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佩佩不屑地睨了程小公子一眼,“我要这些破灯作甚,我家里的灯都摆不下呢。”
程小公子不干了,懒洋洋从台樨上站起,遥遥指了指章佩佩,
“章大小姐,前年太后寿宴,在御花园玩叶子牌,你输给我了,当时你怎么说来着,有朝一日一定叫我折戟,呐,今日机会来了,你有本事破了我的阵法,我跟着你姓。”
章佩佩气血直往脑门涌,“让你姓章岂不是便宜了你,有本事你跟我们家卷卷姓。”
“卷卷是谁?”
“呐,延禧宫的猫。”她往凤宁手里一指。
卷卷很给面子地翘翘尾巴,长长的雪尾突然往夜空一展,姿态嚣张又曼妙,很给凤宁和章佩佩长脸。
章佩佩朝它竖个拇指,“没白疼你。”
程小公子险些给气吐血,“来来来,你来破,只要你破了阵,我程姓抠掉都成。”
章佩佩扶着腰,摆摆手示意大家退开,她好解灯谜破灯阵。
章云璧在一旁直摇头,偏过头却见凤宁弯下腰正在观详一盏花灯。
那是一盏猫头灯,模样如同猫头鹰般凶狠彪悍,身上纹路纵横,灯芒若隐若现。
卷卷明显被之吸引,凤宁问它,“卷卷,漂亮吗?好看吗?”
卷卷朝灯面呜咽:想要。
凤宁笑,“那咱们就给佩佩姐加油助威,让她一举破阵。”
卷卷还在呜咽,凤宁又哄,“那姐姐回头给你买一个。”
太温柔了。
章云璧这样想。
凤宁起身忽然不见杨玉苏踪影,四下张望,瞧见杨玉苏立在一艘兰舟前,此地比邻漕河,不少小商小贩或寻常百姓,赶着一楫长舟叠叠簇在一处,兜售鱼鲜花果一类。
杨玉苏相中一篮春梅,正与卖家讨价还价。
凤宁打算过去寻她,忽然发现一人长身玉立,侯在杨玉苏三步远的位置,他双手负后,手里拎着一盏花灯。
一盏别具一格的兔子灯。
凤宁笑了笑便没过去打搅。
她抱着卷卷来到兰舟对面一家铺子,这家铺子门前摆了两排灯架,其中一排灯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素纱灯,灯面是缎面丝绸所制,绘着写意山水画,留白一处配一首唐诗宋词,风雅有趣,凤宁打算掏银子买下一盏。
碎银子都拿出来了,凤宁忽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出香囊,从里面取出一张二十面额的银票,这是方才从裴浚那叠银票里特意抽出来的一张,她拿着银票买下两盏灯。
一盏“西出阳关”送给自己,权当是元宵节他送与她的。
一盏“桃花依旧”给他,当做谢礼。
赠给裴浚这盏灯是凤宁花了些心思挑选的,画面上勾勒着一栩栩如生的少妇,少妇正在园子里采花,芝兰玉树的丈夫立在她身后,抬手替她撷取粘在她发髻的落英,少妇回眸,夫妻二人两两深望,好似神仙眷侣。
凤宁很喜欢,也很艳羡。
不一会,前方灯海传来一阵山呼海啸。
凤宁回眸,只见煌煌灯火中,章佩佩立在台樨上高兴地朝她挥手,
“凤宁,你看,我已帮你破开了机括,这里有灯架,可通往河面的灯海,你不是喜欢逛花灯嘛,快些去呀。”
凤宁循声望去,只见原先程小公子摆下的灯阵已经撤下,无数灯架汇聚成一座竹桥,延伸至水面。
欸乃一声的长篙撑开,十几艘画舫联袂而来,各式各样巨大的花灯仿若一幅浩瀚长卷,徐徐在人前绽开。
凤宁这一刻,脑海突然划过无数灯光剑影,有那么一瞬,她突然舍不得过去,有生之年,若是裴浚能陪她逛一场灯海该多好,牵着她的手,游走在这片人海潮潮的烟火中。
她想把第一次留给他。
可转念一想,不,不要等,想去就去,哪怕一个人。
也许那个喜欢的人永远不会来,而她却不能丧失了说走就走的勇气。
凤宁抱着卷卷,兴高采烈地朝章佩佩的方向奔去,迎向那片色彩斑斓。
这一夜实在过得荒唐,后来凤宁在一盏莲花灯内,与章佩佩划拳喝酒,人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醒来时已在回宫的马车里。
天光大亮,朝霞漫天。
马车轧着青石砖般徐徐驶向皇宫。
章佩佩将软塌让给她睡,自个儿坐在下首的锦杌,瞧见她醒来,往小案指了指,“蜂蜜醒神汤,再喝一口,今日御前女官正式当值,可不能出岔子。”
凤宁深吸一口气,净了脸面喝过汤,瞥见章佩佩正在拾掇一盏十分精致的六面羊角宫灯,
“姐姐要将这花灯捎去宫里?”
