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含糊回答,约莫在三五日内,至多不过七八日,定有放晴之时。
洪源先生偶然得知此问,随意算了一卦,禀道,六日后便是晴日,若圣上等不及,他可做法祈祷雨止,不日即可放晴。
圣上准了。洪源先生奉命开坛,一通做法下来,果真在第二日止了雨,求来了晴天。
圣上大喜,赏赐法器若干,又撤了原来监正的职,任命洪源先生掌管钦天监。
听闻这一消息,觅瑜又是好奇又是惊讶:“这位洪源先生,是真的有如此妙法,还是另有原因?这又是你们演的一场戏吗?”
盛隆和垂眸看着书,漫不经心地回答:“妙法有,原因也有。至于戏,半演不演吧。”
她没有听明白:“什么半演不演?”
他继续看着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她有些不快,抽走他手中的书卷,轻嗔:“我在问你话呢。平日里我看书,你总嫌我对你不上心,这会儿你自己倒是看起来了?”
“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盛隆和也不恼,含笑抱住她,道:“好,我和你讲清楚。”
“首先,长安最近下的这几场雨是真的,我们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
“其次,原来钦天监正的回答不算错,今日雨止放晴,可不就在他说的三五六七八日内?”
“最后,林檀游的做法祈祷是真的,雨止是意料之外的,我们也不能确定,到底会不会放晴。”
觅瑜吃了一惊:“不能确定,你们就敢在父皇跟前夸下海口?你、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若是没有放晴,你们待如何?”
“不如何。”他喂给她一枚蜜饯,“林檀游说的是,做法之后,不日即可放晴,至于这个‘不日’是哪一日,他可没有说明白。”
她一呆,含了蜜饯稍顷,方才咽下,道:“还有这种说法?”
仔细想了想,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可是,假使雨没有在这几日停呢,而是过了十天半个月才停,又该如何说?”
盛隆和道:“应该不会。林檀游有几分真本事,做法时不会干坐着,我也观过天象,这雨不会再下多久,就像钦天监正说的,十日内,定有放晴之时。”
觅瑜讶然:“原来监正说的都是真的?”
他微笑道:“他也是有一些本领的,不然如何坐得上监正这个位子?如果不是林檀游半路冒出,等雨止天晴,父皇会嘉奖的人就是他了。”
她恍然:“原来如此。”
紧接着,她又关切问道:“那,你们现在这么做,相当于抢了他的功。他被革了差事,会不会心存不满,蓄意报复?”
“不会。”他回答得笃定。
“为何?”
“因为他也替我办事。”
觅瑜呆住。
“你、你刚才说什么?”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询问。
盛隆和含笑回道:“我说,他替我效命,是在我的授意下这么回禀父皇的。不然,以他多年经验,岂会不知如何把话说得圆满,不叫父皇听得心烦?”
觅瑜愣愣地看着他。
他询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喃喃着,“我就是……觉得有些出乎意料。毕竟,你与母后在当年就是受钦天监所累,所以……我以为你会不喜欢他们……”
他从容反问:“他们是谁?钦天监正吗?还是每一个在钦天监里供职的人?”
“自然不是……”她小声回答,“是当年听命于废后的那些人……”
“不错。”他道,“害了我和母后的,是当年废后手底下的人,不是钦天监这个地方,更不是钦天监正这一职位。”
“倒不如说,正因为这一件事,才让我们明白了这个地方的重要性,想方设法地安插自己人进去,扶持上位。”
此话不无道理,觅瑜点点头,表示明白。
但有一点,她想不通:“既然钦天监正是你的人,你为何还要扶持洪源先生,让原来的监正被撤职呢?是他做得不够好吗?对你不够忠心吗?”
盛隆和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办。”
她好奇询问:“什么事?”
“以此事为由,接近施不空。”
觅瑜不知道第几次听呆了。
让旁人,还是表面上因为他而被撤职的旁人,去接近神妙真人,理由很容易想出来,不外乎查明其行事目的、搜罗罪证这几项。
问题是,别人不仅不知道钦天监正是他的人,也不知道洪源先生是他的人啊。
祈晴一事,在他人眼中看来,只是钦天监正与洪源先生间的一场斗法,与东宫太子没有任何关系。
“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打着求助真人、希望能够夺回监正一职的名号,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就行。”盛隆和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她讶然:“这样就能接近神妙真人了吗?”
