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接住苏梦枕的一瞬季卷几乎要被私心压垮,要藏起他的刀,要关起他的人,要日日观察直到他能彻底兑现要活到共白头的诺言,到头来她疲倦等着御医们的会诊结果,一柄红袖刀在她手上转了数圈,只替苏梦枕修去烧焦的发尾,刮去他胡茬。
刀被她摆在苏梦枕随时清醒,随时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做不出磋磨他人风骨的事,哪怕这欲望源于爱也不行,那么就把私心转换为另一种举动,把苏梦枕和她更紧地联系在一起。
季卷当然知道苏梦枕一直想与她完婚。他是把时间掰碎了珍稀地过的人,每一分时间里缺了她都会叫他遗憾,但她对此反应一直平平。
她反应平平出自现实的考量。她在宋廷眼中威胁逐渐大过功劳,而苏梦枕还要继续在宋境经营,在此情况下与他成婚只会加速令宋廷下定决心将苏梦枕排挤出京。苏梦枕并不打算放弃已有基业,她也不想因一纸婚书给他带去什么变数,说到底,从她那个时代中来的人,殊难与当代人一般,把婚姻看得那般重要。
在她认知里,只要心意相通,情投意和,除分割遗产以外,其他时候里两人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
但她现在想了。或许比苏梦枕还要想。所以她在安排自己将顶着天下士子非议登基的仪式,用一大堆不合礼法的要求快把礼官逼哭的时候,又问他们说:“若要同一天再举办场婚礼呢?”
好不容易做了心理建设,打算贰朝为官的礼部官员当场请辞了几个。
但她实在不想等,也不想继续把这件事拖延下去。
在下定决心后,她与苏梦枕一样干脆利落。
所以苏梦枕的回答也一样干脆。甚至太过干脆,生怕她下一刻又要反悔一样。
苏梦枕说:“好!”
他笑咳起来,却执拗着伸臂抱紧她,不想浪费一点时间,要把后面半生都这样使用一般,深埋进她发。
她问:“你不先看一看婚书?我敢说这世上九成人看完后都会骂我离经叛道。”
“没有必要,”苏梦枕在咳嗽间隙慢慢道:“对你,我只会答好。”
季卷便笑了。有点诡计得逞的笑。她笑着重复一遍:“只会答好?”
苏梦枕道:“我不虚言。”
“我知道,所以我有另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季卷笑道:“诸葛神侯已向我数度请辞,辞行以前,希望能用半断锦为你疗伤。”
半断锦自是诸葛正我自创的疗伤之法,号称伤得愈重治得愈速,对苏梦枕一身伤病纵不能尽愈,也必能大大减缓。苏梦枕尚在昏迷之时,诸葛神侯就已来拜会过,提出要替他治伤的建议,季卷当时眼光乍亮,可是等她仔细问过,得知诸葛正我在运功治疗中损耗的真气无法复原,治疗以后,他那身独步天下的功力将折损大半,便暂时押后不提。
苏梦枕是相当骄傲的人,要当真把一点对立当做要挟借口,以诸葛正我功力为代价救他清醒,恐怕他绝不肯答应。
但她心动。她已不止一次见他奄奄一息的垂死样,每一次都刺伤眼睛,因而任何治愈他的转机都不愿错过。
她希望苏梦枕答应――只是希望,并不强求,因此不会在苏梦枕仍昏迷时替他应允。她也足够希望他能答应,为此绕着圈子,层层包装,先将婚礼的事提出。近在眼前,因而并没留给他太多恢复时间,要想婚礼当日不像只凄艳鬼,必须得考虑些别的办法。
苏梦枕果然沉默片刻。他依然骄傲,当年初涉江湖,就不肯接受诸葛正我治疗,眼下已做一方雄主,内心傲气更不肯受人恩惠至此。
他沉默,在季卷提心吊胆,甚至略屏住的呼吸里,终于慢慢答:“无不应之理。”
季卷不知道他是因什么而答应。但她知道自己在因什么而笑。
笑得过于剧烈,与他咳嗽同振,险些要把见他清醒后的真实情绪汇成眼泪流出,又慌忙被她掩住。
或许根本没有掩住。苏梦枕扶在她脑后,微冷的嘴唇首先便落在她眼尾,流连已久,方下滑至唇边。
偶烛施明,飞蛾赴火,未剪的灯烛总有哔剥声响,苏梦枕并不激烈的吻藏在哔剥声下,从安抚中燃起微热,分不清谁是焰火,谁做飞蛾。吻毕,轻叹,他握住季卷手腕,不容她拒绝地道:“留在这。”
季卷揉着嘴唇,调笑道:“你重伤刚醒,可别想得太多。”
苏梦枕一双始终聚着光亮的眼停在她身上,并不接话,反问:“你不累?”
