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梁冰示意她放心,“枪打出头鸟。”凤宁家世并不显赫,也无城府,若被人算计下场难料,自然能遮掩则遮掩。她倒是希望龙椅上那位能长点心,看顾一些。
凤宁没想到那么深,她现在过得好着呢。
离得他又近,又有一份能发光发热的差事,凤宁很满足,待熬到皇帝答应封她为贵人,那就更完满啦。
梁冰不再多言,吩咐内侍给凤宁送了水来,西围房的梢间专给守夜的女官沐浴,凤宁沐浴更衣重新回到值房,便见韩玉拧着个食盒恭恭敬敬立在那。
“韩公公,您有事吗?”
韩玉连忙将食盒搁下,取出里面一碗燕窝粥,
“陛下吩咐给您送的,姑娘趁热吃吧。”
凤宁望着那碗热腾腾的燕窝粥,眼眶微微生热。
她打小就没吃过燕窝,父亲与嫡母让她捡姐姐不要的衣裳,吃姐姐剩下的零嘴。
她没被人疼过。
他施予的一点点细心温柔,都能让她死心塌地。
往后这碗燕窝粥,无论二人关系融洽与否,从未断过。
*
又过了两日,凤宁来了月事,告假回延禧宫歇着。
午时过,杨玉苏急急忙忙打外头回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宁宁,你们李家这几日可热闹啦。”
“怎么个热闹法?是看好出嫁日子了?”凤宁歪在塌上喝姜汤。
杨玉苏匆匆饮了一口茶,迫不及待道,“非也,韩子陵前日去了趟李府,将你姐姐的庚帖给退回了。”
凤宁登时坐直了,“他要跟李府退亲?”
那是不是连她娘亲的信物也退回了?
“那退成了吗?”
杨玉苏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你嫡母扬言要告去官府,说是韩家毁诺,害了你姐姐一生。那韩子陵也不甘示弱,责备李家换人,违背了最初的约定,他退亲理所当然。你爹爹担心事情闹大,牵连宫里的你,暂且按捺住了。”
凤宁冷笑,“他哪里是怕牵连我,他是怕被陛下知晓,论他欺君之罪。”
杨玉苏颔首,“这是自然,这还是我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到的,两家都瞒着呢,韩家那头也不想弄得人尽皆知,估摸着要私下商议如何了难。”
凤宁也没太在意,她如今已是皇帝的人,断没有出宫的道理,李家与韩家要怎么闹随他们闹去,她入宫是礼部侍郎首肯,怪也怪不到她一个弱女子身上,唯一担忧的还是那枚玉佩。
歇了四日凤宁重新回到养心殿,刚进入影壁,就被章佩佩给轻手轻脚拉至西围房,二人躲在值房的窗棂下说话。
“你这几日不在,是不知道养心殿多热闹。”
“这又是怎么了?”
章佩佩指着正殿的方向,满嘴不屑,“这几日,那张茵茵还真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还别说,味道真真好,原来她是故意卖关子,以退为进,好叫众人为她惊艳一场呢,不愧是锦衣卫府邸的姑娘,心机可深沉呢。”
“说实在话,杨婉心机也深,可没她这么讨厌,杨婉至少有底线,不像这张茵茵,就像是...蛇一般,伺机而动,逮着了机会就恶心人。”
看来张茵茵让章佩佩感觉到危机了。
不想否认,她也有。
张茵茵生得一张鹅蛋脸,肤白貌美,人又聪明会看眼色....在他眼里,应该比她讨喜。
凤宁不想去琢磨,转身坐下准备翻译文书。
一整日裴浚都去了前庭,至傍晚方归,凤宁想起几日未见,心里有些挂念,正好《论语》那册书已译好,便打算觐见。
来到正殿廊庑下,柳海正在殿内一道一道检查膳食,张茵茵面色恭敬侯在一旁,凤宁朝柳海屈了屈膝,便径直往御书房来。
里面并无他人,裴浚正在查阅锦衣卫指挥使张勇回禀的密报,张勇倒是很聪明,第一站先到弘农,杀了当地官员一个措手不及,将那两名乡绅控制并押送京城,没给杨元正反应的时机,办妥这桩事才南下江州。
张勇这么做目的何在?
这是一份投名状。
裴浚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聪明人若识趣那就更好了。
抬眸间,见凤宁身姿亭亭立在门口朝他笑,
“陛下,臣女译好了一册书,您得空瞧一瞧么?”她笑容明亮又温柔,连着整座御书房也跟着亮堂了。
他已有四日没见这姑娘,听闻她身子不适,那碗燕窝粥照旧送去了延禧宫,柳海如何办到的他不知道,想必是不动声色。
其实他压根不在乎被人知道。
裴浚颔首示意她进来。
恰在这时,柳海也领着张茵茵进殿。
“万岁爷,该用晚膳了,您瞧着,可摆膳?”
