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也经常往脱手的霹雳弹里掺毒。
这种时候要是中毒,可不会是什么美事。
所以他将全力灌于足下的内力分出一些,运在手上,要化去扑面暗器中的暗劲,令它不至于在自己身边爆炸。
他慢了一分。
就这一分,背后风声急动!
刀的风。刀入体。刀被他下意识用骨骼夹在肋间,可一刀之后,便是一剑,一剑从他胸骨缝隙,穿心而过。
唯有季卷催尽内力后苍白的笑脸,映在他眼前。
蔡京这才接住那枚直冲面门的黑影。并非霹雳弹,更没有什么毒。
比那沉重得多,华贵得多,方方正正,一块玄铁令牌,其上由赵佶亲手所题,书“免死铁券”。
――这就是她的暗器?
蔡京在急剧失温中,忽觉得相当滑稽,张口欲笑。
他笑道:“这铁券,我也有一块――”
非但有,而且是赵佶所颁的第一块,其间信重,简直想要把他的千年大道分润给蔡京一半。
他攥紧手中铁券,像在抓这八十载荣华。
继而气绝。
如果天变了,纵是有再多免死铁券,又能免除谁的死亡呢?
苏梦枕抽出刀,又从他手中抠出铁券,非常不满,向季卷横来一眼。
他似乎很不高兴送她的东西被她当暗器乱丢。
季卷摸摸鼻子,心虚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却见他一双鬼火般幽暗的眼中恼火消散,星星点点,蕴出真实的笑意。
她问:“你笑什么?”
他不答反问:“我们有多久没见?”
季卷脱口:“九个月。”
苏梦枕纠正:“算上今天,是九个月,又一旬。”
他的口鼻处忽开始渗血,身形也摇晃,面对季卷坠崖般猝然中止的笑容,依然坚持笑着,温和道:“重逢是件很好的事。怎么可以不笑呢?”
然后他倒下。
他实在已坚持了太久。坚持到她来,坚持到尘埃落定。战无止境,哪怕今日以后,也绝不可能就此封刀归隐,但她在身边,便该有长久恶战后理所应当的小憩。
倒――下――
倒在季卷怀里。所以也不算全然倒下。
季卷拖抱住苏梦枕失去神志的身体,把胡青牛所赠保心丹一个劲地往他口中塞,直到确认他仍有呼吸,方闭目长舒,用僵冷手臂把他抱起。
苏梦枕是北地应州出身,虽瘦削,个条却高,她却是南方人,身量即使放在南方,也算不得出众。她这样娇小的个子,非把一个男人公主抱起来,看上去总是古怪好笑的。
但是眼下街上却没有人笑。有的时候身份地位的变化,天然会叫别人肃穆相待。
因此当诸葛神侯自叶云灭体内抽出长枪,街上便落入彻底的静谧,连风声都不动,听季卷神色疲惫,向他们下达受赵桓称臣以来,第一个指令。
她道:“召集京城里的所有御医。”
第141章 我们成婚
苏梦枕睁眼。
不必睁眼已察觉出身处环境的不同,身下床褥前所未有的柔软,房中被熏香浸润太久,浓烈气息几乎作呕。
最关键是,刀已不在袖中。
对刀客来说,已没有什么比刀不在手更危机的时刻,苏梦枕睁眼时,却一时并不急于寻刀。
他睁眼,寻人。
人也不在。
桌上汤药热气袅袅,桌边锦椅抽开。端来汤药的人显然没有离开太久,苏梦枕从对他来说软如魔窟的床榻上起身,走到锦椅旁边坐下。
他不忘将汤药一饮而尽,分明是苦的药,喝完却有笑意。
他看见了自己的红袖刀。替他换了身轻软里衣的人对他的刀并没有多少兴趣,依然珍而重之地放在素刀平头案上,苏梦枕没起身去拿,只坐在椅上,侧着头凝视刀上缓慢流转的浅红光晕。
他安静地等,陷入某种漫长的午后遐憩般等,一位久战之兵,终于有机会放空一切,什么都不想。直到开门声将他从顿悟状态惊醒,他回身,微笑:“你……”
推门的树大夫惊异地见苏梦枕变脸一样收起他那堪称恐怖的甜蜜微笑,把表情压了又压,变成他常见的,只存于唇角一丝的矜持笑意。
苏梦枕神情自若把停了一下的话补完:“你来了。”
树大夫决定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他合上门,满意地见自己离开前端来的药已经被病人喝得一点不剩――苏梦枕虽然出刀时决绝得像不想活,至少他在不握刀的时候还算听话。
树大夫瞥一眼案几,见刀仍搁置在上,苏梦枕暂时并没有归刀入袖的打算,便更高兴,喜洋洋道:“燕王要见公子醒了,一定非常高兴。”
他已经预备着迎接病公子的傻气问题:季卷去了哪,他现在在哪,是不是季卷动了他的红袖刀,诸如此类。而苏梦枕一抬眉,尖锐重复:“‘燕王’?”
树大夫不解其意地反看回来。
于是苏梦枕不容置疑地坐直身体,脸上笑容尽收,紧接着问了第二个出乎树大夫意料的问题:“杨无邪何在?”