季卷一愣,他又接下去理所应当地说:“累了就该睡觉。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觉?”
季卷笑:“要和你比最近睡眠,哪怕乌龟都要甘拜下风。我可不是乌龟,我还有好多事没办――有几个被羁押的王爷很是团结起来要刺杀我,我还要找机会吊他们动手呢。你就算对我使美人计,我也必须得走不可。”
苏梦枕瞪她一眼,看样子是绝对不会对她使什么美人计了。
季卷笑得更厉害,把流露出的一星半点疲劳就此藏回笑容里,甚至还问:“我现在看着怎么样?”
苏梦枕答非所问:“好看。”
现在变成季卷接连瞪他好几眼了。她一边瞪他,一边把他往床上推,转换立场道:“你才是最需要休息的人,我可不想婚礼出什么变故。”
她将苏梦枕按到柔软床褥里,笑着亲一亲他不甚满意,因而皱起的眉峰,正要说话,身下人却抬手往她肩膀拂来,要以柔劲将她也扳倒。她笑眯起眼,架手格挡,转瞬已与苏梦枕过了几招,正要将他并无内力的手掌扣住,见他低眼欲咳,手上便缓了一缓,被他如愿带入悱恻梦里。
苏梦枕收了架势,似乎一点都没想咳,只是道:“休息一刻钟,我叫你。”
从燕京启程后,季卷已很久没按身体需求睡过完整的一个觉,哪怕内功深厚,足以随时保持精神充沛,躯体的劳累依旧不可避免。季卷一直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任何人都没看出异常,此时被苏梦枕拉在身侧,坚定意志居然轻易就被腐蚀。
她闭目,一霎就已沉入满床瑞脑香,待晃一晃神,苏梦枕将她从梦中摇醒,神色柔和道:“一刻钟。”
季卷手背搭在眼前。短暂休息的确能将疲惫缓解许多,她沙哑笑道:“你还真不让我多睡一点。”
苏梦枕道:“还有正事要做。”
“是啊,做不完的事。”她叹气,身体已从温柔乡中站起,整理衣服间,听殿外人声匆匆,又怕打扰,压着嗓子道:“十万火急――肃王景王受江湖人刺杀身死,宫中正乱,请速来主持大局。”
季卷系衣服的动作停了,听苏梦枕适时在她身后道:“前朝王爷谋反,有江湖人不平拔刀,是江湖事。”他迎着季卷越扬越高的眉毛,理直气壮道:“江湖人本就该为朝廷做不方便出手的事。”
她一顿,笑眼问:“这是你一定要留我睡一会的原因?也是让你刚醒就忙活了大半天的事?”
