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之中,初赛总算宣告结束,留在场上的大多是些江湖早已成名的高手。复赛直接以守擂攻擂形式展开,几番混战以后,萧峰当仁不让地占住擂主之位,几乎只花几拳几脚,就已将完颜宗辅摔出擂台,把这位王公公看得高声叫好,抓住季卷衣袖问:“前几次来时还未见过这位英雄,他是何出身,竟又投入你麾下?”
季卷假咳几声,但笑不答,意有所指地问:“王前辈,今日观赛下来,燕地群豪的底蕴,较之京城如何?”
王公公脸上笑容不变,似乎只是与她尽兴交流武艺地道:“底蕴尚薄,但群星熠熠,若加上域外高手,论人数已几能比肩。”
季卷便笑得更甜。
王公公抱怨似道:“眼下京中相当不安生,我有时都想,什么时候向官家乞骸骨,来你这里养老算了。”
季卷笑问:“哦?如今外敌已定,我听说京中正要大肆封功,怎么反倒不安生了?”
王公公专注看着擂台上乱战,嘴唇不动,轻声细语道:“正是为了受封呢。蔡相、王宰、童太师、梁太尉可都动起来,为你准备,意在等你入京受封。我这回来亦有官家旨意,要宣你上京呢。”
本稳坐裁判席的戚少商忽纵身跃入场中,一副见猎心喜的模样,也不管自己出手合不合规矩,大笑着与萧峰战作一团,季卷笑看着,忽声嘶力竭咳嗽起来。她见苏梦枕咳得多了,自己把那样子学了个十成十,此时气息奄奄望回王公公,装作没懂他的暗示,叹息道:“官家愿意给我这白身封赏,我自然是感激涕零的,但是王前辈也见了,我这回病的……只怕上京就要死在路途中了。”
她话说得客气,意思却已相当明白:她又不傻,才不会做回去自投罗网的鸡。
王公公沉默一会,道:“既是相思病,回京见到苏公子,想这病就能大好了。若是别的病,倒还可信一些。”
“哎呀,怎么总是我上赶着去京城找他呢?”季卷娇嗔道:“他就不能来看看我?”
王公公的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有点受不了。
季卷满足自己戏瘾,却也没落下王公公的提点,笑道:“前辈说得是。我这病今晚又要加重了,特别重,明天就连床都爬不起来,见天就要自己死掉了。”
已经从王公公处得到赵佶和宋廷中大半实权官员都等着对她关门打狗,季卷说一不二,晚上当真病情加重,转眼就已气息奄奄,一副重病不治的样子,总之说什么也不离开燕京。王公公离开时都是抹着泪走的,入戏之深,似乎她真的再迟几天就要归西。
王公公走了不多日,朝中派来御医勘察她病情,有王难姑亲手下毒,季卷被扶着出门时简直如一具僵尸,把御医都吓了一跳,探脉又辨不出病情,只能勉强接受了她相思成疾的瞎话回禀。听了御医确认,季卷似乎病得当真很重,赵佶与朝中几位卧龙凤雏商量几日,下旨关照她静养,同时非常体恤地表示,既然病得这么重,那不如把手上辽人军队的军权移交给童贯。旨意发出当日,童贯已带着他二十余万的大军开拔,似乎是要来平和地过渡军权。
第124章 先下手
纵有千百种阴谋诡计,在季卷坚定咬死重病不能动之下,蔡京等人也不能派人空降燕京,一掌毙了季卷再飘然远去――燕京那还没比完的武林大会几乎吸引了全江湖闲人,他们手上再强的杀手也无法在这么多闲人眼皮下潜入季卷住所。
既然不能骗她回京,赵佶便将希望寄托于童贯之上,自己甚至想好,等童贯取回全部兵权,等季卷病愈,他把季卷调回京中,封一封女真人,替她在京中立一座道观,终她一生,必不少她用度赏赐。她要不满童贯,等过了一时半日,贬下他官,任季卷处置就是。
