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完汤药,抖飞药碗后,内力灌于宣纸,令软纸如竹简般立起,迅速写了几字回复,其间左手脉门始终袒露在胡青牛手下,丝毫不担心他突施暗算。
胡青牛被他这继续耗费心力的姿态气得暴跳如雷,口中直骂道:“要不是季卷挟恩要求,我才不给你这棺材板治病!治治治,为了你都有快一年没见过夫人,成天治得我直犯晦气!”
苏梦枕似是短促笑了一下,随即收敛,依旧一副不上心的模样,道:“我也很久没见过我夫人。先生要想去燕京探亲,动身时记得替我捎一封信。”
胡青牛眉心一跳,忽有所察觉,收了手仔细打量苏梦枕,见后者微咳几声,漫不经心向他投来视线,眸色冷冽,内蕴寒火,似有无穷刀兵将起。
他一咧嘴,领了苏梦枕的情,言语依旧骂骂咧咧,像被苏梦枕的不自爱气得七窍生烟,撞开正要迈入厅中的余无语,扬言立马要离开楼子回去隐居,噔噔噔跑下楼收拾包袱去了。
余无语被他一撞抵到肩井穴,半边身子都麻痹了,此时揉着肩膀,心惊胆战地转向苏梦枕,颇有些谨小慎微地问:“公子,怎么将胡大夫惹生气了?”
苏梦枕不答。他当然有资格不回答任何他不想答的问题。他只是等余无语等人合上门,金风细雨楼所有话事人齐聚眼前,才坐直了身姿,冷冷道:“我喊你们来,只为一件事。”
“备战!”
他一言既出,厅中大哗。
“对谁的战?”
“现在京中,还有谁这么不长眼色,敢对金风细雨楼宣战?”
“是不是公子终于决定,一举铲除六分半堂,别让他们继续跟着我们吃利了?”
“或者是最近刚入京的唐门?他们抢了我们好几处生意,也该给他们立一立规矩!”
苏梦枕沉默着,给他们留了一点宣发情绪的余地。等预留时间一到,便略过了他们对敌人、人数、时间等各方面的问题,只独断道:“回去清点战备,三人以上,各处小组,必须时刻保持信息通畅,无论何时,一旦命令下达,半盏茶内,必须抵达战场。”
他很少这样下命令。通常风雨楼内的事,他会拿出来让大家讨论,也不会事事由他独下结论。
但是当他揽过决定大权,并坚持不在事成以前向他们公布用意时,至少风雨楼的话事人们就会明白,这一次金风细雨楼一定正面临着一件决定了楼子生死存亡的大事。
什么大事?
什么势力竟能威胁到现在这样体量的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咳嗽几声,示意这件事已定下,并不给任何转圜余地,现在这些总管们该加快进度,就自己的要求,各自提出实行中的难点,以期到时,能够不打折扣地完成。
在座的众人竭力按捺情绪。没能按捺住。依然有人时不时插话,试图表达情绪,或是向苏梦枕求证,一再拖慢会议进度,致使苏梦枕面上神色越发寒冷。
他是个过于讲究效率的人。一再闲话,对他而言,无异浪费生命。好在他并不会因此向楼中弟兄施加情绪。
他只是极轻微、极苦恼地叹一口气,这一口气就足够正嘈杂的厅中静下,数十道目光齐齐投来,见到他们的楼主轻抚着手上指轮,面上漾出完全不讲道理的,急着要去谈恋爱的少男神情,神采飞扬,堂而皇之道:“开完会我还要给季卷写家书。”
他一顿,又理直气壮,催促道:“一炷香,还有什么问题,全部讲完。”
第122章 间章・两处相思
季卷也在开大会。打下上京只是最初一步,要是想节省行政成本,当然可以扣下金国朝臣,放其余人继续回去过游猎生活,把难题丢到百年后再说,但她更喜欢另一种可以令他们和而不同的方式,要纳他们入生活体系之内的方式。
这种方式索求的工作量自不可同日而语,尤其在铺展工作以前,她还要想些办法,架起被赵佶送来治理州路的北宋官员,这场大会,就被拖得更久,谈得更细,要聊的内容更多。
好不容易结束一场会议,季卷转头奔赴另一个会场,扎堆到济济江湖人之中。
“你迟到了。”息红泪在席间不满道。
季卷笑着讨饶:“怪我,怪我,晚上我自罚三杯――还是抓紧开会!我待会儿还要去见完颜宗望他们。两个议题,一个是总结我出门打仗期间其余各处,尤其是边境上的江湖人动向,另一个是讨论怎么解决女真高手依然不服管制的问题。先讲讲总结吧。戚大盟主?”
