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遗憾,”头顶上方的声音道,“又有点失落,以及庆幸。”
她抬眸看向他:“是……遗憾多一点,还是失落和庆幸多一点?”
他道:“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升起了这种感觉,因为在我收到消息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父皇落水受惊,但龙体安康,我无需忧心。”
的确……遇上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他也曾经和她说过,有朝一日,他定会登上帝王尊位,不再让他人主宰他的命运。
所以他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
但是……
觅瑜想到得圣上赐名的定风珠,那匹自遥远北方而来的良驹,载着他们两人在山林中奔驰欢笑。
那是圣上赠给他的马儿,除此之外,圣上还给了他许多东西,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宝,人间难得的地位与权利。
圣上……对他还是很不错的。
觅瑜在心里想着,小声开口:“夫君……一定要这么做吗?”
她没有具体指什么,但盛隆和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神情微微有所收敛,看着她道:“纱儿不赞同我的做法?”
她摇摇头。
“无论夫君做什么,纱儿都会站在夫君这一边。”这是她的真心话。
“但是,”她越发小声,“我觉得,父皇还是很看重夫君的,在某些方面……也待夫君不错……”
盛隆和发出一声轻笑。
“他对我哪里不错?”他询问她,“给了我东宫太子之位吗?赏赐我无数金银财宝吗?授予我统领禁军、临朝听政、商谈国事之权吗?”
他问得很平静,却听得觅瑜一阵无措,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还好,他没有松开手,依然握着她,表示他没有生气。
“夫君……”她小声唤他。
盛隆和的话语还在继续。
“太子之位,如果没有兄长的牺牲,他压根不会给我。”
“金银财宝,他丝毫不缺,随便赏点人算什么?”
“军政大权,他倒是不想给,可他力不从心,我能力出色,替他处理了不少麻烦,又表现得谨小慎微,有臆病缠身,他这才给了我。”
“权利、地位、财富,这三样东西,哪样是他发自真心给我的?”
第180章
觅瑜心神一震。
不错, 是她想岔了,圣上虽然给了他许多东西,但并非没有代价, 这代价还很高昂, 乃是他兄长的性命, 他们母子三人多年经受的分离与嗟磨。
这样一份沾血的荣宠,她怎么会认为是慈父之心呢?
甚至……差一点点,他就要长眠蓬莱岛,无法同她相遇了。
“夫君。”她升起一阵后怕与愧疚, 依偎进他的怀里,软声道,“我错了, 我不该那么问你, 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盛隆和温柔地拥抱住她, 回应:“你没有错,世人皆赞颂父母爱子, 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你有疑问很正常。”
“只要你能理解我,不觉得我心狠手辣,不忠不孝,我就放心了。”
她连连摇头:“纱儿从来不这么觉得。圣人言, 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 止于慈。父皇不慈在先, 焉能怪夫君不孝在后?”
“何况,夫君只是对父皇不好, 对于母后和师父,夫君孝顺至极, 对于我的爹爹娘亲、师祖师叔,你也分外敬重,怎么能说不孝?”
“心狠手辣就更说不通了,守明道人犯下谋逆大罪,夫君也只惩治他一人,不曾牵连太乙宫半分,宫中道士,谁不称颂殿下宽厚仁德?”
盛隆和的声音里含着满满的笑意:“纱儿把我说得这么好,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你最好只是在安慰我,不是当真这么想的。”
“为何?”她有些不解地仰起头。
“因为我担当不起。”他的唇瓣摩挲着她的额角,“我不是什么好人,真的。”
觅瑜认真想了想,回答:“那也没关系……只要在我心里,你是个好人,就足够了。”
“我在你心里是个好人吗?”
“当然,夫君待纱儿这么好,不是好人是什么?”
盛隆和舒缓地笑了,亲了亲她的眉心,又亲了亲她的唇角:“这般分类的方法,倒是简单又实用。那,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好夫君了。”
“夫君一直都是……”
片刻的温存过后,两人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如果父皇在看了这几本书后,是第三种不好也不坏的反应,夫君准备如何应对呢?”觅瑜询问道。
盛隆和回答:“那就要用到林檀游了,父皇怀疑施不空,却仍旧笃信丹道,岂非他登台上场的好时机?”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洪源先生。
“夫君想让洪源先生,取代神妙真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
他颔首:“这也正是我栽培他的最终目的。”
原来如此——
不管圣上有何反应,他都能从中获利,当真是一个妙计。
觅瑜惊叹不已。
“这么说来,守明道人的行刺,反倒帮助了你……”她喃喃道。
“没有他,我也能这么做。”盛隆和道,“就是理由有点不充分,现在正好,什么都齐全了。”
是啊,守明道人犯下谋逆之罪,他彻查此事,发现对方在私下炼金,而炼金与炼丹只有一线之隔,引申到丹道之说上,一切顺理成章。
如果他只是来了一趟太乙宫,就带回去一堆丹药相关的书籍,圣上很有可能会怀疑他的用心,但有了这样一桩事情打底,他的所有举动就都有理可依了。
更不要提圣上目前龙体欠安,对于丹道之说一定愈发迫切,见到这几本书,不啻于遇见救命稻草,定会轻易地顺着他的计划走。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觅瑜感慨地想着,柔柔漾出一抹笑:“看来,连老天都在帮助夫君,给你送来这样趁手的理由。所谓失道者寡助,得道者多助,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盛隆和对上她的笑颜,也浮现出一丝笑容:“我不认为老天睡了这么久,会忽然睁眼,不过,现在的情况的确很好,免去了我不少麻烦。”
“如果以后都这样顺利,我不介意在每月初一十五时让人多上炷香。”
听着他轻松的话语,觅瑜的心情也一阵轻松。
但她还有最后一点疑惑,询问道:“我记得,藏书阁里的书,除了赞同丹道之说的,也有反对的,夫君为什么不拿那些书给父皇看呢?”