他对季卷仍抱有一丝浪漫幻想,也觉得自己的做法,对一个太不循规蹈矩的女人来说,已经足够温柔,季卷来日弄明白后,也会为他安排感激的。在这种温柔之外,蔡京来请示该出手先拔季卷留在京中掣肘的金风细雨楼,他就没多少耐心,挥手叫他们自行其是,此时已全然、或刻意忘了自己还给过金风细雨楼楼主一面免死令牌。
蔡京得了圣意指示,先是请赵佶在诸葛神侯陪同下离京,避一避京中乱局,随即信手掷出的第一张牌是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在武林声势早已落于青、金两派之下,京中势力,更远不如苏梦枕。雷损就算拼上身家性命,也绝不可能打得过金风细雨楼啊。”蔡攸迷惑道。
蔡京不语,反是坐在蔡攸之下,一个遗世独立,白衣胜雪的中年人淡淡道:“投石问路而已。剑客生死相较,在发出决定一剑以前,也需要提起十二万分精神试探破绽。”
蔡京手上牌的确很多,但还要留一部分给未来,时刻准备对付季卷。因而最好能够试探出全部底细,再以最小的代价,取下最伤痕累累的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何时会伤痕累累?
必得是苏梦枕伤痕累累之时。
但苏梦枕已近三年没出过刀。谁知道他眼下刀力还有几分?是越发精进,或是退步?
四年以前,他封刀之前,已是江湖名副其实的“梦枕红袖第一刀”,守燕京半月有余,红衣立于城墙的英姿至今犹被当日参战者津津乐道。如果他刀意见涨,如今又是什么实力?
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使苏梦枕伤痕累累?
蔡京笑了。非常欣赏的微笑。他笑着道:“攸儿能招纳到你,是他撞了大运。你知道苏梦枕的破绽是什么?”
白衣人道:“在我眼中,他全身上下,至少有一百个破绽。”
蔡京问:“最大的一个是什么?”
白衣人暂未答。
而雷损已利用起这个破绽。
六分半堂是被蔡京投下去问路的石子,而他也同样投下一颗石子试探。
一个被雷卷亲自逐出江南霹雳堂的雷家败类。
“杀戮王”雷怖!
一个以擅杀人、爱杀人闻名的疯子,正在金风细雨楼一处盘口杀人。
这日下雨。雨甚大。光阴阴,灯暗暗,刀无敌。
无敌的刀已经砍下四个人的头,马上就要砍下第五个大好头颅,便听屋外一声蕴满愤怒的声音:“你杀了我兄弟,我就要你死!”
一个有破绽的人,难道不知自己破绽在何处?
一个有破绽的人,哪怕明知有诈,依旧会上钩。
怒声尚在屋外,比声音更快撞入屋内的是一道黑得融入雨色中的身影。
身影一声不咳。
苏梦枕这几年春风得意。他以前不仅病重,更不爱吃饭,没空休息,一个人瘦得似一张皮,薄薄包裹在骨架外面,唯一双眼还看得出这是个活人。现在不同。他吃得好。睡得也好。
一个人就算病得再重,只要能吃能睡,就一定会变得健康一点。
所以现在撞入屋内的黑衣身影已显出些盛年男人该有的健壮,拔出的刀,也不再如几年前一般凄冷、婉约,柔如女子微吟。
依旧是一柄红刀,依旧刁钻、意料不到,刀势开阖壮阔,刀如惊电,只一现世,就斩断雷怖的无敌刀,第二刀,已撷下雷怖人头!
苏梦枕落地,轻咳一声,视线扫向室内其余六分半堂弟子,目中寒火凛然,似在打量还有谁手上沾了风雨楼弟兄的血。六分半堂中人这才反应过来,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该进该退。而苏梦枕已替他们做出了决定!
他看见其中一名弟子指缝间有血。于是他前掠,刀自袖飞,直飞那名弟子脖颈。
一刀,再取一个人头。同时有劲风自颊边生起!
