夜色,似乎也能看清萧峰口中富饶藏宝的长白山脉,一张密布血点的可怖面孔下,再次扬起神采飞扬的笑容。
她一张手,在空中抓握一把,虽只握到空气,却似攥住天地一般,志得意满道:“北地江山,尽在我彀中矣!”
第120章 间章・光影并行
蔡京在做寿。
人到他这个年龄,寿宴就已成为生命中最关要不过的事,就连官家都为之问切,差宫中内官亲来赠礼。山楼上教坊乐人之声如鸾凤翔集,座中百官云集,论阵势,除赵佶以外,已无人可比。
在这种几乎整个京城都在看热闹的日子里,拿烦人琐事惊扰寿星公,显然是相当没有眼色的事。但蔡攸拭着汗,在蔡京歇息后殿门前打了三圈转,仍是咬牙推门进去。
蔡京斜倚太师椅上,不声不响饮茶,听自己长子进门,眼皮不掀一下,拖长腔调问:“你在外迟疑太久。纵使难拿主意,也不该显露于形,否则官家面前,到底沉不住气,难得信赖。”
蔡攸唯唯应承。蔡京又问:“究竟何事?”
蔡攸上前递来前线条子,道:“季卷阵杀金主,已迫使金国全线投降。”
蔡京手里茶盏发出“咔”的一声。
他嗯声,放下茶杯,闭目养神,忽微笑问:“她派来递信的人何日抵京?”
蔡攸揣度他脸色,道:“我可以让信使永远到不了京城。”
“蠢笨。”蔡京轻叱,脸上忽现诡谲笑意,教训道:“不得拦路。非但不得拦路,还要大开方便之门,保证他能全须全尾,尽早出现在官家眼前。”
蔡攸思索,恍悟:“父亲,官家始终拖着不给季家封异姓王,难道就是因为忌惮――那为何不提早把她骗回来杀了?”
蔡京冷冷道:“你当我未奏请过?圣上毕竟圣明,欲先取外族,再整饬于内。”他一顿,又敲着额角,问:“我听说虽未官封,北地早就私下喊季卷为燕王?”
蔡攸道:“是。就连朝中派去那边的官员,也受形式所胁,不得不这样称呼。”
“是民间自发称呼,还是她首先自居?”
蔡攸此时已能完全听懂父亲的指点,不住点头道:“我明白了,到时会着重向官家点明。”
蔡京冷冷一笑。他一笑,脸上皮褶层层堆叠,从阴森之间,又透出无尽老意。
他已经很老了。
一个很老的人,从年轻壮志时就选定好攀附的势力,把一条路走得太深,已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既然回不了头,就只能动手,把别的通天路斫断,把其他意欲攀登的人一个个踹下去。
权利本就是无从分享的孤峰,有他,就不能有别人。
他是这么想的。……那么官家呢?那个真正立在权利巅峰的人又会怎么想?
他必须在圣上以前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唯如此,才能继续安安心心,做圣上最看重、最信赖、最得力的帮手。
蔡京忽问:“金风细雨楼献送的帖子在哪?”
这种时候提金风细雨楼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也听信江湖流言,要对付季卷,非得先铲除金风细雨楼不可?
从蔡京身后阴影里,忽抽出两道身影,一道苍老,一道却是个比女子还美的青年。年轻的那个恭恭敬敬,将金风细雨楼相当厚实的礼册递交给他。蔡京只翻开扫了一眼,即道:“把这份礼转赠‘元十三限’,他看到以后,自知要怎么做。”
青年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又沉默地归来,道:“礼已送到。元十三限要我传话,牝鸡司晨,颠倒纲伦,他虽看不起圣上,这件事却必要出手相帮。”
蔡攸抹了抹汗。蔡京却笑了。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道:“你看这个人,分明是要为官家铲除奸佞,非要说些惹人生厌的话,半辈子京城沉沦,就为这张管不住的嘴。”
青年轻声细语地应答,接着又提出疑问。他已经很擅长当奴才,知道偶尔为之的提问,搔到痒处,才更哄得主子开心:“元十三限的师兄是诸葛神侯,他一旦出手,诸葛神侯未必不会下场相抗。”
蔡京道:“京城将乱,我会亲自保奏圣上去太庙祭祀上香,一来祈祷事成,二来保全万金之躯。圣上知道近日风险,一旦起驾,当然会召京内第一高手诸葛侍奉在侧。到时远离京师,他纵有三头六臂,怎么回护?”