“直接让父皇摒弃丹道,不再重用神妙真人,不好吗?还是说……你希望父皇继续笃信丹道?”
盛隆和摇了摇头:“父皇不是相信丹道,而是追求长生不老。”
“年富力强时,他或许不会在意,但随着他一日日老去,我一日日长成,他会感到恐惧,害怕权利的丧失,年华的逝去,不可能会放弃。”
“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能抵抗住这股诱惑?魏成祖广塑金身,梁明帝自封真君,便是太宗,也曾在一段时期内笃信方术,追求长生之法。”
“可是,太宗最终纳了臣子的谏言,没有再信,不是吗?”觅瑜道,此一事得到了群臣的高度赞誉,时至今日依然在坊间广为流传,连她都听说过。
“太宗是太宗,父皇是父皇。”盛隆和慢悠悠道,“太宗年间也有过旱灾,当时亦有道士进言,献祭童子以求雨,结果直接被太宗斩了,人头挂在祭台上。”
“父皇不一样,施不空说要我的性命,他就大手一挥给了。”
“当然,这也可以视作他为了天下百姓,不惜忍痛献出亲子的性命。”他嗤笑一声,“就是不知道当人选换成他自己时,他是否还能保持这份大义。”
“再往前推一点,我和兄长刚出生时,那会儿天下太平,什么异常的事都没发生,只因为钦天监的几句话,他就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母后和我们。”
“你说,以父皇这样的性情,会希望长生不老是虚妄空谈吗?”他询问她,“尤其是在他龙体违和的情况下?”
觅瑜呆呆地听着,摇了摇头:“不会……”
“对,父皇只会生气。”他笑着应声,拍了拍桌上的书堆,“所以,我才精挑细选了这么些书,希望父皇能仔细品读,不要辜负了我的好意。”
“还有一个原因是施不空。”他继续道。
“如果我献给父皇的书里,都在攻讦丹道之说,他难道不会意识到我是在针对他,进而做出反击吗?譬如又有哪个皇子适合立为太子之类的。”
“当然,他现在不能像当年那样,只用几句话就决定我的命运,但也会给我造成不少麻烦,而在我布置好一切前,我需要他安安静静的,不生出任何事端。”
觅瑜心中一跳。
“夫君……要布置什么?”
盛隆和微微一笑。
“我不会瞒着你,纱儿。”他怀抱着她,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觅瑜睁大了双眼。
她带着几分震惊和惶惑地看向他。
盛隆和与她对视,目光里包含着无限温情。
他柔声询问:“你会陪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觅瑜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纱儿永远不会离开夫君。”她柔婉而坚定地许下承诺。
他温柔回应:“好,我们说定了。”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
挑选出想要的书籍后,盛隆和带着觅瑜在清白观又待了几日。
“前两天麻烦你了。”他轻捧着她的脸庞,“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你便好生在观里休息,与师长和同辈聊聊天、叙叙旧,嗯?”
这样当然是好,但觅瑜也害怕耽误他的行程,遂道:“我已经叙过旧了,往后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回来,夫君若有要事,不必为我强留下来。”
他一笑,道:“剩下来的事要等到回宫后才能办,不着急。而且,如果我拿到了书就带你走人,恐怕下回就只有你一个人能上山了。”
她抿嘴笑着瞧他:“夫君是害怕被师叔赶出山门?”
“不,比那更糟。”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直接吃一个闭门羹。”
她彻底忍俊不禁,展颜笑开,俏丽的脸庞映着粲然的目光,盈盈似天女下凡。
“好,这是你说的,让我留下来,与亲朋好友叙旧。”她娇声道,“之后几日,夫君若是找不见人,只能独守空房,可不能怪罪纱儿。”
盛隆和扬起眉,意味深长地应下:“可以,你——尽管这么来。”
……
清白观的景致与太乙宫相似,都有青松白雪,红梅绿腊,山腰垂冰瀑,峰顶出热泉,金光云海一片天,气质却大不相同,前者宁静悠远,后者大气磅礴。
觅瑜披着白底绘海棠的斗篷,一张小脸掩藏在滚边绒毛中,捧着手炉,遥遥示意不远处的冰封瀑布。
“听观里的老道长说,那后面有一个山洞,在山洞的最里面,常年不见天日的地方,生长着一种奇特的菌子,服下后会睡上三天三夜,做一个长长的美梦。”
盛隆和与她并肩而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噙着笑询问:“纱儿曾经服下过这种菌子?还是去山洞里面探险过?”
她轻摇臻首:“山洞外面有瀑布冲刷,里头又有暗河,很容易失足,娘亲自小就叮嘱我,不能去,倒是小师叔去过,并且当真采了几株菌子出来。”
“你服下了?”他继续询问。
她还是摇头:“没有,那菌子长着花斑,一看就有毒,我不敢贸然服下。”
“你的小师叔服下了?”他饶有兴致地道,“然后被毒倒了?”
觅瑜抿着嘴,压抑笑意,努力不显得太没良心:“夫君料事如神。”
“小师叔负责掌勺,本就喜好烹饪,对于那些难得一见、有着神奇说法的菌子,更是见猎心喜,煮了一锅香喷喷的菌汤出来。”
“喝汤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喝完后大约一个时辰,小师叔开始头晕眼花、摇摇晃晃,直说自己见到了祖师,要给众人降示。”
“最后被师叔冷着脸塞了几枚解毒丸,才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去大堂里跪香,又被罚抄经书,十天内只许用稀粥、喝清水……”