一柄黯淡无光,黑带五彩的刀,自断了头的六分半堂弟子身侧抹出。
“不应”宝刀!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乃当世四柄神兵。血河剑从方应看处落在季卷手里,她嫌煞气重,搁置不用;挽留剑主隐居,暂未现世;另外的红袖与不应两刀,正由苏梦枕与雷损各执其一,两人京中对峙日久,两柄宝刀却从未正面对上过。
这当然是他们两人默契。非决战之时,他们都有意避开彼此正对的时机。
现在红袖在握,不应现世,莫非现在就是雷损择定的最终决战之日?
雷损选择了最好的时机,选在苏梦枕刚杀完人,视线被喷溅血液一挡,手袖后撤,避免被染脏的公子习性发作瞬间,不应刀吞没周边所有光线,悄没声地斩向苏梦枕。
而红袖依旧翻起红浪,穿花乱坠般自袖中递出,截住雷损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偷袭。
苏梦枕冷笑。在刀绽迷艳光华里冷笑道:“你已敌不过我!”
雷损同样发现这一点,神色震怵。
封刀三年,苏梦枕竟还能进步?
或者是身体病痛减少,令他能拨出更多力气,用在刀上?
此时却不能深究!因为苏梦枕的刀又袭来。刀动风起,风翦一丝红,已奇巧地从雷损刀中一霎空隙里钻了进来,直抵他的咽喉。这一刀不及阻挡。雷损脸上已露出了悲酸的神色。
可另一道风向苏梦枕背后袭来,逼他放弃这必杀一击,撤身让开。
眼风。
狄飞惊的眼风!
“低首神龙”也来了?
六分半堂两位首领都在,其余堂主供奉是否也已藏在这间楼里?
这就是雷损投一颗不值钱石子,所能寻到的好时机。苏梦枕得讯雷怖在此大开杀戒,动身之快,甩下所有楼中精锐,眼下此地除却些拳脚稀松的外门子弟,就只他一人!
一人。对多少人?
高踞的众党中,仍是冷如寒冰的白衣人先下定结论:“无用功。”
蔡攸不耻下问:“先生觉得雷损竭力营造出多对一的局面也不足以杀死苏梦枕?”
白衣人闭目,抚剑。抚摸宝剑之时,脸上露出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他道:“安排下一次袭杀吧。我比你们任何一人还急于看到他死。他若不死,季卷怎么会把隐居的叶孤城请动出山?”
他说到这句,不知何故,竟微微笑了一下。他并不常笑,因而笑起来时,竟带着莫名讥讽之意,不知在讥笑身陷囹圄的苏、季二人,或又是讥讽眼前这些丑陋做派的小丑。
季卷也在笑。气笑。她仍装着病,做戏做全套,连日躺在榻上,却不妨碍她继续批公文,更不妨碍她拿着从福建返回来的书信跳脚。
“哪有这样的师父?!”她叫:“成天就知道跟着商队出海,去找什么新岛屿建他那破白云城,连他亲爱的徒弟的信也不收!”
她写给叶孤城,暗示他赶紧出山给徒弟搭把手的信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青田帮弟子满脸为难,表示叶长老眼下行踪飘忽,一年里能回一次驻地就已很不错了――这一次往往还是丢下一份材料清单催他们加急处理。
“下次断了他的分红。”季卷嘀嘀咕咕,送信的弟子看天看地假装没听见。
她又拿起另一封信,翻了几页,喜笑颜开:“果然还是帮主最支持少帮主的工作!京城这么热闹,青田帮帮主当然也要去凑个热闹嘛。”
苏梦枕在这种时候居然也能笑出来。他像季卷一样笑,笑容更寒,更怪,带着森森鬼气,冷笑着向从他身后逼近的狄飞惊问好:“你来了!还暴露了武功路数。无邪早就怀疑你武功不弱,今日之后,他总算能解惑了。”
狄飞惊救雷损一次,现在又低下脑袋,安静地归于雷损身后,斯斯文文道:“苏公子,你我立场如今相对,接下去都是杀招,就不必强自寒暄。”
“对我出手,没什么,”苏梦枕不以为意道:“只要没对我楼中兄弟出手,我都愿意跟你们聊几句――听说你已和雷纯姑娘完婚,做了雷损的姑爷,我没给你们赠礼,也不想赠,一句恭喜还是舍得说的。”
狄飞惊脸色一白。他艰难地支起一节断了的颈骨,向苏梦枕投来一眼,似要确认苏梦枕这话是否是讥讽。
有什么好求证的?一个主动放弃雷纯的前未婚夫,来恭喜他这位窃宝上位的新郎,除却讥嘲,还能有什么用意?