章佩佩捋了捋缀着的流苏,“可不是,这是我给陛下捎的。”
凤宁这才想起自个儿买的两盏花灯,“姐姐,我也买了两盏花灯,您瞧见了吗?”
章佩佩往车壁下方的角落指了指,“呐,在这呢。”
用两块棉布套着,章佩佩没瞧见模样。
凤宁松了一口气。
待赶到养心殿,皇帝已去文华殿视朝,女官们聚在西围房,忙着赠送节礼给御前各位领班掌事,看得出来新的一年,大家风华正茂,精气十足。
章佩佩带着凤宁进了西围房廊子,见里里外外聚了不少人,便知自个儿来晚了,先是一番告罪,又托韩玉帮她将花灯搁去御书房给皇帝,自个儿先溜了,
“趁着陛下还没回来,我先回延禧宫换了个衣裳。”
章佩佩一走,凤宁也回了自己的梢间。
她与皇帝那档子事,大家已是看破不说破,杨婉和梁冰知道她住梢间也不觉意外。
不一会,凤宁换了官服出来,先给两位姐姐道了安,便去了养心殿西阁。
进去才知,原来每一位意在留宫的女官都给皇帝送了花灯,杨婉亲手画了一幅“江山如画”作灯面,无论用料画工无不精巧。章佩佩的花灯格外奢华,珠玉作饰,绿松镶嵌,就连用作流苏的珍珠也是精挑细选的海货,十几盏宫灯摆在一处,就属凤宁的最为寒碜。
未时正,裴浚与大臣用完午膳回养心殿歇息,韩玉便将姑娘们所献花灯一一摆在御前,
裴浚用完膳不久,正在窗前踱步,慢悠悠扫了一眼,各人名讳均在灯面写着,一眼扫过去便知是何人所献,唯独最后一盏花灯,无名无姓,只有一首“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诗,其余女官名讳从脑中一一划过,剩下这盏是谁的一目了然。
裴浚将这盏灯拾起。
杨婉如今学聪明了,不整些有的没的,一心一意当好臣属,画的一幅江山千里图也很合时宜。裴浚现在挑不出她的毛病。
论理他该喜欢,可事实是,他内心毫无波动。
过去他总总以为他喜欢安分守己的姑娘,老老实实当差什么都别想,别想着揣度皇帝心思。
而如今看着李凤宁挑选的宫灯,瞧,心思都在灯面上写着呢,想与他琴瑟和鸣。
她一点都不安分,可又如何,他就偏宠她。
“其余的挂去御花园的万春亭,供姑娘们欣赏。”
唯独将李凤宁这盏素纱画灯,带去了内殿。
第37章
申时正,十八名女官悉数来到养心殿听差,说是听差实则是新来的女官露个面,给皇帝磕个头罢了。
裴浚尚在内殿未起,新来的姑娘均侯在玉影壁外。
杨玉苏第一次过来养心殿,好奇地进了凤宁的值房,二人闲逛片刻出来,就看到杨婉与一气质格外出众的女子说话。
那位姑娘与杨婉穿着同样品阶的官服,可容色更为出众,眉眼也十分雍容大气,杨玉苏看在眼里第一感觉是,杨婉来了位旗鼓相当的对手。
可两位姑娘相谈甚欢,没有半点生分的意思。
杨玉苏问凤宁,“你可知她是谁?”
凤宁摇头表示不知,这时章佩佩打值房推门而开,一眼看到玉影壁外两道身影,啧了一声,“咦,她怎么来了?”
凤宁二人齐齐回眸,“佩佩姐认识?”
章佩佩还真吃了一惊,愣是往台前走了两步,细看两眼确认是心中那人,扭过头来惊异地盯着杨玉苏,
“她是燕承的表妹,琅琊王氏的大小姐王淑玉。”
杨玉苏呆住了,脑海一片空白。
凤宁略略回过味来,问佩佩,“便是原要定给燕公子的那位王姑娘?”
章佩佩愣愣颔首,“没错,就是她。”
凤宁惊喜地扭过头来,摇着杨玉苏的胳膊,“玉苏,你听见没有,她入了宫可就不会再嫁燕承了,你们俩这叫什么,这叫柳暗花明!”
