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我自诩众醉独醒,到头来还是和寻常信徒一样,祈神求仙,也许天尊听见了都会发笑吧,笑我有求时方信,无求时便不信。”
“那夫君就更不该发下誓言了。”她道。
“不,我还是会这么做。”他亲吻着她的额角,“不管有用无用,只要有那么一丝希望,能让你不用受罪,我就会发誓。”
“我不愿你受到半分苦痛,纱儿。”
觅瑜心中动容。
“夫君……”她喃喃唤道,纤手攀上他的胸膛,仰头寻找他的唇瓣。
他顺势落下一个脉脉温情的吻。
静夜悠长。
……
翌日。
用过早膳,盛隆和离开了一趟,于半晌后回来,手里拿着几本书。
“这些书是?”觅瑜有些惊讶,“藏书阁里的?”
他颔首:“劳烦你帮我把一把关,看看里头的内容是否考据详实,从道理上挑不出半分错。”
他的要求,她自然不会拒绝,当下接过书籍,细细翻看起来。
看了一会儿,她有些入迷,下意识想提笔誊抄,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替他翻看,不是在钻研医书,由不得她这样一字一句、慢慢地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对不起,我一时忘了神,没有改变寻常看书的习惯,我这就改正。”
“不过,这几本书都是难得的杏林秘籍,字字精辟,我便是笼统地看,也要花费上一日半日,夫君不用干坐着等我。”
“无妨。”盛隆和道,“书我已经找得差不多了,这会儿闲暇无事,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你也不用为了顾虑我,就简单翻看,尽管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左右这件事也不着急,你慢慢看上几日都可以。”
闻言,觅瑜有些欢喜,玩笑道:“我在这里看上几日,夫君便陪上几日吗?”
“自然。”他含笑应声,“除非你嫌我碍事,赶我出去。”
“这个嘛……”她故作思索,“夫君若是替我研墨,那肯定是不碍事的。”
盛隆和宠溺一笑,起身:“行,我这就给你研墨,当你的书童。”
“哦,对了,还有,麻烦夫君吩咐青黛她们,把我寻日里的手记拿过来。这几本书我都是头一次看,有不少值得抄录的地方。”
“好,谨遵娘子之命——”
……
虽然盛隆和说不着急,但觅瑜还是赶在两天内看完了书,中间夹杂着接风宴、请师长安、收新人礼等一应事宜,让她久违地感受到了忙碌。
这日晌午,她终于翻完最后一页,只觉大功告成,舒了口气。
“这两本写得都很好。”她指了指放在右侧的书籍,道,“凡是引经据典之处都写得很详细,就是有几本引用的经典已经失传了,无法考证真实性。”
“这两本,”她指了指左侧的,“写得比较信手拈来,一些‘人云’、‘先贤曰’的句子,我从来没有在哪本书里面看到过,感觉像是作者自己杜撰的。”
盛隆和看了看它们:“这是石瑛居士写的。他本为世家子弟,擅医擅画,后来夷狄的铁蹄踏破山河,他不愿为蛮廷效力,便携妻隐居山中终老。”
“他编写的书籍,素有狂悖浪漫之风,能考据的地方不多,可他的医术是实打实的,他写的这两本医书,我粗略看了一下,都不无道理。”
觅瑜点点头,道:“是。杏林之中,石瑛居士自成一派,他的书,虽然有些地方比较惊世骇俗,但在实际方面很有效用。”
“娘亲曾说,石瑛居士的书适合精通医术或者一窍不通的人看,前者看得分明,后者看个热闹,如果是一知半解的人看了,只会觉得他是在胡言乱语。”
盛隆和听着,笑了一笑:“看来我的水准还不错,能看懂他的书籍。”
他看向她,询问:“那么,纱儿觉得父皇属于哪一类人呢?适不适合看这两本书?”