苏梦枕不答。他坐起身,她亲自挑的锦绣厚被滑下,病公子拥着温暖梦境,只微笑道:“善后完了,早去早归。”
季卷推门往夜色中行去时,嘴角尚带笑。她走出几步回望,见寝宫内灯火拨亮,人影举灯起身坐回桌前,也一副要挑灯伏案的模样,甚至叫她怀疑起他已忍了很久。她笑得更灿烂,与下属一道往那两位谋划刺杀反被杀的王爷府上走,走得再远,依旧能感觉到身后灯烛暖意融融。
第143章 清洗
东华门外,市井最盛。过去宫城中贵人派来采买的僮仆宫女往往挤满早市,京中富商,也总以时令饮食、金玉珍玩罗列。等季卷入了京,宫中显贵们一时对前景惶惑,日常遣来采买的人数锐减。
要只是惶惑,在这开市也依然有得赚。贵人们习惯了奢侈,日常花销再减,也依旧是常人眼中的天价,直到前几日夜间,从宫中拖出一二十具尸首,血染长街,整个大内,突然就如惊弓之鸟,闭门闭户,如今连敢于遣人出来采买的人家都少。
也由此,聚在东华门外的商户,对这位新进入主的燕王颇有些微词,只觉得她大军入境,好消息不见一个,自己过了半辈子的生活却全被她打乱了。
不满之余,当然也没忘聊起那些个地上血还没洗净的王公贵族。燕军对这些尸体有一套说法:肃王景王意欲刺杀季卷,行事不密,居然被江湖人所知,有无名之辈,便拿此当了投名状,提着两位王爷人头,去投效了金风细雨楼。
这简直就是不加掩饰的清洗!
就连暂未退位的赵桓都忍不住为两位弟弟的死亡告问季卷,当夜跳脚咆哮,质问季卷“保全始终,莫非虚言”的声音,连宫人都听得清楚。
季卷倒不含糊,责问病中初醒的苏梦枕立即把刺客交出,一副要秉公执法模样,结果刺客还未下狱,两位王爷府中谋乱的证据忽然就自觉浮现到了众人眼前。
季卷拿了人证物证回宫,见到赵桓时依旧和受质疑时一样温和微笑,惊异询问:“如此大动肝火,可知他们私下谋划?”
赵桓还有什么好说?他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质问原路收回,顺带把血缘关系也一并收回了。刺客成了拨乱反正的忠义之士,两位王爷反成了叛逆,始终没烧进宫城的杀债滚滚而来,杀得早有准备,杀得毫不留情,杀得宫城噤声。
也就杀得这些贵族连正常生活都不敢,生怕又引起这位杀神注意。
萧墙之变,又不涉及大内以外人员安危,便总能引发好事者无数猜想,尤其这些东华门外商贩向来与宫中有些联系,捕风捉影来的真相更使他们热切。
有人不吝于对季卷加以阴暗揣测,怀疑此事从头到尾都出自她的手笔,要斩断所有略成气候的赵家子嗣。这显然是大多宫中勋贵的想法,传到宫外,就更显言之凿凿,此时冷笑着道:“真以为一个女人懂什么忠孝节义?嘴上说改天不必换日,实际上呢?入京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大开杀戒了。别的那些承诺难道就能相信了?什么不影响生活,我们的生活哪个没被影响?白天心烦,晚上也烦!曲院街、马行街的妓馆舍都被关停了,那群女的哭哭啼啼,被一长串的带走,鬼知道带到哪儿去,反正就是不让我们去寻乐!要我说,怎么宫中这么多贵人,都还不反了她?这位真要当家,还不如――”
他心中愤懑难平,尤其想寻欢的念头憋了快一个月,完全不懂季卷队伍在那么多重要事情之间为何还留心这么点小生意。生活处处不顺,更叫他骂骂咧咧,甚至一时没注意其他人都陷入沉默,眼神飘忽。
眼神?
他忽然就收了声,悄悄往身后瞟去一眼,像看见宣判一样看见一道燕军队伍从内城走出,为首的队长眼神锐利,手在刀上,正在剜他。
这商贩胸口发出一道鸭子被掐脖时的粗噶声音。
“燕王发话,东华门菜蔬瓜果,若是卖不出去,由燕军统一按市价收购,”那队长没有拔刀,甚至在深深呼吸以后还挤出个笑来,和季卷差不多的假笑,好歹让这些瑟缩的商贾又悄悄挺直了背,他继续道:“不会叫你们像往日赚那么多,勉强不至亏本。今日内城要押犯人往御街公审公判,附近即将戒严,你们无事就早早离开,被误以为劫法场的刺客,到时莫怪刀剑无眼。”
说到最后一句,他又打量那口出狂言的商贾一眼,似乎觉得以这人的冲天怨气,很容易就要被当成刺客对待。
燕军如今负责京中守卫,他手上当然也有裁量权,对季卷口出狂言者,已在他可以拔剑诛杀的标准之内,要按他的想法,这种危险分子也没有留下性命的必要,但因言获罪,在季卷那里却行不通。因此那商贾被看得冷汗直流,队伍中却始终无人拔刀出鞘,对他所携的茄瓠,也没做刻意压价。
“劳烦您……”那商贾心中发虚,对领在手中的钱也不敢尽收,分出一半转了一圈,又使劲往燕军手里塞,同时还不忘打探:“今天要斩首的犯人还是伙同两个叛党的从犯?”