“不能的话,还有别的方法。”他轻描淡写道,“总有一种可以达成目的。”
觅瑜怔怔地看着他,不语。
盛隆和含笑与她对视:“怎么了?”
她低下头,握住他没有搂着她的那只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询问:“我是在想,关于神妙真人……你准备怎么对付他?”
“我说过,”盛隆和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她抬起眸:“你想要他的性命?”
他承认:“不错。”
她道:“想要他的性命,有很多种方法,何必像现在这般迂回行事?还容易打草惊蛇。”
盛隆和饶有兴致道:“是吗,有什么方法?纱儿不妨说来听听。”
觅瑜回想着在折子戏里看到过的情节,慢慢道:“比如下毒、放火、行刺……之类的,只要做到其中一样,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盛隆和缓缓笑了。
“这些的确不失为方法。”他反握住她的手,摩挲着,道,“但你也说了,不能打草惊蛇。”
“你刚才说的法子,都是用来对付普通人的,你觉得施不空是普通人吗?”
当然不是,不说其是否有大神通,至少真本事是有的,不然也不会当了这么多年的真人,深得圣上宠信。
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询问,“有什么既不打草惊蛇,也行之有效的法子吗?”
“法子肯定是有的。”盛隆和悠悠回答,“蛇有七寸,龙怕逆鳞,龙蛇都有弱点,何况人乎?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他的弱点。”
“并且,他光是简简单单地死了还不够。”他的目光泛出冷意,似冬日不化的寒冰,涌动着深处的暗流,“我要他身败名裂,道行尽失,死无其所。”
第136章
夜半, 一声爆响将觅瑜从梦中惊醒。
“发生什么事了?”她在朦胧中带着些许不安地询问。
盛隆和侧身搂过她,安抚:“没事,可能是打雷了。”
他扬声吩咐守在外头的宫侍, 出去打探详情。
感受到他的温暖怀抱, 觅瑜的心安定了一点, 但还是有些惴惴,毕竟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雷声,大半夜的,忽然来这么一记, 着实令人难安。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宫侍复命:“回禀殿下,是蓬莱岛上的丹炉炸了。”
蓬莱岛?那不是神妙真人的地盘吗?
觅瑜一惊, 抬眼看向盛隆和:“蓬莱岛上的丹炉怎么会炸?”
黑暗中, 看不清他的脸庞, 只能隐隐约约辨认出轮廓,唯有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在慵懒中带着一点嘲讽和嗤笑。
“陈词滥调罢了。”他轻拍她的背,在她的额头上落下温热一吻,“不妨事,睡吧。等明日醒来, 我带你瞧一出好戏。”
觅瑜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但既然他说明日再谈, 那就明日再谈,左右有他在, 她不用担心。
她乖巧地点点头,轻应一声, 闭上眼,依偎在他的怀里睡去。
翌日。
神妙真人炼丹大成,于夜半得仙丹一枚,特献给圣上。
圣上大喜,赏赐宝器若干,珍材无数,命真人再炼仙丹,冀得道成。
消息传到东宫,盛隆和轻讽一笑,道:“这就是我要带你看的好戏。”
觅瑜坐在镜前,有些不解:“这……好戏在哪里呢?”
他取过花鸟纹玉梳,慢悠悠梳理着她的青丝,道:“相传,祖师得天尊梦授,于太乙山筑坛炼丹,丹成刹那,天清气华,祖师服丹飞升。”
“自此,丹道大盛,凡道士者,无不以习丹炼丹为要。历朝历代的不少君王,也每每命道士炼丹,希冀服下仙丹,得长生久视。”
“然而,因服丹而得长生者少有,短命暴毙者却屡见不鲜。”
“盖因仙丹难炼,为了让君王在服下丹药后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不少道士会在丹丸里添加特殊的药草,这药草偶尔服用没事,服用得多了,便难免……”
他轻笑一声,隐去后头的话,询问:“纱儿觉得,施不空献上的仙丹,属于这种情况吗?”