他又冷冷笑道:“何况诸葛小花未必不愿意抽身事外。他不愿见我得势,也不愿看季家造反,倒是立场站在哪方,真不好说,我这算帮他。”
任怨这才恍然、释然、了然,击掌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诸葛先生还要领相爷的情哩。”
蔡京笑容一敛,道:“拍马屁的话留到以后再说。多指头陀还在蜀地未归?”
任怨答:“他去联系唐奶奶,想是被唐门人耽搁了。”
蔡京点点头,道:“既如此,联系其余好手的事,就由你,任劳,还有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一并负责。”他身体鼓胀起来,天庭饱满,从无可转圜的老意中,又迸出无尽精光,一一点道:“‘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神枪会’‘一言堂’堂主孙疆。”
这是江湖势力。
“叶云灭、黑光上人、七绝神剑、雷怖。”
这是江湖高手。
“童贯、王黼、梁师成、米苍穹。”
这是朝中曾与他相对,但此时必会拧做一股绳的恶徒。
除此之外,都是已在他掌控之中,只需他下令,必会为攀附于他,竭尽所能的江湖喽。
近几年来,季卷发展越盛,这些江湖败类对他的攀附就越紧密、越谄媚。
他们怕极了。怕自己行事风格在季、苏二人手下活不过一时。
自然有这样的事――一些在原先地盘犯了大案、要案、重案的人,自以为此处不留爷,自可以去燕京重新闯荡――也有些颇立了战功,在燕地得了人望,甚至被季卷委以重任,马上就要进入参议核心圈子内――然后身上血案暴露,季卷翻脸不认人,接连加急,直接把人推到菜市口斩首。
如此一来,还有几个江湖好汉敢去燕地赴死?
要知道江湖中人,随性而为,杀人、灭门、奸淫掳掠,根本不足以污蔑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赫赫威名。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事:光明越盛,阴影就越龌龊。有人越要推行纪律、公义,那些喜欢混乱、邪恶的人就抱团更紧。
他们是在为自己的欲望而活?或者已被蔡京栓上铁链,为一时痛快,把命都卖给了他?
蔡京随意将他们的命推到牌桌上,像随手决定要捣灭一个蚁穴。他漫不经心地:“叫那些人都动起来,给金风细雨楼找找麻烦。”然后便不再提及,而是向蔡攸郑重地、严肃地、不可轻忽地交代道:“还有一个人。我让你和他打了四年交道,现在该是请他动身的时候了。等明日一早,我去求一份官家手谕,你亲自去‘金字招牌’,务必要将他请回京。”
蔡攸同样站直了身,肃容应:“是。”
第121章 间章・何人拦路
苏梦枕在笑。
笑得相当清俊。
这几年大宋精力多数在边关北地,令内部倾轧较往日骤减,上行则下效,京城江湖黑白两道间争端也少,金风细雨楼虽身为京城第一大帮,对下位帮派手段怀柔,从不做赶尽杀绝之事,自北地、南境流入京中的生意也愿意分润各处,财气盈门,更使几家帮派一团和气,危及一帮之主生死的杀伐,已是久未有过。
身处难得和平,又有季卷请来神医赴京替他会诊,将伤病调养得渐轻,再加之他心中沉郁尽纾,周身孤寒凄冷气减淡,一位年近而立的帮派之主,反而不如数年前阴鸷,少病以后,甚至恢复些许少年时期的书生意气。
他微笑,笑得神清骨秀朗朗如月,微笑的对象是蔡京。
“北边这月又送一批上好和田玉,并蛇纹岫玉原石,依惯例,先往相爷这里送来挑选。”他相当低眉顺眼地道。
蔡京这几年间,几度失势、几度复起,任朝中王黼、杨戬、童贯等人竭尽全力,都未动摇他地位,甚至使他在皇帝面前更加火热,即使对待京中白道第一帮的帮主,姿态也依旧高高在上,手指在苏梦枕带来的玉石上挑拣片刻,才哼道:“倒叫你夫妻两人费心了。嗯,这料子这么好,京中定不愁销路,也不必尽堆在我这,留三成就好,其余的,该怎么请玉器师傅,该怎么雕琢,就按你们老路子办。”
苏梦枕又笑。也不提收回玉石,拱手躬身:“相爷眷眷之心,在下莫敢或忘。”
他收回手,指腹在右手指轮上轻抚,转身出府登上马车,锦帘一落,笑容立即淡去,露出些沉沉冷意,唯在唇角还残留一丝真切甜意。
车中沃夫子早已等候其中,见苏梦枕登车,便问:“相爷答应我们加倍运盐入京的事了吗?”