树大夫茫然答:“杨总管在按公子吩咐,收点金风细雨楼弟兄。”
树大夫只管医理,向来少涉俗务,不懂苏梦枕为何因他一言浑身绷紧,透出随时要提刀上阵的凶悍煞气,又为何在他答完杨无邪动向以后重归平静。
苏梦枕恢复平静,坐回身不再去拿刀,手指在桌面轻弹,片刻道:“请无邪过来一趟。”
树大夫不满:“公子病重未愈,该静养,不该劳神。”
苏梦枕咳嗽着点头,却并不重复自己要求。他从不重复废话。
树大夫搬出另一个人:“燕王千万叮嘱我们不能让公子再加重病情。”
于是苏梦枕的咳嗽里掺了些抑制不住的笑气。他笑,半晌压住了咳嗽,温和道:“她会理解的。”
树大夫迷茫地离开,去找杨无邪。他不知道苏公子在他几句话间究竟想了什么,以至于忽然又摆出副壮志未酬,仍要夙夜匪懈的模样,等找到正忙碌统计楼中损失清单的杨无邪,顺口把心中疑问说出,杨无邪抚着额间黑痣,忽笑道:“你不该喊季卷‘燕王’的。”
树大夫道:“虽然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但她一日没黄袍加身,不就一日还是燕王?”
杨无邪笑道:“虽不知她为何迟迟不称帝,你这样称呼,容易叫公子误会京中出现了变故,致使她依旧只能做燕王。他问我所在,也是要确定是否仍有战事,听到金风细雨楼已在做善后,知道京中基本已定,才放下心来。”
树大夫恍然,于是举一反三:“公子这番喊你过去,是因为担心变故,又急着要主事?”
杨无邪点点头,生怕苏梦枕等得急了,将近几日他病中的情报拢到袖中,匆匆入宫去寻他。季卷虽说入主京城,猝然间未做太大变动,依旧聘请原先那些宫人,只是并不如过去安排那许多无意义工作,上下级关系也不那么严明,因而杨无邪一路入宫,遇见的宫人都带着些茫然与心虚,亦生怕哪日季卷又抛下他们抽身离开。他对自己整理情报的能力相当自负,因而将眼前所见,也纳入情报之中,向病恹恹的苏梦枕汇报之时,将自己路上见闻当做补充说了出来,并不意外地见到苏梦枕病容中多出几分笑意。
这笑容昭示了他们接下去梳理京中武林势力的过程也是愉快的。金风细雨楼本就笼络住京城近半势力,那些旗帜鲜明支持蔡京的已被彻底打残,剩余那些观望者更要向他们献殷勤,金风细雨楼虽在战中损失明显,连驻地的高塔都烧掉一座,如今在京城江湖,依旧是不可撼动的无冕之王。
即使无冕之王,亦不可端坐高堂
杨无邪攒了许多工作,专等他醒。如今京城变动剧烈,金风细雨楼要如何在风云变化中自处,相当要考量苏梦枕与季卷的关系,许多外姓人也同样翘首,在等待这两人身份更迭后是否仍如铁板一块,是否会造出新势力跃起的可乘之机。
苏梦枕了解完这几日京中动向,丝毫不迟滞地处理起积压事务,如何威吓、拉拢、示好,安排得无比流畅,像早有计较,亦全不怀疑季卷会见风雨楼势大,要转变态度,稍做打压。
他主持工作仍旧维持一贯的高效率,因而当天色转暗,季卷摆脱了追着她跑的工作入殿,杨无邪已走了半个时辰,苏梦枕正端起自己第五碗药。
季卷人还未转过屏风,已经笑出声来:“我可听说你足足工作了一下午,现在到我面前装养病,有点太刻意了。”
她说话像在玩笑,等她从屏风后转出来,脸上却没多少笑意,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又瘦下去几分的苏梦枕,许久才一眨眼。
她轻轻问:“你怎么样?”
苏梦枕认真道:“死不了。”他眼底流出几分笑意,问:“你不是召集了京城全部大夫对我会诊,怎会不知我身体?”
季卷笑了。她走到苏梦枕旁边,注视他将药汤一饮而尽,又开玩笑一样道:“你前几天怎样都不见醒,我差点就要对他们说‘治不好他,我要你们全部陪葬!’这种话了。”
“你不会。”苏梦枕道。他放下药碗,握住她的手。
他缓声安抚:“我没打算死在这里。你不用紧张。”
“谁紧张了?”季卷嘴硬,从他指中翻出来,搭上他脉门:“但你先让我摸一摸脉。”
苏梦枕静静等她在手腕上摩挲,听她煞有介事道:“摸起来确实死不了,但还得再听一听心音。”
他低下头,仔细凝视着眼下青黑,满一副疲倦状的季卷说罢,便合身钻入他怀里,侧耳伏在他胸口,片刻又把整张脸埋进衣襟。
她在他心口处瓮声道:“你没必要替我抓赵桓的。”
苏梦枕收拢手臂,片刻只是道:“我愿意。”
季卷似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声。她道:“你抓得很及时。御林军和六扇门抵抗越久,死伤就越多,这样算来,你已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我也很高兴能少死这么多人。”
她一顿,又道:“但我差一点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我不会死。”苏梦枕嘴唇不动,声轻到担忧惊破梦境,微不可察道:“我心愿未了,还不愿就这么送死。”
“什么心愿?”
