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阁里,陪坐在谢染床前,说话间他却好几次晃神,想起苏遮月在他身旁给他念故事的模样,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好似就被填满了。
又生出一种强烈的想念来。
其实他知道谢染并不喜欢自己,只是因着自己的身份不得不委曲求全地见自己。
虞戟原也是为着自己说不出的执念,不顾谢染意愿,一门心思地强求于她,然而这一回再见,便像是年少时扎在心中的刺已被人拔出了,阴云消散,忽然便能正常相待了。
“往后我不会再来了。”
这话一出,不只是谢染惊讶,便连虞戟自己都有些吃惊。
“这段时间多有打扰,回到京城我会将当年谢家的案子翻出来,上报枢密院,若你家人是冤枉的,我会尽我所能,为他们翻案。”
“小侯爷……”
谢染想是没想到他会帮这个忙,面上可见的震惊了片刻,接着强撑着带病的身子都要下床给他郑重道谢。
她原是极高傲的性子,这般含泪屈膝是绝无仅有的,如同弯折下脖颈的天鹅,美得如同画卷。
然而本会心生怜惜的虞戟这一刻,却没有半点心绪波动。
这也他为谢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了却这一桩,自然是星夜兼程地赶回京来。
马车太慢,虞戟索性弃车骑马。
便连半路中的倾盆大雨都让他停下来休憩。
谁知到了含章宫,却见宫室灯火皆暗,宏伟的宫室,毫无声息地浸在黑沉沉的雨幕中。
虞戟心不自觉地一沉,推开正殿大门,里头更是空空无人。
他在宫室里找了一圈,才循着若有若无的哭声,在偏殿角落找见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君钰。
“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君钰抬头看着严肃的表兄,一双眼眸哭得通红,小嘴嗫嚅着开口,却只有不成话的哭音。
他当时真以为沈茹是自己的娘亲,才会跟着她走了,然而回到成王府里,相处十余日后,便发现那女子分明就不是的。
起初是按着娘亲温柔亲切的样子待他,但渐渐的,小君钰便发觉她言行不一,行迹古怪,相比于他这个儿子,沈茹眼睛里更在意那些金银首饰,胭脂香粉,与父王说话时处处带着迎合讨好,甚至好几次都忘了他的存在,完全不是他想象中娘亲该有的样子。
而他想象中的娘亲自然便是苏遮月那样的,对他极好极好的。
其实原以他的聪慧,应该是能分辨出来的,可也许在他心里,他真的盼望死去的娘亲能活过来,才自欺欺人地相信了。
这阵子与沈茹的相处便完全打破了他天真的幻想,于是今日争吵之后,他便再度逃出了府,回到这儿来找苏遮月。
却发现苏遮月已经不在了。
娘亲不要他了。
小君钰想到这儿,眼泪就不要钱的,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虞戟见他一声不吭地只会哭,实在也问不出什么来,便让跟随进来的虞平去外头打听寻人。
虞平打听一圈后,才明白了前后因由,说与自家少爷。
这也是虞戟完全没想到的,明明在他走之前,君钰还在和他炫耀自己和苏遮月的,如何如何喜欢他,怎么他一走,这孩子就跟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亲娘走了?!
本来秉着表兄的身份,对着还是幼年的表弟,他应该宽慰才是,然而火气在心头燃烧,虞戟出口便是,
“你不要她,她自然也不要你了!”
这话说得狠绝,小君钰的哭声顿止,睁大了通红的眼眸,整个人都仿佛要碎裂开来。
虞戟望着他,冷冷道:“你若没打算一辈子把她当娘亲对待,何必一开始就叫个不停!既然认了亲娘走了,现在又回来哭哭啼啼的给谁看?!”
小君钰听着他的话,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小小的身子摇摇欲坠,虞平见状忙上前扶住他,好生安抚道:
“少爷是发脾气呢,世子千万不要当真。”
虞平自然知道自家少爷在想什么,这一路上跑瘫了多少马,就为了早点见那姑娘,如今被世子搞丢了,如何能平心静气,冷静说话。
可是世子殿下毕竟是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知道那些大人间的弯弯绕绕。
是个孩子,见了亲娘,都会跟着走的。
这怎么能怪他。
小君钰低垂下脑袋,忍着哭腔道:“哥哥说的对……是君钰的错……”
虞平看着他那么小的年纪露出这么让人心疼的表情,简直和虞戟小时候一般无二,心疼道:
“殿下还是孩子,一时被人蒙蔽了,也再正常不过了。”
可在虞戟这儿,却知道小君钰的心智远不止一个普通孩子,先前向苏遮月撒娇讨宠的时候满脑子的聪明,连他都自愧不如,可现在呢,将人不闻不问地甩在身后,
“宫中多险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个没身份的女子,没了你这位世子的庇护,如何能存活下去。”
虞戟面上在骂君钰,实则也是责怪自己,若他走时能多考虑一些,多派人护着,就不会发生这等事了!