裴浚确实有些饿了,便点头,“摆下吧。”
张茵茵看了一眼立在御案前的凤宁,大大方方领着内侍将十二样菜肴摆在东窗下的八仙桌,裴浚这边已起身绕出御案来净手,张茵茵很有眼力劲,顺带又要来递帕子,裴浚没接她的帕子,柳海福至心灵立即奉上手巾,裴浚擦拭干净水渍,这才往八仙桌落座。
帝王每一顿饮食均有小内使当场试菜,裴浚不急着动筷,而是看向凤宁,
“给朕瞧一瞧。”
李凤宁双手将译好的《论语》奉上,站在他身侧不远处。
距离很近,裴浚也没觉得不合适,好像她本该站那。
裴浚看不懂波斯语,却发现凤宁写波斯文字迹很好看,那蚯蚓一般的线条无比柔美,比她的楷书好看太多。
“先搁在朕这,回头遣人送去鸿胪寺给你父亲过目,待他校对完毕,你再拿去经厂刻印,怎么印,能否印,该印多少,如何发行,你自己拿主意,此事经你手,由你全权负责,可有疑虑?”
这意味着要凤宁要开始独当一面了。
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凤宁紧张又兴奋,她笑着道,“臣女领命。”
裴浚将书册搁在一旁,又净了一遍手,这才开始用膳。
大约是膳食太丰盛,裴浚第一筷还不知从哪道菜入手,张茵茵立即便遥指正中那道苏造肉,
“今个儿这道肉按照您的吩咐少放了些酱料,也没那么油腻了,万岁爷可尝一尝口味。”
这句话门道可多着呢。
凤宁何时见裴浚在吃食上下功夫,他能对张茵茵做的菜给与意见已经很难得了。
凤宁不可否认心里有些吃味。
柳海这边将那道苏造肉布至裴浚跟前,他筷子刚拾起,瞥见凤宁还未走,又停下来问她,
“还有事?”
凤宁双颊绯红,眼神绵绵望着他,轻声问,
“陛下,臣女这几日告病,有两夜是张姐姐替我当的值,臣女劳烦了姐姐,心里过意不去,想补回来。”
今夜是张茵茵的值,而张茵茵已连着夜值两日了,凤宁想跟她换班,她盼着裴浚能留她。
她想他了。
张茵茵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别说两夜便是夜夜守在这,她也心甘情愿,可她很聪明,没有急着辩解,而是等着看皇帝的反应。
可惜裴浚的反应让凤宁失望了,他平和看着她,
“饿了就去用膳,今夜不是你当值,早些回去歇着。”
凤宁失落地退出了御书房,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可就是管不住腿。
她不喜欢别的女人靠近他,她心里难受,突突地疼。
喜欢一个人都这样吗?
还是她错了?
凤宁茫然出了养心殿。
张茵茵看着凤宁的背影暗暗有了信心。
裴浚这边用完膳,手持凤宁那册译书,慢慢在东窗下踱步。
张茵茵领着人将余下的菜肴撤下去了,又亲自给裴浚奉茶,裴浚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道,“搁着吧。”
张茵茵便将茶盏搁在炕床上的小案,大约不小心洒了一滴水渍在地上,她抚裙跪下去擦拭。
御前的人向来训练有素,别说是洒一丝水渍便是杯盏晃一晃均是大忌,是以裴浚侧过眸去瞧她,这一眼好巧不巧落在她脖颈处,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雪白圆领下的一抹春色。
裴浚锐眸微眯,一丝好笑涌上心头,他慢慢将手中的书册搁下,干脆提着蔽膝坐下,整暇看着她。
张茵茵余光察觉到他的打量,红着脸含羞带怯起身告罪,“臣女失仪了,还请陛下恕罪。”
裴浚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那卷书册,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张....?”
“张茵茵,”张茵茵心跳加快,慌忙禀道,“臣女闺名茵茵,‘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的茵。”
他唇角明明挂着笑,却有一种不敢仰望的威仪。
就在张茵茵心里仰慕之至时,他嗓音如薄薄的锋刃斩下,“张茵茵,你怎么不干脆脱了给朕瞧呢?”
脑门如被人狠狠敲了一记,张茵茵脸腾的一下胀红,慌忙扑跪在地,“陛下恕罪,臣女没有,臣女....”她试图狡辩可对上那双寒芒般的眼,浑身抖如筛糠,愣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裴浚执着茶盏,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你可知朕的后宫有多少女子?”