“当然不是,谋乱罪向来内部处理,要公审公判,定是对国家上下都有极大危害的要犯,必须以儆效尤。这与大宋规矩不同。”队长没收他钱,语气相当耐心,对一众懵懂视线解释:“在燕地已执行过几次,这回还是头一次在京城开办,不理解也是正常。我们燕王相当重视这回公判,要亲自宣读犯人罪状,主持大会,那犯人你们定然熟悉,就是梁师成与王黼这对内外勾结的义父子。”
那商贾一听,蓦然一愣,惊声道:“是要公开斩首他二人?!”
“自然。罪状早就确定了,眼下只是公开宣判,要正风气。”
“好,好……好!”商贾嘴皮发抖,忽一跃而起,把三五十千钱全部扔回燕军手上,状似疯癫,大笑道:“能见王黼授首,我也是无憾!当初草菅人命,我就道总该有他的报应,原来报应不在皇帝,却在燕军!哈哈,好!”
他手舞足蹈,热泪滚滚,一时连近来对季卷的怨气都忘了,不仅手上银钱,甚至从腰带里翻出所有银两,往燕军面前扔,边扔边拔腿往御街跑,一步三摔,依旧爬起身,踉跄着要去抢最近的位置。
旁边商贩感叹道:“我听说老李过去在京西的产业大的很,家里庭院的奢侈程度,不亚于京城一些贵人别院,倒霉被王太宰那应奉局列上了单子,直接把他的家都抄没收公了。……这位大人,您说的那个什么公审公判,是真要当众把这两位……两贼,问斩不成?”
“那还能有假?”季卷也在笑,“我何时说到做不到过?”
她正对着太常少卿李纲。若无朝廷中这些不大不小的官员在她入城后相助,京中权利交替必不会如现在这么稳当。这其中固然有识时务者顺势而为,也有如李纲这类官虽小,犹有报国志的文人书生,早在她上回抵京时就已暗通款曲。她并不许以高官厚禄,只与他们做一君子协定:若他年她能如约收复燕云十六州,攘除北方边民之患,他们要为她效力至少三年。
她已如约完成承诺,因而李纲已彻底转换了立场,此时眼见御街两旁,观者愈多,皆探头探脑,要看她是否真能尚未即位,就将位列三公的显赫官人当街问斩,不免替她考虑道:“初即位,难于诛大臣。连三公都能一朝问斩,此事传出,未免动摇天下官吏之心。反倒二位王爷谋反,才当大加渲染,震慑宵小。”
季卷笑了:“我要不把这些大贪巨贪公开杀了,让人以为皇权更替,只关乎宫内,并不影响民生,才是真正动摇天下人心。我就是要大办特办,不仅让全京城,还要传讯天下,叫所有人知道我对国之蠹虫零容忍,为官为相,不替万民谋利,纵煊赫一时,也定被追责定罪。”
她微侧过身,视线往身后云集的官员转了一圈,见其中有人视线闪烁,亦有人满面正气颔首。她不做评价,只是微笑,微笑向李纲道:“天下人向我们让渡权力,就是要我们承担相应义务。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她往临时建好的刑场、自远方押赴而来的囚队,以及一双双或情绪激昂,或只图热闹的眼睛一挥手,道:“今天这种公审,必不会只发生一次。”
季卷没有再回头瞧神态各异的人,踮脚眺向带王黼、梁师成二人游过全城,正将他们一步步押往此地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