苏遮月那般的容貌,本就是极容易出事的,他怎么早没想到派人护着她。
小君钰被表兄这一通数落,眼泪又是泄洪一般地流下来。
虞平瞧得更是心疼,这么粉雕玉琢,金尊玉贵的孩子,向来都没有人敢让他受半点委屈的,如今像一个没人要的弃儿一般。
也只有他家少爷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正这时,下人从外头进来,他们是受了虞戟的吩咐派去找苏遮月的。
虞平忙问:“找到了吗?”
下人摇头:“没有。”
旁边的虞戟面色愈发冷凝,小君钰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过下人又端上一小碟香灰,递给虞平道:“但我们在正殿的香炉里发现了这个,也不知是哪来的。”
虞平取过一闻,眉头一皱。
这应该是专用于使人昏厥的香料,想来是有人把苏遮月迷晕带走了。但这迷香里头又似夹杂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
像是一种异域香料。
虞平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究竟在哪儿闻过呢,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瞳孔一缩,这是北宁王府独有的香料啊!
第150章 慈母
庄素的佛堂里,沈茹跪在堂下,拿着帕子不住擦眼泪,
“娘娘明鉴,我真的是全心地待他极好,真不知怎么会酿出这般事端。”
姜皇后面对着案上一尊送子观音像,双手合十,头也不转地说道,
“这旬日的功夫,你夜夜宿在成王榻上,缠绵欢好,私下里还寻了不少助孕的药,当我完全不知么?”
沈茹一怔,满脸愕然:“娘娘,我,我……”
姜皇后缓缓起了身,
“你想要自己的孩子,我并非不能体谅,但是你做得太着急了。”
“娘娘我错了!我错了!”
沈茹跪在青砖地上,拼命磕头。
她并非完全不知道自己做得过了,可她姿色平平,又有美艳的李鸢在那儿衬着,若不趁着成王对她有所愧疚的这会儿努力一二,往后便没有机会了。
她虽然长了一张和已故王妃一样的脸,又有姜皇后做的许多手段,但她总担心会在哪一日被拆穿。
若是怀上了成王的骨肉,那才是一张真正的护身符。
“娘娘!”
正这时,外头响起一声呼唤,脚步声传来急急进来,沈茹立刻停下磕头,欣喜地转头过去,看到是姜皇后身旁最得力的宫婢宝蘅,急问道,
“是不是找到世子了?”
宝蘅见她这般无礼,皱了皱眉,若不是她刚好长了这么张脸,凭她一个杀猪卖菜的粗野妇人,也配在这殿里向她问话。
也不理睬沈茹,只走到姜皇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姜皇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目露惊色:“当真有孕了?”
宝蘅点了点头:“我怕有错,专请了两三个大夫一起看的,绝不会看茬了。”
“可是男儿?”
“两个说是,一个拿不准。”
那也是十有八九了,姜皇后满脸欣慰,双掌合十,重新转过身,在观音面前虔诚地拜了三拜。
宝蘅在旁边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可是这孩子的生父……”
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
姜皇后瞥她一眼道:“母亲的肚子,生父是谁,有什么紧要。”
宝蘅道:“可是嫣姑娘人看着也有些痴傻。”
姜皇后跪在蒲团上道:“痴傻才好,她要是神智清醒,还是个死脑筋,我还得花些功夫说服于她,如今倒是省却一番功夫。”
原是姜嫣被李鸢派人扔到郊外后,最早寻到她的便是姜皇后的人。
那种荒郊野外,多得是下三滥的乡野村夫,一个高门妇人被丢在这等地方,不用想都能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姜皇后得了信后,当即命宝蘅找大夫去看,竟真如她所料。
姜嫣怀了孩子。
想姜嫣与她夫君这么些年,都没有孩子,那自然也不可能这么巧突然怀上,如今肚子里的这个大概便是野男人的。
但野种,也可以变成皇嗣。
只消她将姜嫣送到皇帝床上,让两人欢度一场,这孩子便名正言顺了。
宫里头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宝蘅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还有一些不安,
“万一姑娘服侍不好陛下?”
姜皇后淡淡道:“我记得张福从前献过一味叫‘帐中欢’的好药,你去找找。”
宝蘅睁大眼眸,那帐中欢比寻常花楼里卖的那些还要厉害,吃下去后,身子就再也离不开男子了,
“真,真要给嫣姑娘吃吗?”