戚少商这才依依不舍收回黏在息红泪身上的视线,清嗓道:“我先讲燕京。”
季卷摊开纸笔认真听他总结近来燕地武林纠纷。既然苏梦枕拒绝留镇燕京,她便择定戚少商做她与武林的中间人,他也不负所托,显出非同一般的做正道领袖的天赋,下能约束江湖秩序,上能抗衡她构思不够合理的要求,正因处事公允,成了来北地闯荡的江湖闲人们公认的好扛把子。
如今连云寨已更姓改名为连云盟,在她治下一家独大,即使对其他帮派亦有号召力,因此召集江湖各路首领开会,由他起先发言,在座各帮领袖都无微词。
在他之后,总舵分布各地的首领一一汇报,各自夸张渲染在她离开燕京后,为稳定一地治安做出多少努力,叫她怀疑她治下是不是辆随时要散架的独轮车――邀功之后,下一句就是迫不及待地申请去金国领地继续设分门,被她毫不留情统统否决。
息红泪作为驻地仍留在宋国境内,替她把守两国边境的帮派之一,落在最后发言:“在上次错放了血河门那些身负血案之徒北上之后,我和义胜军重新细化了审核制度,基本保证现在北上投奔我们的江湖势力里,没有那种拿平民练功的邪道门派。你们离开燕京之后,官家不安分,想往燕京插些眼线,被金风细雨楼及时提醒,我们倒是放他们进去了,现在仍时时监视着他们动向。”
她顿了顿,嘴角忽露出一丝神秘微笑,又接着道:“还有件事。上回‘红粉骷髅’带了上下老小的女子,想进燕京开发皮肉生意,被我以燕地不批准女子卖艺卖笑为由挡了回去。这回她们门主不知从哪搜刮来几百青年男子――”
季卷假咳一声,正要严肃说“禁止皮肉生意不分男女”,就听息红泪似笑非笑,凤眼凝在她身上,继续道:“其中有三十来个弱柳扶风,成天咳嗽吐血的病秧子,专说送你的,要你行个方便。”
季卷脸上假笑僵住。
席间十数名江湖好手面如坚石,但不知从何处发出些呼哧呼哧、漏气的声音。
她一下都不知道从哪里澄清起。
首先,到底哪里来的江湖传闻说她就喜欢病弱款?
其次,一次送三十个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最后的最后,她和苏梦枕也就是忙了点,见面次数少了点,手上戒指都没脱,不至于让人觉得她寂寞难耐急需找别人填房吧?