觅瑜一愣:“夫君欲将此书献给父皇?可,这些都是观里的藏书——”
“你放心,我只是暂时拿给父皇看。”他道,“便是父皇不欲归还,我也有本事悄悄把它们拿回来,不叫清白观有一点损失。”
他这么说,她也就打消了疑虑,认真思考着,道:“父皇身为九五之尊,涉猎广泛,不会不懂医术,但又不像夫君一样拜了名师,所以……”
她没有把话说完。
但盛隆和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看来这两本书带不出清白观了。当然,如果纱儿喜欢,我可以假称需要它们,带回宫中,让你慢慢钻研。”
闻言,觅瑜有一瞬间的心动,但还是婉拒道:“夫君的好意,纱儿心领了,不过石瑛居士的书,娘亲在家中也收藏了好些,足够我看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件事被师叔发现,那她可就惨了,还是别尝试的好。
“行。”盛隆和没有纠缠,将目光投向最后一本,也是她手里拿着的那本书,“这一本又是什么情况?”
觅瑜垂眸看了一眼,道:“这是东存真人写的书,东存真人的名号,想必夫君听说过,她是道门祖师之一,修行有成,造诣极高,位列坤道之首。”
“她写的书,不仅见解独到,而且言之有理,无论谁看了都会受益匪浅。”
“只是……”她有些犹豫地轻抚了一下书籍,“真人在这本书中探讨的丹道之说,着实有些观点鲜明,夫君确定要给父皇看吗?”
第179章
自丹道之说诞生以来, 相关的争论就从未停止,有人认为这是一条修行的捷径,有人认为这是寻常的修行之法, 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歪理邪说。
东存真人对于丹道持赞成态度, 在书里清清楚楚地写了, 丹药与修行相辅相成,修行而生德,德积而成丹,丹服助修行, 两者缺一不可。
包括古今帝王、道士、众生一直追求的长生不老之药,她也提了一笔。
“所谓长生不老之药,并非荒诞滑稽之说……”觅瑜轻声背诵书中的原话, “清源之乡生有仙草, 炼之可成仙丹, 服下冀得仙缘……”
“是啊,相传东存真人就是服下了仙丹, 才白日飞升的。”盛隆和笑着应和,“季大学士为此专门写了一首长诗,收录在《赵魏百家名篇》里。”
“还有说法称,东存真人曾经炼出过一枚定颜丹, 服之可永葆青春。她便是服下了此种丹药,才会数十年如一日, 容颜都似花月少女。”
“是有这两种说法……”她喃喃应道, “不过,后一种说法, 师叔一直很不喜欢,因为只要修行到家, 不论男女老少,都可维持容貌不变。”
“就像师叔现在年过四十,瞧着却只有二十出头一般……与丹药无关,修行之人,更不会花费力气在这些事情上面……”
“定颜丹,既是对东存真人的误解,也是对坤道的轻蔑,认为女子便应在乎容颜,胜过修道积德……”
“至于前一种说法,”她看向他,“夫君应该比纱儿更清楚才是。”
盛隆和噙着笑:“如果你指的是季大学士乃东存真人兄长,为了家族与妹妹造势,才特意写下这样一首长诗,那确实是。”
“不过,不可否认,东存真人白日飞升一事,在当时引起了极大轰动,不少百姓都看到了,不然季大学士也不敢明晃晃地写诗,是不是?”
“飞升一事自然不假。”觅瑜道,这是她自小从长辈处听来、在书里看到的,她对此深信不疑,“但未必是服了丹药才飞升。”
“东存真人的修行造诣极高,便是师祖、师父和紫霄真人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会飞升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需借助丹药。”
“东存真人的事暂且不提。”盛隆和道,“纱儿只要告诉我,这本书是否考据详实、道理站得住脚就行。”
觅瑜张张口:“这本书很好,符合夫君的要求——”
“那就足够了,”他打断她的话,“我会把它带回宫,献给父皇。”
“可是,”她有些着急道,“此书对丹道持褒扬态度,父皇在看了之后,难道不会——?”
盛隆和微微一笑:“纱儿错了,不止这本,其余的几本都是这般,你在翻阅时不曾意识到吗?”
觅瑜一呆,仔细想了想,发觉果然如此,只是其它书写得比较隐晦,鲜少提及丹道之说,只讲了一些延年益寿之法,她便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
现在回想,这些书,有一本算一本,竟全部明里暗里地赞成丹道之说,这——
“夫君把这些书献给父皇,是想让父皇笃信丹道之说吗?”她有些不解和不安地询问,“让……父皇更加看重神妙真人,服下更多真人炼成的丹药?”