姜嫣从前进宫时对宝蘅还算不错,待她客气,又十分体面,宝蘅多少有些不忍心,原也在郊外遭人凌辱已是凄惨,此刻又要被娘娘下那等烈药。
这好好的高门妇人,这样一味药下去,只会沦为不见天日的深宫禁脔了。
姜皇后面色不愉,瞥了她一眼,
“伺候陛下是她的福分。”
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若姜嫣不是生在姜家,哪能轮得上?
宝蘅见娘娘生气了,立刻敛心静气,小心翼翼地问:“那裴大人那里?”
姜皇后一颗一颗地攥动佛珠:“便报说人死了。”
“可是裴大人是能进宫的,万一叫他瞧见嫣姑娘成了皇妃……”
“怎么,他还能向陛下讨人吗?那时候皇子也有了,他除了叫嫣儿一声娘娘外,还能做什么?”
说到这里,姜皇后也顿了顿,想到裴松的本事,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吩咐道,
“这样,你在族中刚长成的姑娘里挑挑看,找个眉眼有几分像姜嫣的,年纪小些,性子娇俏一些,能讨年长男子欢心的,叫她过去帮着料理姜嫣的丧事。”
姜皇后笑了笑,“等丧事办完了,大概也可以接着办喜事了。”
宝蘅心中一涩,这时倒觉得姜嫣不醒才是好事了,若是醒来,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般境况。
然而在姜皇后这儿,这却是她本来就打算给姜嫣安排的路子,不过推迟了一些罢了。
便和李贵妃一般,她们这等生不出孩子的,自然得提携族中的女子,保证家族长长久久地兴旺下去。
而且刚好姜嫣又从外头得了一个孩子,正合她意。
姜嫣的孩子出生后自然是由她这个皇后来养。向来男孩儿肖母不肖父,姜嫣又是一副好相貌,姜皇后一想过不出十月,她便能得到一个和君钰一般玉雪可爱的孩子,便觉得观音娘娘真的在显灵。
她这些年在佛前烧的香都没有白费。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君钰的娘亲。
第151章 忧患
姜皇后说话时并没有让沈茹退避。
沈茹跪在旁边,隐约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宫闱秘事,一股凉意直透背脊,忍不住曲起手脚,只想将自己缩得叫人看不见为止。
然而姜皇后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转身过来,缓步走到她面前,单手挑起她颤抖的下巴。
沈茹脸上献媚的妆容如今已哭得不成体统。
本来皇帝无出,自然会轮到成王,可是如今她能给皇帝弄出一个正儿八经的子嗣来了,那么成王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毕竟太后再喜欢君钰,那也是自家的血脉至上。
这么想来,沈茹这个假娘亲,好像没什么用了。
“娘……娘娘……”
沈茹只感觉那姜皇后极尖利的指甲像一把冷刀划着自己的脖颈,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割喉而死。
这个时候,却是外头宫仆的报信拯救了她。
宫仆小步进来,禀告道:“娘娘,我们的人看到李贵妃宫中有轿辇离开,往北宁王府去了。”
原是得知成王府丢了人后,姜皇后第一时间不是找君钰,而是派人去盯着李贵妃那头的动静。
不管是不是李家姐妹动的手脚,她们一定是最先想找到君钰下落的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自然也不用挖空心思去猜君钰那孩子会跑去哪儿,只等她们找到了人,做那隐在后头的黄雀便可。
然而姜皇后却如何也没料到,这事竟会和北宁王府扯上干系。
“她去那儿做什么?”
宝蘅也是一脸疑惑:“北宁王都昏了这么多年,贵妃去那儿做什么……”她忽地转头,带着惊恐道,“娘娘,不会是人要醒过来了吧?”
姜皇后眼皮忽地一跳,“胡说什么?!”
“奴婢错了,奴婢失言了……”
宝蘅立刻给自己狠狠掌了两下嘴。
姜皇后看着她自罚,虽知道宝蘅这么说,只是一个无稽的猜测,但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她还是不免生出心惊。
想北宁王当年几乎是满朝文武大臣众望所归的存在,而当年先皇传位于北宁王的诏书都还留着。
如果他真的醒了?
姜皇后眼神微凝,吩咐人先把沈茹带下去,自己则回到旁边的寝殿中,坐在榻上,细细思量起来。
他们姜家一开始也不是世家之首,姜家之上原来还有一个谢家。
就像如今他们如今压着李家一样,原来的姜家也一直被谢家压着,好生憋屈。
谢家是北宁王的忠信,在北宁王昏迷后,才在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被他们姜家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
男子流放,女子贱卖。
如果北宁王醒了,会不会找她们姜家秋后算账?
她知道这些年北宁王府一直暗地里搜罗美艳女子,就为了医治北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