戚少商咳嗽。他咳嗽一声,像终于好意思说了一样,如释重负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难道没发现燕京城里故意装得病歪歪的年轻男子相当多吗?呃,卷哥,我没有说你……”
房间里呼哧呼哧的漏气声越来越多了。
季卷张一张嘴,面如死灰道:“我发现了。我不是特意安排城中医师协会搞了防疫消杀和健康讲座吗。”
她相当无奈,仍试图替自己辩解:“‘红粉骷髅’这按图索骥的思路就错了,我不偏好病弱。下回见了苏梦枕你们就知道,他现在比以前健康多了,也壮多了,真的。我更不好搞替身那一套,你们帮中要有人再动歪心思,记得提点一下。其次,行贿这是罪加一等,息姐,转告她们赶紧换门营生,否则永远别想在我治下过。”
息红泪笑完了,点头道:“我知道。”
季卷叹了口气,露出有点牙疼的神情,又问:“这些病人恐怕都是‘红粉骷髅’四处买来的吧。身体状况如何?正常咳嗽吐血多是肺结核,得把他们隔离诊治,才能减少危害。”
息红泪笑道:“你放心,我们毁诺城中也有仁慈心肠的好大夫,赶走了红粉骷髅,把这些病秧子都留下治病了。你别说,这些人虽体虚,倒相当懂体贴人,毁诺城里好几个姐妹都看中了他们,打算携他们一道来燕京定居。”
她说着,抚摸嘴唇,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令季卷一怔,眼光立即溜到戚少商那边,果然见他青青白白,龇牙咧嘴半天,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季卷也加入了席间其他人之列,面如坚石,但不知从何处发出些呼哧呼哧、漏气的声音。
她们有意讲些轻松话题。此时汇报已经结束,令人始终紧绷着神经并不是季卷所愿,需要一些笑话来缓和会议上因意见不同导致的火药味。
……但她自己也没想到遇到的居然是“三十个肺病替身”的笑话。
她笑了几声,便继续话题:“该来处理女真了。女真人全民皆兵,人数虽少,论及武力,却是不可忽视一股力量。要放他们尽归长白山,未来对中原武林仍旧是极大威胁,要逼他们在朝为官又难。你们现在是维系武林安稳的中坚力量,要如何消化这些女真人的威胁,还要靠你们的想法。”
戚少商道:“江湖人向来是最守汉夷之辨的,至今西夏、契丹人来燕,也只能抱团另立帮派,与汉人帮派井水不犯河水,我很难要求江湖帮派直接吸纳女真人。”
统领辽人帮派的耶律意辛冷哼一声,虽不满戚少商言论,也承认道:“汉人同女真的仇怨,远不如我们同女真的。要我们接纳女真人,那是万死不能!”
座中各位大抵是此类言论,也有说来日或可平心相待,但目前实在太难。季卷笑笑,正要说话,视线里却捕捉到门外胡青牛骂骂咧咧的身影,心思不由飘荡一瞬,嘴上含混几句,才又想起继续道:“我何时要你命令江湖门派吸纳他们了?契丹、女真,各有武学传承,你要他们丢下传承来加入你们,他们还不一定愿意呢。――我要的是让女真人心服口服,至少,认同我们确有长处,赢过他们靠的不仅是诡计兵法,更有武力。”
她原想一口气把自己构想说完,见门外胡青牛越发不耐,抿一抿嘴,笑道:“你们先想一想。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
说罢,她推椅离席,往外走时笑容渐淡,找到胡青牛问:“胡前辈什么时候回的燕京?苏――”
胡青牛翻个白眼,道:“这回可是苏梦枕特意差我离京,不算我背约。”
“哦?他差你回燕京办事?”
胡青牛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张信纸,道:“你看了就知道。”
季卷笑一笑,接过信纸,正要展开,心里没来由一阵发虚,旋即立马安慰自己:他总不可能是知道三十个替身的事,要来演什么白月光回国的闹剧的。
第123章 间章・相思成疾
她展信,先为信上药味与刻意熏香笑笑,读信间顺口般问:“他身体现在怎样?”
胡青牛抱着手臂,冷笑两声道:“暂时死不了!嘿嘿,但过不了几日,可就不好说咯。他找个借口故意差我出京,哼哼,我猜京中定然要有一场大战。”他说到这里,摇头晃脑,显出点不能继续解苏梦枕的奇病的技痒,旋即又醒觉,警惕对季卷确认:“我不治找死的人。他要是自己死了,算不得我救治失败,你我恩情也就一笔勾销了!”
季卷皱起眉,脸上笑容消失,透出百般遮掩后的疲倦。她从信上抬头看胡青牛一眼,指腹按在落款处利落一个“枕”字上,眼中锐利淡去,又恢复亲和姿态,笑道:“这是自然。”她又故意揶揄地问:“前辈还等在这,不去找王难姑,莫非是等我跟你谈一谈家书的读后感?”