但苏梦枕说这话时的确没有嘲讽之意。他甚至都快忘了还和雷家有过前情。他对狄飞惊的恭喜也出自真心实意,脱口而出时,甚至还有点小艳羡。
――他和季卷都没完婚呢!
第125章 一波三折
感慨只是心随意起。
真正随身飘起的是刀锋。薄红微闪,刀气竟狂傲至此,一人笼罩雷损、狄飞惊两人。雷损狄飞惊两人急退,撞碎墙壁投入雨中,隽俊红影紧跟在他们眼前,斩碎雨丝,是势要取他们性命的冷决。
哪怕雨中几道潜伏身形暴起,各执武器攻向他,苏梦枕手上刀也没有一丝偏转。
雷动天,雷媚潜伏已久,此时两方夹击,四人各占一方,连接成阵,齐攻苏梦枕!
这几乎是六分半堂中全部最高战力。雷损将他们全聚于此处,难道就不怕一旦折损,六分半堂后继无人?
但雷损似乎全不在乎。毕竟几乎不可能有人能从他们四人的联手一击下活下来,他自信哪怕是号称京中第一高手的诸葛小花来此,凭他们四人,也绝对能让诸葛小花留下点代价。
更何况区区一个苏梦枕?
“区区一个”苏梦枕冷笑,在雷损形势翻转,招招杀招、刀刀抢攻中同样暴退,而雷损眼中唯余取他性命,步步紧追,不应刀抢在其余三人之前接连抢劈,形成些微脱节。
这一脱节,使他抢到了其他三人之前。换句话说,有三个人落在他身后。
于是雷媚的剑在昏天骤雨里悄没声地偏转半寸。这半寸,已足以把剑刺进雷损后心。
雷动天与狄飞惊齐齐发出暴喝,眼风指风弹向剑脊,令雷媚的剑没能刺穿雷损心脏,就不得不拔出自保,但也已足够对雷损造成重创!雷损本就苍老的脸色更加灰败,停步转头,而苏梦枕已从前掠来,红袖刀穿在雷动天与狄飞惊两人夹击之间,把雷媚护到身侧。
雷损吐一口血。雷媚的暗算虽没能杀了他,也已叫他功力大损,全要靠雷动天搀扶着才能立在原地。他惨然问:“为什么?”
雷媚脸上也略有伤情。苏梦枕替她回答:“因为她已答应加入‘金风细雨楼’,她就是郭东神。”
雨仍在下。雨中渐有杂音。是金风细雨楼增援赶至的动静。雷损还想再说,狄飞惊已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先撤!”
撤。英雄落魄,当然该先撤。雷损一点头,半靠在雷动天手臂上,被拖抱着退走,狄飞惊在其身侧掩护。雷动天与狄飞惊都打着十二万分的注意,担忧苏梦枕会随时追上,但苏梦枕却只慢吞吞地踱回楼里避雨,目光冷湛,并不急于穷追猛打。
他甚至有心情拧一方白帕拭掉脸上水渍,拭到一半手臂抽紧,扭成不正常的角度。雷媚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笑道:“看来我们四人合击,还是给苏公子留下了点伤势。”
“四人合击,给苏梦枕造成了些伤势。”
别野别墅里,蔡京众党亦在谈伤。
蔡京只问他最关注的问题:“多重?致不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