苏梦枕微笑道:“我们还没有完婚。”
季卷似在他胸前咬了一口,不满他故意拿情话岔开话题。
但他向来只说实话。
他理直气壮,甚至又重复一遍:“想要和爱的人成婚,有什么问题?”
季卷本扶在他胸口的手攒成了拳,似乎想要打他,半晌卸力,只搭在他肩膀,笑道:“这段时间我已走完了三辞三让的程序。”
苏梦枕嗯声。
季卷又道:“我也动手清理了不少大臣,把另一些吓得连夜逃到了应天府那边,眼下汴京里,是找不到一个愿意大声反抗的声音了。”
苏梦枕又嗯。
她继续道:“应天府蠢蠢欲动,想擅自宣告我挟天子令诸侯,趁势扶康王登基。”
苏梦枕在此时展现了绝无仅有的耐心。他甚至有心点评一句:“放他先称帝,法统道统,又有争议。兵务神速,事贵合机。”
“是的,所以,我已定好了下一个黄道吉日,在此之前再受一次劝进,便满口大义地应下,赶在黄道吉日举办仪式,务必大操大办,以定众心。”
苏梦枕往窗外一觑,算道:“下月戊申,除危定执,是天赦日。”
“是这一天,所以,”季卷笑。她笑着抬头,问:“你是猜不到我要说什么,还是装作猜不到?”
苏梦枕也笑。他扭过头去咳嗽,咳得指缝见血,笑意流出得比血迹更明显。他道:“我装作猜不到。”
季卷佯恼:“你就是想听我亲自说出口。”
苏梦枕道:“是。”
他止住咳嗽,视线坦荡,因坦荡更生温度,专注停在她唇上,并不带欲念,只一心等她说完。
他精通术数,能掐算良辰吉日。
算出下月戊申为天赦日,宜登基、封禅、祭祀。
也宜姻择册封。
季卷不再与他兜圈子,从他怀里起身,拿出一张被胸口焐热的文书,递给他看:“我早与你说过,要缔结新式婚书,借我们俩的名望,向天下做表彰。还有什么日子比登基当天签字成婚更合适?”
“上一个黄道吉日是两天前,我没有选,是因为你还未醒。”她微笑道,咬着下嘴唇,似有些难为情,仍微笑着一字一句说:“下月戊申,除危定执,是天赦日,不仅适合登基,也适合婚姻。”
“就在这天,我们成婚,好不好?”
第142章 “早去早归。”
“成婚好不好?”
即使对答案足够笃定,此言说出,季卷居然仍觉得紧张。
她在来探望苏梦枕时本有一半脑袋在想那些烦人俗事:要如何变卖宫中资产给军队赏赐;怎样重组大宋冗官并不使各路行政瘫痪;还要抽空处理一下那趁着京城打生打死“千里江陵一日还”到南京的赵构。等她半是交代规划,半是故意调情地把这句话问出口,再紧急的公务也想不起半分。
她只是盯着他眼睛――怎么病人还能拥有这么明亮这么充盈着生命力的眼睛?
眼睛里燃起炽烈的火――火当然滚烫,火怎么会又冷又寒?他眼中暖焰似乎从出生以来就点燃,及至今日才以鲜明的姿态灼伤她眼睫,但她没有移开,她不舍得避开。
季卷向来喜欢轻描淡写,把沉重情绪淡化到足以取乐,面对着苏梦枕都能把前几日见他始终不醒的心情讲成笑话,她自己却知道猝见苏梦枕倒下时心中崩裂。
那应该是她目前为止人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天下最强的侠客输在她手下,旧秩序的代表向她俯首称臣,若说人生极乐是登峰,她显而易见已站在最高的峰尖。但情绪未及生发已猝然断折,在为所得而狂喜以前,她已开始为所失而惶惑。
走上这样一条路,她或早或晚会失去很多。季卷对此早有觉悟,自以为已做好准备,直到苏梦枕轻飘飘如蜡灰栽落。
……她并没有指使苏梦枕向新帝动手。他们的合谋及至刺杀赵佶就结束,她甚至并不在意赵佶究竟是死还是活――她只是要一个借口,一个象征,而非具体活着的君主。她自己也有私心,知道苏梦枕要为她创造这个借口,必会受或轻或重的伤,便不再与他商议之后事,希望他能安心养伤。
她甚至千叮咛、万嘱咐季冷在京要听凭苏梦枕安排,保全他的身体。他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准女婿,等大势已定,要怎么打怎么横眉怒目都行。
但季卷扪心自问,难道当真认为苏梦枕在此以后,就能觉得已打完该打的仗,已尽完该尽的责任?
她其实知道苏梦枕一定会做些什么。做些不利于健康,但有利于他们的事。
救人的事。
救人的时候,就很难顾及到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