杨玉苏待要回她,望见王淑玉往这边来了,登时收住话头。
王淑玉生得面如满月,色若春花,笑起来一双凤眸波光流转,很给人好感,她与杨婉一般端庄,却比杨婉少了一分离人的清冷。
她径直往杨玉苏跟前来,朝她欠身施礼,
“你便是玉苏妹妹吧?”
杨玉苏也很大方地回她一礼,“王姑娘好。”
王淑玉望着她笑了笑,“玉苏妹妹,我早先见过你,也时常听表兄提起你。”
杨玉苏哂笑一声。
王淑玉往前一步拉住她,语重心长道,“我早知表兄属意于你,我也无意横插一脚,棒打鸳鸯,无奈家里人做逼,我与表兄商议,他西出阳关,而我转投入宫,断了他们的念想。”
“实话告诉你,我爹娘得知我要入宫,还十分高兴呢,玉苏,你且等一等,他会回来娶你的。”
杨玉苏眼眶酸胀,心里被诸多情绪翻涌,一时说不上话来。
“谢谢你,谢谢你的成全。”
王淑玉很大方一笑,“我不是成全你,我是成全我自己,我于年前入宫拜见太后,见过陛下一面,陛下龙章凤姿,谈吐不凡,是我心目中最伟岸的男子,我愿意侍奉陛下。”
随后她笑眼一歪,与身侧的杨婉和其他女官道,“往后便与诸位一道做姐妹啦。”
章佩佩立在廊柱一侧,神情颇为复杂,
“她成全了玉苏是好事,可也成了咱们的劲敌。”
凤宁微微一愣,回想裴浚那十六字真言,所以这便是裴浚喜欢的那种女孩?
裴浚喜不喜欢不重要,但章佩佩很伤脑筋。
又来了一个皇后竞争人选。
王淑玉,出身累世名门琅琊王氏,父亲乃吏部侍郎,前段时日刚入阁,外祖父时任南都礼部尚书,是整个大晋儒林中被誉为泰山北斗的人物,可以说王淑玉的出身犹在她与杨婉之上。
更重要的是,王家一心一意效忠君上,既不像杨元正把控内阁威胁皇权,也不像她姑母捏着玉玺以作筹码,她甚至怀疑裴浚选这么个人入宫,就是径直给自己选了位皇后。
凤宁瞥见章佩佩神色前所未有凝重,便知这个王淑玉来头不简单。
来头不简单又如何?
与她有关系吗?
没有,那个位置从来与她都无关。
凤宁转身进了值房,梁冰依旧在拨算珠,凤宁挪着锦杌坐在她对面,替她斟了一杯茶,
“外头来了几位新的女官,姐姐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梁冰满脸不在意,“不打招呼又如何?难道她们就不认识我了?”
如今别说宫内,便是外朝均知裴浚有一位女计相,那便是梁冰。
内库有了梁冰,去年收支一改先帝朝亏损状态,出现盈利。
梁冰就是这么霸气。
凤宁很佩服她,她什么时候能像梁姐姐这样心如止水。
梁冰知道凤宁想什么,她总是忍不住心疼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她抬眸正色与她道,
“凤宁,别人是因为家世门楣为皇帝所喜,而独有你,是因为你这个人,冲着这一点,你李凤宁就没有对手,明白吗?”
凤宁发现梁冰安抚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梁姐姐胸有丘壑,也有自己一片用武之地,她内心无比强大,不在乎其他女人。
所以等她有更多的成就时,是不是也能像梁姐姐这般豁达慷慨。
凤宁你还要更努力才行呀。
凤宁收起杂乱的心思,回到自己的桌案后,开始翻译书册。
第一本《论语》翻译结束,如今只等番经厂刻印,接下来她该翻译另外两册儒学经典。
如有一日大晋文物典章远拨西域,抚夷四方,令万国来朝,那便也有她李凤宁一份功勋。
这么一想,凤宁也很来劲,新入女官给她带来的忧愁就这么消弭于无形了。
王淑玉这一入宫,打破了皇宫两虎相争的局面。
不仅是章佩佩与杨婉,内阁杨元正与太后那头也坐不住了。
傍晚,太后遣人请皇帝过去用晚膳。
这一次太后很果断地挥退宫人,独与皇帝二人在内殿用膳,膳后太后照旧先论起家常。
“先帝在世,最疼爱的便是你父亲这个弟弟,你前头第一个姐姐出生,先帝爷去库房寻来你祖母当年一件遗物,赏予你姐姐,第二个姐姐出生时,把那年进贡最好的金珠赏了一盒过去,可惜两个孩子没有福分,去的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