苏梦枕道:“他要三成利。”
沃夫子眉毛一竖,为蔡京的贪婪愤怒,却又顾及车外有耳,硬生生忍住怨言。苏梦枕睨他一眼,也不多言,只靠在车厢上,静等马车驶回天泉山。
隔墙有耳。所以任何机密之事,任何大逆不道的情绪,都得等回楼后再提。
楼中难道就没有隔墙有耳的隐患?
苏梦枕合目养神,直到行驶的马车停了,似乎有人拦路。
谁能拦苏公子的路?
他重新睁眼,睁眼以前已听见雷媚那鲜明的娇笑。
“哎呀,马蹄怎么断了?”她咯咯笑着,掀开苏梦枕的车帘,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马蹄,娇声道:“挡了苏公子的路,我得来赔个不是才行。”
苏梦枕对着她的笑容冷冷道:“你没挡我的路。”
“谁挡了谁的路,谁能知道呢?”雷媚掩唇一笑:“苏公子,前方路上有石子,你记得当心,否则,石子进了马蹄,就只能像我这样,把整条马腿都砍下来脱身了。”
断腿的血滴滴溅在车厢内,连着骏马嘶鸣,泛出难闻的腥臭气。
苏梦枕的眼神从马腿移回雷媚脸上,道:“我要回楼,这是必经之路。前面莫说只是石子,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重铺路面,一步步走回去。”
雷媚扬眉,半晌掩唇道:“苏公子还像燕京那时候一样,不撞南墙心不死……”她声音低了些,带着诡秘地将俗语续完:“不见棺材不掉泪。”
沃夫子的手掌缓缓伸开。他一身功夫,尽在手掌,此时已快忍不住要向寻晦气的雷媚出手,苏梦枕在他身后轻轻咳道:“沃夫子。”
只这么一喊,就止住了沃夫子的杀意。苏梦枕又咳嗽几声,不牵动肺腑,单纯成了喉咙的习惯,待咳完才道:“雷三堂主公然阻我归楼路,明日算得总账,账单自会递到你手上。”
“明日太快,”雷媚笑道:“苏公子愿意赊欠一段时日么?”
苏梦枕眼中寒焰重燃。他冷冷注视着雷媚,片刻道:“搬开死马,我们接着走!”
雷媚咯咯笑着放下帘子。他的车夫拖走路中死马,车厢再次平稳向天泉山行去,苏梦枕手指缓缓在膝上敲击,忽在抵达一瞬道:“召集统领,青楼开会。”
金风细雨楼如今在京城的铺子摊得相当大,被纳入议事层的统领也渐多,如今散布各地,要一时召他们齐聚尚需时间。苏梦枕一人坐在主座,本要趁此时机着手处理几件不那么要紧、也不能够忽略不计的事务,胡青牛却摇摇晃晃,登上楼来,别的事不做,先一探手就掐住苏梦枕手腕,一边凝神把脉,一边把手里药碗塞到他手里。
苏梦枕以极快反应抽走信纸,扶稳药碗不至泼洒,抬眉就见胡青牛横眉竖目,向他挑刺道:“我已千叮咛万嘱咐,养病期间不可多思,否则被我逼入三焦的寒毒,又要逸散。你堂堂一个楼主,居然连句人话都听不懂?”
苏梦枕懒懒道:“我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