盛隆和轻笑着回答:“算是一个方向吧。”
“不过,我还是希望父皇能有一点想法的,这些书虽然赞成丹道之说,但都有前提,比如东存真人的这本,便需要仙草方能炼成仙丹。”
“还有石瑛居士的这两本,在赞同这世上有神丹妙药的同时,也嘲笑了那些妄图通过丹药来一步登天的凡夫俗子,讽刺得很是辛辣。”
“当然,这两本书我不会给父皇看。”他把它们推到一边。
“虽然父皇自认不是凡夫俗子,得天道厚爱,世间所有至宝,皆会通过不同方式到他手里,是谓天子也,但我可不敢赌他的心胸。”
觅瑜听得越发糊涂:“所以夫君是想……?”
盛隆和缓缓分说:“父皇在看了这些书后,最好的反应是恍然大悟,明白施不空炼的根本不是什么仙丹,是骗人的,在震怒之下治了他的罪。”
“最坏的反应,是觉得施不空炼的就是仙丹,他将会与东存真人一样,在服丹之后长生不老,白日飞升,越发信重施不空,催促其炼丹。”
“而不好不坏的反应,则是暂时觉得,这些书应证了施不空的炼丹之举,然后越想越不对劲,最终生出怀疑,不再信任后者。”
“这三种反应,无论父皇有哪种,我都乐见其成。”他道。
“第一种自不必说;第二种也很好,那些丹药可不是什么仙草,服下之后能不能飞升且两说,反正父皇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
觅瑜心头一跳:“父皇他……怎么了?”
“前一阵子,宫中传信。”他淡淡道,“父皇在太液池游船时,不慎遭几名妃嫔冲撞,落水受了惊,染了风寒,之后就一直龙体欠安。”
“冲撞?”她有些疑惑,“好端端的,父皇怎么会被妃嫔冲撞?还是在游船的时候……”
难道是被妃子撞下了船?这……哪个妃子会有这般大的力气,这般大的胆子?
盛隆和看着她,微微笑了一笑。
“父皇游船,自然需要妃嫔伴驾,这人一多,隐患也会变多,比如当日两个妃子争风吃醋,便不慎波及了父皇,让父皇当了一回池鱼。”
“听说,那日船上还有更荒唐的事情发生,因为父皇将侍卫打发得远远的,导致侍卫根本来不及救援,最后还是父皇自己游上的船。”
“什么?”觅瑜听得不可思议,“还有这种……这种事?”
“是啊,我收到消息的时候也不敢置信。”他轻笑道,“因着父皇落水的原因不光彩,这件事被压得死死的,不透露一丝风声,对外只说染了风寒。”
“母后倒是觉得有些蹊跷,怀疑是不是有人想趁着我不在的时候生事,但审问了在场的所有人,发现的确是一桩意外之后,便也无奈接受了。”
无奈?
觅瑜有些不理解他的用词,他想要表达什么呢?
她也不明白他的态度,对于圣上落水一事,他讲述得很平静,仿佛落水之人与他无关,是一个陌生人。
而且,听他的意思,圣上落水有好一段时日了,他也早早收到了消息,却没有在这些天里表现出一丝担忧,甚至没有向她提起过。
她相信,他不说,不是因为不想告诉她,而是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圣上虽然落了水,但最终没有大碍,用不着他多加牵挂。
只是……
她有些好奇,当他听闻这一消息时,心里闪过的,会是什么念头?
庆幸圣上没有大碍吗?
还是……遗憾?
“纱儿。”盛隆和的呼唤拉回了觅瑜的注意力。
他注视着她,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神情深远地询问:“在想什么?”
“我……”她定定神,略带犹豫地开口,“纱儿在想……夫君在这桩事上,是什么想法……”
他含笑看着她,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她低声道,纤长的羽睫微垂,掩下目光。
视线所及之处,是她白皙柔嫩的巧手,然后另外一双手掌覆盖了上来,温暖、宽大、骨节分明,带着一股沉稳和安定的力量,包裹住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