张茵茵想了想,敬畏地望着他答,“想必不下二千人。”
裴浚漆黑的目光沉淀着幽泽,“没错,先帝朝后宫女子共有五千四百人,朕裁撤一半,如今剩两千三百七十余人。”他语气带着悠扬的腔调,“你说朕什么美人没见过?”
言下之意是瞧不上她这等作派。
张茵茵脸色白如薄纸,绝望地闭上眼,磕头如捣蒜,
“臣女错了,臣女不知好歹,还请陛下恕罪!”
“出去。”裴浚将那盏茶给倒了。
张茵茵撞墙的心思都有,挪着膝盖慌忙往外退,直到退出珠帘,这才羞愧难当地起身,理了理衣袍匆匆离去。
裴浚这边打算出去消食,起身时目光在凤宁那册书上掠过,恍惚想起那张脸,干干净净,明媚鲜活,哪怕吃味也懵懂可爱。
裴浚嗤的一声笑,起身踱出了养心殿。
天际只剩一抹微光,紫禁城的灯火已煌煌燃起,午后下过一场小雨,遵义门外的长街沁着湿气。
凤宁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宫去,心头茫茫,脑海浮现张茵茵伺候他用膳的画面,一个清俊优雅,一个谦恭温顺,便觉得刺目,他会纳了张茵茵吗,会像亲吻她一般亲别人吗?
酸楚一阵一阵盖过来,凤宁难受得眼眶渗出泪。
迈过近光右门,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瞄,凤宁循声望去,墙根的角落里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小猫昂着脖颈朝她委屈地吟了一声,凤宁心都软了,惊喜又彷徨地蹲下来,
“卷卷,你怎么到这来了?”
这里可是养心殿!
凤宁飞快将卷卷抱起,藏在怀里,卷卷显然很享受她的怀抱,不停往她怀里蹭,小尾巴也频频往她面颊招呼,凤宁搂着它,仿佛搂着暗夜里的唯一一丝慰藉。
凤宁抱着卷卷慢腾腾往前走,“小祖宗,你胆子可真大,你怎么跑这来的?”
卷卷在她怀里昂起头,那模样仿佛在说:“我循着你的味来的。”
凤宁噗嗤一笑,抚了抚它的小脑袋瓜子,“我送你回去。”
走了两步,恰巧前面来了一队巡逻的内侍,凤宁慌忙将卷卷塞在兜里,面朝宫墙立着,将人躲过去。
等到再抬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
“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凤宁浑身一僵,愣了好一会儿都不敢回眸,可背对皇帝是大忌,她只能故技重施,重新将卷卷往袖兜里塞,这才转过身朝裴浚行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裴浚自然看出她兜里揣了个东西,无暇追究是何物,目光往上移,落在她泛红的眼眶,裴浚心里咂摸一声,叹了一气,朝身侧的咸和右门指了指,身后内侍立即开了咸和右门的锁钥,裴浚先一步踏进永寿宫。
凤宁望着他背影直发愣。
柳海见状,抬起手往里一比,“我的好姑娘诶,快些进去呀。”
心想上回是翊坤宫,今个儿是永寿宫,下回又得是哪儿,合着不定名分,便是方便你们将三宫六院玩转是吧。
柳海一面腹诽一面吩咐小太监锁了咸和右门,再抬眼跟进去,便见一个雪白的小玩意儿打凤宁的袖兜钻了出来,凤宁不敢叫它露面,只得将卷卷藏在背后,柳海瞧见双眼瞪大,凤宁不管,只无辜地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柳海嘴角直抽抽。
凤宁用嘴型告诉他,帮她把卷卷送回御花园。
柳海有些崩溃。
前头裴浚走了一段不见人跟上,背着手转过身来,
“你们折腾什么呢!”
这话一落,那卷卷很神气地从凤宁掌心一跃三尺,窜上墙头,飞快往北面溜去了。
裴浚面色森森盯着凤宁。
凤宁见卷卷逃开了,心里暗暗一乐,面上乖巧地朝裴浚施礼,
“臣女这几日没去看望卷卷,卷卷想臣女了,便追来了养心殿,陛下,您就饶了它这一回吧。”
裴浚看出她得意洋洋的小心思,好脾气没与她一般见识,抬步进了永寿宫。
凤宁蹑手蹑脚跟进去,见他气定神闲坐在上首,赶忙去给他奉茶,不料裴浚却满脸嫌弃,
“你离朕远一些。”
嫌她身上沾了猫味。
凤宁一呆,立即又折回来,躲在门槛边上候着,一言不发。
皇帝果然矜贵,就连头发丝儿都带着香气,嫌弃卷卷呢。
裴浚看着她暗自嘀咕的模样,连那双小酒窝也深深靥起,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