觅瑜的心跳得有些快。
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表现出来的态度。
丹道之说自古争论不休,便是以医道见长的清白观,在这方面也格外谨慎,除却流传下来的几个古方,其余炼制出来的丹药,都是能不用则不用。
凡丹药,医三分,毒七分。这几乎是道门中人的共识。
唯有那等招摇撞骗、居心叵测之徒,才会大肆宣扬什么仙丹仙药,哄人花重金买下,反正很少有一粒丹药直接吃死人的。
就算真的出了事,也可以辩称对方是登天成仙。
比如前朝的中宗,便是在服下丹药后身亡,其子继位后,不仅没有追究献丹的道士,反而锣鼓喧天地庆祝,言父皇登仙而去,乃大喜事。
毕竟谁也无法证明这事的真假。
当然,觅瑜私心里觉得那位中宗是被毒死了的,因为倘若其当真飞升成仙,怎么会没有神迹出现,以至于后人要用托梦之说来圆?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可以说,服丹一事,百害而无一利。
但这是最便捷的成仙之法,不需要潜心修行、澄心遣欲,只要简简单单服下一枚丹丸,便可得道成仙,哪个君王不会心动?
所以神妙真人献给圣上的丹丸有问题,她不感到奇怪,她对此觉得不解甚至心惊的是,盛隆和在这一件事上表现出来的态度。
他……难道不怕圣上在服下丹药后……
觅瑜轻轻咬唇。
她看着镜中专心给她梳发的男子,容貌俊美,举止典雅,气质矜贵,让人怦然心动,无法移开目光半分。
“如果……”她怔怔开口,“神妙真人献上的丹药,属于这种情况,夫君……待如何?”
盛隆和将她的一缕青丝一梳到底。
“不如何。”他道,“事亲以得欢心为本。父皇欢喜,我便欢喜。”
觅瑜心尖一颤。
她张张口,想要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镜子里的他,陷入沉默。
反倒是他笑了笑,放下玉梳,取过一串红珠烤蓝的额饰,虚悬在她的眉心前,比了比。
“纱儿莫要误会,你的夫君并非冷心冷血之辈,只是当年的他既不在乎我们母子的死活,如今的我也不在乎他的死活。”
“正如我从前所讲,上行下效,家风而已。”
“来,看看这串额饰,还喜欢吗?”
……
长春殿。
觅瑜向皇后请安。
皇后免了她的礼,目光扫过她的额间,浮现出一抹笑容,询问贴身宫女:“瞧瞧这串额饰,眼不眼熟?”
洗红笑着回答:“奴婢记得,这是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从殿里拿走的。”
“当时,尚服局的司饰拿着单子来给殿下过目,恰逢太子殿下过来请安,听了一耳,便要走了这串额饰,可见太子殿下待太子妃之心。”
皇后掩唇而笑:“正是这桩。那会儿本宫还想着,这额饰会过多久出现在太子妃的身上,没想到不过几日,就瞧见了。”
主仆二人的善意打趣,听得觅瑜双颊羞红,想不到这串额饰有这样一桩来历,难怪盛隆和会特意问她喜不喜欢。
他也真是,哪有给长辈请安,结果要走长辈东西的?要走也算了,好歹跟她说一声呀,让她有点心理准备,没得像现在这般臊得慌。
况且,他在外头时,不是一直以沉稳持重自居吗,怎么要东西时不想着稳重,变得随心所欲了?
觅瑜心中暗诽,面上羞唇轻咬,绞着手帕,忸怩回答:“儿臣……儿臣惭愧……”
皇后慈祥笑道:“你何愧之有?你是瞻儿的妻子,瞻儿待你好,是应该的。且这额饰也的确配你,阖宫上下,无人能比得过你的风采,瞻儿眼光甚好。”
洗红笑道:“殿下眼光更好,给太子殿下挑了这样一位可心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