胡青牛脸上的一丁点儿关切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高哼一声,转头就走,宽袖兜面往季卷手上糊来,季卷右手伸在信前挡了一挡,收回手时,掌心却已多了一小瓶丹药,再抬头时,胡青牛已负着手,踏步远去,权像是药瓶自己从袖子里掉出来一样。
季卷微笑。笑着收起药瓶,慢慢将信折回原样,鬼使神差举到鼻前嗅了一嗅,熏香与苏梦枕衣服上沾的冷香一致,令她笑容更真心实意。
这几年间他们各自忙碌,每一年总算能找到些时间、找到些理由,催促自己动身往对方的地方去。见面后各种意义上要做的事都多,但到底相聚时短,分隔日长,唯独靠信件聊寄情思。
但他们书信也不常写私密言语,基本全被公事占满。譬如此时,苏梦枕只问她一句安好,立即以隐晦笔法写他从蔡京态度间试出疑点,而六分半堂亦两方押注,京中那位官家,显然已忍耐不住,想要对边境拥兵自重的势力下手。
季卷虽名义上未领北宋官职,不得领宋兵宋将,手下各州各路,亦顺从接纳赵佶派遣来的官员做四司,但官员人选首先已被苏梦枕在京中筛选运作过一遍,过来就任以后,或威逼,或利诱,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立场都渐坐在她这一侧,如今以她实权掌控地区、加以理论上辐射区域,说是一方诸侯,都有些太小。
中央对诸侯,最常做的是什么?
削藩。
……赵佶不会自比汉景帝,以为自己也能推什么《削藩令》吧?
呃,据她所知,北地各方往汴京送回的战报,已经基本不写她手下辽人武林人的功绩,成天大吹那些被她弄去种地当安保的宋军威仪,“北方诸夷远见宋旗皆望风而逃”……
赵佶真信了也未可知。
毕竟一个皇帝身边,经过他自己筛选,最不缺的就是向他大吹法螺的家伙。
季卷梳理片刻信中一手消息,心中已有决意,收好信纸,转身福建送了几封信去,又接着回去同武林人开会。
这回她没再卖关子,将自己计划用武林大会为由头,吸引女真人参与,再往奖项中塞入官职名额。女真人自傲,也崇敬强者,自无拒绝比赛的道理,等多比试几次后是否会态度软化,就势加入她的体系,那就未可知了。
息红泪点头道:“做评委公证的事,你当仁不让。”
季卷笑道:“不行,我生病了。”
息红泪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什么病?”
季卷煞有介事道:“相思成疾。”
她说话向来看着像玩笑,但也向来说一不二。
在北地一片欣欣向荣,各路工作齐开展,犹以戚少商等人联合举办的武林大会吸引中原眼光同时,赵佶派来为她打下会宁府的封赏姗姗来迟。内侍省王公公近几年常往这边走动,早已成了老熟人,这回迎面见到季卷面如金纸,虚弱地被扶出来谢恩,不免吓了一跳,快走两步来拉她:“哎呀,病成这样,如何不先说一声?”又问左右:“咱们季大王这是什么病?”
季卷答:“相思成疾。”
王公公愣了一下:“积劳成疾?”
季卷笑出一口白牙,咳嗽几声,纠正道:“相思成疾。”
她又捂着心口虚弱道:“为了王前辈与官家厚爱,我就算病得要死,也要亲自接待。近来燕京武林人正办武林大会,我陪前辈一同逛逛?”
戚少商办这武林大会,本只局限于北地,等消息传开,又有一堆宋境内等待成名、仅有薄名、见猎心喜的江湖人想尽办法凑过来报名。江湖人最不讲规矩,把整个比武大会流程搅成一团乱麻,好在人数越多,江湖百家流派都在擂台上轮番展示,实力不一,个中神妙已足够带领女真部族参赛的完颜宗辅眼中异彩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